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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男吳梅村和直男癌冒辟疆都寫不出《紅樓夢》,那麼作者是誰

作者:閆紅(騰訊·大家專欄作家)


(一)

前段時間做關於《紅樓夢》的講座,老有人問我,《紅樓夢》是吳梅村寫的嗎?聽了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些年來不斷有人宣布發現《紅樓夢》真正的作者,有蘭陵笑笑生、冒辟疆、洪升等等,這又跑出了個吳梅村來。

後來一細問,這個「作者為吳梅村說」來得格外不同凡響,並不是說說就算了。這個「吳氏石頭記」出了兩個版本,其中一個堂而皇之地就叫「吳氏石頭記」。

《吳氏石頭記增刪試評本》和《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因批語稱成書於「癸酉臘月」,又稱癸酉本

據說是有位何某自稱當年看過吳祖本108回《紅樓夢》,並且憑著記憶複述了出來,書中有批語曰「此書本系吳氏梅村舊作,共百零八回,名曰風月寶鑒」,點明《紅樓夢》為吳梅村所著。作者若有憾焉實則喜之地宣布:胡適、周汝昌等紅學大師們辛辛苦苦構築起的紅學大廈,頃刻間轟然坍塌了!

看了點梗概,十分的辣眼睛,比如林黛玉帶領家丁殺死小紅保衛大觀園,芳官捲土重來,寶玉成了淫徒,薛寶釵獻策薛蟠洗劫大觀園等等……我以前說程高本後四十回寫得烏煙瘴氣群魔亂舞,看了這情節,真的要對那個版本鄭重地道個歉。

正想說道說道這事兒,忽見《光明日報》上刊出一篇《「吳氏石頭記」的倒塌》,揭露了所謂「吳氏石頭記」純屬造假。儘管相關人員仍然堅持相關內容是當年看到108回《紅樓夢》的所謂「真本」,憑著記憶還原的,卻也因為各種原因,承認關於吳梅村那句批語是他們自己瞎編的

這瞎話算是釐清了,但我們需要注意的,這不是一個謊言,而是一種現象,「作者為吳梅村」說已經倒塌,「作者為冒辟疆」說似乎更加堅挺。事實上,看這類說法真偽,根本不必去詢問主張者,將《紅樓夢》與這些作者的文字進行對照,就知道,他們不可能寫出《紅樓夢》來。


(二)

先說吳梅村。他的名句是「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講吳三桂和陳圓圓那段情事,傳說吳三桂曾經千金求刪稿而遭拒。這傳聞不太靠得住,吳梅村刪掉又如何,這句詩流傳已久,但出現這種傳聞,說明大家都get到了吳梅村對這位本家的取笑。

在吳梅村看來,一個為女人如此意氣用事的男人是可笑的,也是可恥的,他自己絕不會這樣。他的感情故事,是另外一種風格。

吳梅村的《過錦樹林玉京道人並序》里寫了他和秦淮八艷之一卞玉京的戀情。

晚明時候的秦淮河畔,最是旖旎之地,「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但最令人神往的,還是隱藏在深深庭院,需要殷勤尋訪的名妓。文人余懷描述她們家中盛景:「凌晨則卯飲淫淫,蘭湯灧灧,衣香一園;停午乃蘭花茉莉,沉水甲煎,馨聞數里;入夜而擫笛搊箏,梨園搬演,聲徹九霄。李、卞為首,沙、顧次之,鄭、頓、崔、馬,又其次也。」

秦淮河畔,最是旖旎之地

這「李、卞為首」里的「卞」,指的就是卞玉京卞敏姐妹,而這對姐妹花里,姐姐卞玉京尤為出眾,人們將她與陳圓圓並列,有「酒瀘尋卞賽(卞玉京原名)、花底出圓圓」之說。

陳圓圓迷人的是花容月貌和女性氣質,卞玉京則是於微醺時候更見風情,然而吳梅村筆下的她,卻極為澄澈,「所居湘簾棐幾,嚴凈無纖塵,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顯然冷清與狂野,是她性格的兩面。

初見時她「亦不甚酬對」,熟悉起來,便會「諧謔間作」,咳珠唾玉,以她的慧黠生動,令「一坐傾靡」。但不要以為這就是她的全部,深入交往之後,你才會發現她內心有著不輕易與人言的幽怨,好事者問起,她「輒亂以它語」。

其實那答案不難猜測,風塵中人,即便艷絕一時,到底如飄蓬飛絮,生逢亂世,更希望感情有所託付。當她在某個飯局上遇到吳梅村,她以為遇到了那個人,初次見面,酒過三巡,她拊幾而顧曰:「亦有意乎?」

