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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下一個辛巴威

作者:陳興傑

人文經濟學會特約研究員

上周,南非國民議會通過議案,賦予總統行使土地改革的權力。所謂土地改革,就是授權政府無償徵用白人的土地。可以想見,南非這個彩虹之國,還將繼續往深淵墜落。

對於這樣的論斷,很多人不同意。他們會舉一些理由,支持南非土地改革。白人在南非僅占人口的9%,卻佔有超過70%的土地。黑人佔南非人口79%,只佔全國土地的4%,甚至比印度裔還少。人口和土地倒掛,太不合理了,難道不應該改革嗎?

這也是南非黑人普遍支持土革的原因。激進派領導人馬勒馬呼籲,黑人應從「白人侵略者」奪回土地,如果通過法律途徑無法滿足,他們將訴諸武力。這基本算是革命威脅了。在中國,「為窮人爭利益」的呼聲,也能俘獲一大票人心。

南非白人土地多,人口少,這就是原罪嗎?很多人的直覺回答是肯定。非洲土地上,白人不就是殖民者嗎?他們的財產不是掠奪的結果嗎?這種觀念不只在非洲那裡深入人心,就連許多歐美人也這樣認為。「白人有罪論」是很流行的思潮。

然而在南非,情形卻沒那麼簡單。今天南非白人的土地,並非依靠掠奪,而是依靠開墾和繼承。他們的祖先,是南非這片土地最早的農民。他們是南非早期殖民者,也是最早在這片土地建立起財產權的居民。歐洲白人到南非之前,這裡的土著是桑人、科伊爾人和班圖人。雖說都是土著部落,民族卻大不相同。尤其是桑人,他們膚色不深,頭髮亦不捲曲,還有東方人早熟的皺紋,這和非洲黑人有較大區別。歐洲白人初來此地,面對的正是這樣一群土著部落,他們時而交往貿易,時而戰爭殺戮。在當時白人看來,非洲並不天然屬於黑人,它只是尚待開發的未知世界的一部分。南非不像非洲其他地方那樣炎熱,這裡屬於地中海氣候,適宜農業耕種,於是歐洲移民源源不斷前來。

16世紀,歐洲清教徒登陸美洲之後,經過長期定居生活,形成本土化的美國人。差不多與此同時,另一批定居非洲的歐洲白人們,他們也有了自己的民族意識。雖然他們的祖先來自英法德荷,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情。現在他們是獨立的布爾民族(荷蘭語Boer,即農民的意思),有自己的語言和風俗習慣,更有獨立建國的願望。他們甚至和歐洲老鄉英國人打了一仗,這就是大英帝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布爾戰爭。為抵抗英國人侵略,布爾人率先向當時列強英國宣戰。大英帝國從全球各地派兵來剿,陷入艱苦卓絕的苦戰,一直都難以取勝。最後,英國人帶著巨大的損失簽訂和約,南非事實上獲得自治。

這時候,誰還能說是南非真正的主人嗎?布爾人比南非土著遲幾千年來到這裡。他們誠然也有過掠奪殖民,但是,南非作為財產的耕地,全是開墾的產物。否認布爾人財產的合法性,相當於否認美國早期殖民者擁有的權利,這顯然不切實際。

今天南非絕大多數黑人,都是幾百年間,陸續從北方遷徙而來。在英國人和布爾人經營下,南非成為非洲富饒之地,尤其20世紀,南非遠離兩次世界大戰的炮火,經濟發展迅速,一度將成為非洲唯一的發達國家。大量黑人湧入尋找食物和工作機會,南非的人口結構這才發生巨大改變。很多非洲人帶著反帝反殖民情緒,給布爾人扣上「侵略者」的帽子。嚴格說來,南非白人的祖先比很多南非黑人的祖先更早來到這裡。誰才是真正的侵略者呢?

南非的歷史問題很複雜,無論站在哪個立場,都有扯不完的皮。給南非白人扣上「原罪」的帽子,再加以掠奪,顯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明智的選擇,應當是承認歷史,著眼於現實,尊重財產權的安排。這種看似對黑人不公平的歷史結局,其實包含著合理性。

布爾人耕種土地已有幾百年歷史。他們經營農場,生產糧食,經驗十分豐富。他們牢牢把握著土地財產權,並非出於偶然。雖然黑人人口佔優,遲遲沒有儲蓄投資的觀念,也沒耕種土地的能力。哪怕獲得一小塊土地,也將經營不善,幾經流轉,流轉到白人手裡。