孤傲的女子,常有驚人的直接,大約是她們很少被拒絕,也不怕被人拒絕。吳梅村的反應很有意思,既不是悅納,也不是拒絕,而是「固為若弗解者」,就是裝傻充愣而已。

他為何假裝聽不懂?有人說是田國丈下江南搜羅美人,卞玉京已經上了那名單,假如是這樣,陳圓圓和卞玉京處境相似,冒辟疆都不怕娶陳圓圓,而屢中副車的冒辟疆身份地位顯然不如時任南國子監祭酒的吳梅村;也有人說,明代朝廷禁止命官在管轄地納民婦為妾,但這類事兒歷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若一點都不可行,卞玉京未必非要為難他。

不用找那些客觀原因了,只看吳梅村的來路,大體能猜到他的心思。

他祖上也曾為高官,到他出生,早已中落,父母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他雖聰明,身體卻不好,時常咯血,父母提攜抱負,戰戰兢兢,待他稍大,又以極其寒微的一點家底,幫他遍尋名師。

吳梅村在這重壓中長大,幾經波折,終於皇榜高中,崇禎皇帝激賞他的才華,特地賜假讓他歸娶。他成功了,卻是一種艱辛而主流的人生,說是鳳凰男也可——假如我們不把這個詞看成貶義的話,反正和卞玉京這樣的名妓不搭界

他不接受卞玉京沒問題,誰都有權力自選活法,問題是,你要麼答應要麼拒絕,這樣裝傻算什麼呢?害得卞玉京多少年都放不下,見他一面,都要積攢許久的勇氣。

他也許覺得這是給對方留餘地,其實是給自己留餘地。這沉重的一路,使得他已經背負太多,無法有輕靈的自我。但他沒勇氣、也捨不得斷然拒絕,就那麼曖昧著、溫吞著,似乎能夠實現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這種狀態,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明朝滅亡後,清廷徵召他去做官,朋友邀他去做和尚,他惦記著崇禎的知遇之恩,又不能丟下辛苦撫養他的老父母,左右為難,首鼠兩端,最後還是去做了官,成為他一生最為痛悔之事。其實也怪他不得,每一個被寄予厚望的草根書生,一生下來,就註定度過欠債與還債的一生。

精神上的極度貧困者,怎麼可能塑造出賈寶玉這樣的人物?正因為寶玉遊手好閒,心無掛礙,才有那樣一種炙熱的純粹,會對林黛玉的丫鬟紫鵑說:「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活著,就一塊兒活著,不活,就一塊兒化灰化煙」;對林黛玉說:「你放心」;對誤當成黛玉的襲人說: 「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

所謂貴族感,不是衣食住行的極盡奢華,而是這樣一種不憂不懼不設防,就像納蘭性德能寫出「不辭冰雪為卿熱」。若吳梅村這樣說,也許就會覺得對於家中父母、對於這一路看好他的人心懷愧疚。


(三)

再來說冒辟疆,他比吳梅村更不可能是《紅樓夢》的作者,吳梅村只是曖昧,冒辟疆乾脆是……我不說了,朝下看吧。

冒辟疆在民間最有影響力的文字是《影梅庵憶語》,我還是個小文青的時候,老看到有人提起,有一天我看到原文,頓覺無限幻滅。

冒辟疆最初看上的是陳圓圓,雖然他認識董小宛更早,也曾對 「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的董小宛驚愛之,但他「驚愛」的人多了,不算什麼。

他對陳圓圓更加傾心:「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之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慾仙欲死。」

可是,當陳圓圓提出託付終身時,冒辟疆卻笑了,說:「天下無此易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

他是說他爹尚且在前線,他回去就準備把老婆孩子全都丟棄去找老父親,來看你陳圓圓,不過是「無聊閑步」,你怎麼就當真了?

是不是特別不會說話?並不是。他不只是說給陳圓圓聽的,更是說給潛在聽眾聽的,讓大家都知道,雖然他尋花問柳,但不過是無聊閑步,他不是一個把女人當回事的人。他的偶像是關公——傳說關公當年在月下看到貂蟬的倩影,覺得美輪美奐,怕這紅顏禍水迷住大哥,隨手就把她殺了。

又要做風流才子,又要做道德完人,冒辟疆因此形成了一種古怪的自洽,他要讓全世界知道,他的流連花叢,不過是為了消費女性,並不入心。他有一句名言叫「外遇之女色,不必過求其美,若以為姬妾,則不可不求其美」,那意思是,外遇不過走路上渴了,隨手拿起的一次性杯子,寒磣一點沒關係,娶回家的姬妾,則如收藏的瓷器,就得挑三揀四了。

他的不積極,使得陳圓圓最終被他人掠走,冒辟疆聽到消息,非常遺憾,然後他就去找董小宛了,這又是一次「無聊閑步」,董小宛也要跟他走。

冒辟疆更不能接受了。董小宛沒有陳圓圓有魅力,還欠了好多債,於是兩個人一個死纏爛打,一個十動然拒地糾纏了很久,直到錢謙益出面幫董小宛還了錢,又親自送到冒辟疆家中,倆人才終於在一起,過上了虐待狂與受虐狂的幸福生活