經濟學上有個觀點認為,初始產權在誰手裡,長期來看並不重要。只要自由流轉,產權總會落到最能使它發揮最大效率的人手中。黑人不擅長耕種,他們可以學習,可以積累,只要他們能使土地發揮價值,只要經過幾代人,總有土地流轉到他們手裡——畢竟黑人佔有絕對的人口優勢。不擅長經營土地的黑人,只好給白人和亞裔打工。對南非社會而言,這也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廢除種族隔離的南非新政府,他們顯然缺乏耐心。曼德拉和他的夥伴們急於改造國家,想讓黑人獲得更多財產。早在曼德拉時代,南非政府推出《黑人振興經濟法案》,規定白人開辦公司,黑人要佔有一定股份;南非所有礦業公司,與國家項目有關,一定要有黑人持股。一個公司僱傭黑人越多,資質就越好,就越能接到政府項目。

二十多年來,《黑人振興經濟法案》的條款越來越多,黑人在白人公司的應占股比例,一度高到驚人的26%,這無異於明搶。2008年,南非華人打贏官司,獲得「黑人」法律地位,一時間傳為笑談。(也就是說,南非「黑人」的定義不但包括非洲裔人、有色人種和印度裔人,也包括南非籍華人)這也可見,白人企業主在南非處於怎樣地位。

當今世界各國,白人對黑人在制度層面的歧視,基本已經消失。白人主導的國家甚至會有「逆向歧視」現象(即照顧黑人群體,給予他們更多好處)。像南非那樣,黑人從制度層面剝削壓迫白人,則是罕見的存在。1990年代起,白人企業家就不斷流失,南非製造業水平隨之下滑。南非的醫療水平曾在國際上享有盛名,隨著醫師流失,這項產業也衰落了。

南非政府壓迫白人,侵吞他們的企業,這還遠遠不夠。白人手裡規模龐大的土地資產,成了他們覬覦的對象。土地是南非白人的「祖產」,也是他們在這個國家的安身立命之本。姆貝基時代起,南非政府就致於力「政府徵收土地,重新分配給黑人」。只是由於剛剛廢除種族隔離,為了照顧國際情緒,南非政府還要高唱「民族平等」的讚歌。到祖馬時代,重新分配土地就成了公開的呼籲。今天的南非總統拉馬福薩,未上台的激進派馬勒馬,他們都持這樣的主張。無論哪一派上台,南非白人都躲不過這一劫。

南非前途如何呢?我的看法比較悲觀,這個國家正在辛巴威化。

土地改革這種事情,辛巴威也做過,一切都是那麼像。獨立後的辛巴威,也是幾十萬白人佔據全國75%以上良田,數百萬黑人佔有25%的土地。為改變土地分配的「不公平」,辛巴威總統穆加貝採取強硬手段,推進「土地改變」。數以千計的白人農場被國有化,數百位拒絕交出土地的白人被逮捕。暴風驟雨過後,是災難的呈現。在辛巴威,黑人基本沒有種糧的能力,更不要說組織起來,經營大規模農場。經政府之手分配人土地,大多被黑人官僚佔據。他們掠走土地上的作物,留下滿目荒涼。糧食減產,通脹橫行,再加上西方國家制裁,飢餓很自然就發生了。

獨立之前的辛巴威,英國人稱之為羅德西亞。這裡自然條件優良,物產豐盛,是「非洲的糧倉」。英國人治下的辛巴威和南非,也是非洲最富饒的地方。穆加貝統治後期,辛巴威變成世界上經濟最混亂的國家,人民擁有超大面額的超票,連一片麵包都買不到。整個國家陷於貧窮飢餓的困境中。直到近幾年,穆加貝年事已高,辛巴威政府折騰不動,放棄本國貨幣控制權,允許白人回歸故土,這個國家的經濟才有所好轉。

諷刺的是,辛巴威、驅趕白人農場主時,它的周邊國家莫三比克、波札那、尚比亞都伸開雙臂,歡迎白人農場主前來定居墾殖。這些國家遠比辛巴威落後,十幾年後,它們的經濟水平都超過辛巴威。今天的撒哈拉以南非洲,波札那是最有希望的國家,歷經1994年大屠殺的盧安達,也正在迎來欣欣向榮的發展。

今天的南非,政局還算穩定,還有較強工業生產能力。可是,這個國家的根基已經變爛,就業、治安和公共醫療,都難以收拾。南非政壇上,太多如狼似虎的人物,他們貪婪無度,幾乎不受制約。南非經濟滑落的趨勢很難改變。也許是溫水煮青蛙,經濟活力日漸消失,國家窮困潦倒,也可能是矛盾累積,最後爆發衝突。這個非洲大國的前途,已經看不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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