越劇《董小宛和冒辟疆》

越劇《董小宛和冒辟疆》

其時正是亂世,三天兩頭要逃難,第一次逃難時冒辟疆一手拉著老母,一手拽著老婆,回頭叮囑董小宛跟上。這沒有問題,問題是,等大家一安生下來,冒辟疆就借董小宛之口對自己展開表揚,說:「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

這件凄風苦雨的事兒就這麼站到了道德高度,董小宛簡直要為只管老婆孩子不管她這個小妾的冒辟疆鼓掌了。

第二回冒辟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把父母妻兒都轉移到城外去,讓董小宛率領僕婦看家,把這個弱女子當成了俠女十三妹。

眼看著形勢越來越壞,他準備帶領家人逃得更遠,對董小宛說:「此番潰散,不似家園,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與其臨難捨子,不若先為之地。我有年友,信義多才,以子托之,此後如復相見,當結平生歡,否則聽子自裁,毋以我為念。」

那意思是,我們帶不了你了,與其將來再拋棄你,不如早做打算。我把你託付給我一個朋友,以後咱們見還是不見,看著辦吧。

這話也是奇怪,你都能拋下董小宛,你的朋友就靠得住了?然而董小宛卻說,您說得很好啊。您是家中的頂樑柱,您的家人,比我重要百倍,我不能讓您分心,這就到您朋友那裡去,等待以後重逢。要是無緣再見,那兒還有狂瀾萬頃的大海,是我的葬身之地。

冒辟疆的爹娘卻捨不得董小宛,一定要留下她,留下也就留下了,並沒有怎麼樣,所以我很難不懷疑冒辟疆是通過驅逐董小宛這個動作,來展現自己的道德高度——他的知己就誇他:頭上頂戴父母,眼中只見朋友,疾病妻子無所恤也。那麼他對董小宛越是無情,就會越光榮。

在《影梅庵憶語》里,冒辟疆還寫到他病中經常對董小宛態度惡劣,「時發暴怒,詭誶三至」,董小宛卻是溫柔至極,「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

用不著同情董小宛,她是將受虐,當成了捐門檻,將冒辟疆當成洗滌風塵的水,冒辟疆越是踐踏她,這水就越有力度。冒辟疆也借對她的施暴,來實現自己的道德快感。一個S向來標配一個M,董小宛與冒辟疆也算天生一對。


(四)

而在《紅樓夢》里,曹公寫每一個女子,皆能設身處地,他能同情尤二姐的不幸,更能理解尤三姐內心深刻的自苦,面對心儀的女孩如平兒,寶玉但凡能夠稍盡心意,就覺怡然自得,這與冒辟疆文字間那種男性的居高臨下完全不同

更關鍵的是,同樣是讚美女性,冒辟疆以「男性凝視」,他誇董小宛會做菜,有情調,擅理財以及,像一隻小狗般的愛他。她的所有好,都是服務性的,長達一萬餘字的《影梅庵憶語》,都是在寫董小宛幸福的忍耐,她內心真的沒有過酸楚、刺痛、掙扎嗎?

《紅樓夢》里,卻是這樣讚美女性:「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曹公欣賞嘆服的,乃是這些女子的「行止見識」,他筆下因此才有潑悍而能幹的「鳳辣子」王熙鳳,有冷清但又智慧的薛寶釵,有見識過人鐵骨錚錚的賈探春,她們因作為人的卓越而獲得讚美,而非母性、妻性與女兒性。

探春寶釵李紈攜手理家

那麼《紅樓夢》的作者到底是誰?讀《紅樓夢》多年,更看重文本,周邊造假的東西太多。只是大略聽說,是曹寅的孫子曹霑,但又有人說,曹霑生得太晚,沒有趕上曹家鼎盛時期,而《紅樓夢》里寫的場景故事,不經歷過很難描述那樣歷歷如真,所以,作者很有可能是曹寅的某個兒子,甚至可能也不叫曹雪芹。

這些說法,都有其道理,我認識的一位研究紅樓夢的教授說,她只敢說「《紅樓夢》的作者」,不敢說曹雪芹或是曹霑,怕以後被打臉。我自己,也常常狡猾地稱之為曹公——以書中故事與曹氏家事的高度重合看,作者為曹家人,應該是比較靠譜的

作者為誰,也許是個永遠的謎,但我覺得這一點也不重要當年他寫《紅樓夢》,就不是為了揚名立萬,為天下人所熟知。他自己說:「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他要為那些「行止見識」高明的女子張目,使她們永不泯滅,他也是要通過追憶穿越回過往,和他逝去的所愛永遠在一起,這些,他都做到了,至於別人知不知道他是誰,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作為深愛《紅樓夢》的讀者,我接受這種留白,我不用知道他是誰,但我要說,他一定不是誰

至於那位「吳氏石頭記」的編者依然聲稱後面28回並非自己瞎編的,可以一笑置之,連那樣的謊都撒了,這樣的話可以當真嗎?倒是一家又一家正規出版社,在這十餘年間,將其出版並堂而皇之地寫著「吳氏」二字,還能過審,未免太沒底線,但眼下怪現象太多,只能見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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