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與岸的徘徊與存在之謬——蘇童《河岸》
21世紀的蘇童，遠離了先鋒文學，開始了新的轉折點，如果說《妻妾成群》》給我們帶來的是女性的幽怨與綿延不絕地在大院子裡頭延伸的恨意，是從枯井裡頭傳來鬼魂的屢屢幽靈。《紅粉》是妓院里雙生姐妹花的歧路。《米》是一個流氓復仇史和琦玉琦雲的女性命運曲折史，《我的帝王生涯》是一部夾雜著流亡與反省，道與邏各斯的參悟，是暴力與權利的爭奪。那麼到了21世紀的蘇童似乎沒有新的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中間讀了蘇童的《蛇為什麼會飛》卻滿是失望，人物的轉型處於不尷不尬的境地，既不屬於過去，又不能完全歸屬於未來。至少在這部《河岸》，蘇童選擇他所熟悉的河流，也是他所熟悉的類型，所以四平八穩，不蹩腳，但也談不上是出彩。
細細的說來，《河岸》仍然值得分析一番，在橫向上的比較，蘇童仍然是中國文壇佔有很大分量的一個作家，因為整體上21世紀的文學，綻放出光彩的作家實在是不多。
1.身份確認的疑團
在整部作品當中涉及最多的就是身份確認的問題。
首先是身份的確立和身份的迷失。向陽船隊是一群「臨時人員」，他們的原本都是岸上的人，但是現在都在水裡活動，或者運送貨物、牲畜，或者運送民工之類。他們家裡每一個人都有著解不開的醜事，不能相互揭老底是他們不成文的規定。他們自覺不自覺的組成了一個團隊，而這個團隊都是迫不得已才抱成團，實際上，大家都看不起他們。他們的身份是自己確立了的。而對於被遺棄的惠仙來說，她和母親被父親所遺棄，母親又跳水而亡，向陽船隊收留了她，但是她從來就不真正的屬於這裡，她的身份始終是一個謎團。後來她長大了扮演了「小鐵梅」但是她並不喜歡這個角色，她好高騖遠，眼高手低，被大家所排擠所遺棄，她從綜合大樓搬到了人名理髮店當了一個女剃頭的，再後來嫁人，在她身上的身份從來就是不確定的。就像向陽船隊的人一開始想要給她登記戶口，後來岸上的領導說要把她「掛」起來，她的身份就被懸置了，她就成為了一個「掛」著的人。
其次是身份的選擇問題。這個問題在庫東亮的身上很明顯，他的父親和母親決裂，他選擇了和父親庫文軒在一起生活，生活在船上，但是他也時時刻刻的在想，如果他選擇了和母親喬立敏生活在一起會變成什麼樣，有時他會遐想，有時他很後悔，身份的選擇一直在庫東亮身上徘徊著。
第三是身份迷蹤。父親庫文軒被定為烈屬，因為奶奶鄧少香是一個烈士，那時的父親還只是一個嬰孩兒，確認的標誌就是屁股上有一條魚。但與此同時大傻子的屁股上也是一條魚，父親在一個老頭的手裡被辨認此後一直被認為是烈屬，但是在庫東亮小的時候，這個認定突然被取消，庫文軒什麼都不是了，他被認為是河匪封老四的兒子，傻子扁金也經常撅起自己的屁股說自己的屁股上有一條魚的胎記，自己才是烈屬。那麼，到底誰是烈屬，庫文軒又是誰呢？文章一直沒有給交代，到文章的末尾有人說他們都不是烈士鄧少香的孩子，鄧少香的孩子另有其人，調查清楚了是一個老師，現在做了更大的官了。又有傳言說，鄧少香最後一次完成任務時，通過襁褓藏著槍支，懷裡抱著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孩子，是別人的孩子。孰真孰假，難以分辨。
第四，母親喬麗敏對於身份的執著。喬麗敏因為庫文軒的那句「你的身上瀰漫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氣息」和他烈屬的身份吸引了當時正在從事文藝工作的喬麗敏，庫文軒烈屬身份的推翻，隨之而來的是他與無數個女人的通姦情事暴露，喬麗敏憤怒的離開了這個家庭。她毅然決然的從事著自己的文藝工作，隨著年齡的增長，每一次庫東亮看到母親都看到她在「扮嫩」，喬麗敏年輕時願望未能達成，因此一生都在這個身份上執迷不悟。
2.停滯與運動的對立
這個在小說的很多細節中都有所體現，比如庫東亮熱愛奔跑但是選擇了船隊，他不能在船上走動，只能在大地上奔跑，文章每次寫到庫東亮都有好幾次是寫他的奔跑，跑著去送信，逃避同輩群體的追打，逃避逮捕......
這種動靜的二元對立還表現在庫文軒身上，在庫文軒烈屬的身份未推翻之前，從文章第一人稱的追溯之中，借他人之口，側面的展現了庫文軒一系列在權利鬥爭中的運動，包括貪圖小便宜，濫用職權，沉迷女色等等，後來他走投無路因為別人對於他烈屬身份的污衊而選擇剪斷塵根閉門不出，一切事務都由他兒子庫東亮代勞。
再從惠仙的表現來看，她表演「小鐵梅」，靜的時候她簡直完美貼合人物形象，但是一動起來又與人物完全不符。她無論去哪裡文藝演出都不能與周圍的人相處融洽，而他一旦靜下來去理髮店幫忙理髮，她的言辭話語，她的一切又變得達觀起來。
3.隱藏的諷刺
為什麼一個烈屬的身份就能夠為庫文軒帶來那樣大的特權？光榮與權利的掛鉤，庫東亮先前有多風光，後來就有多狼狽。一個烈屬的頭銜，卻那麼多人趨之如騖，人們都憑藉著一個名號攀高，甚至為所欲為，這不得不說隱含著某種諷刺。
還有為什麼惠仙在文藝隊一直沒有出色地表現卻在綜合大樓待了這麼久，先從辦公室到後勤部最後被掃地出門，都因為一直有人所袒護，從她的柳爺爺到辦公室主任，層層的庇佑下來，惠仙沒有能力卻能夠在綜合大樓待上這麼久。
4.河與岸的二元對立
在《河岸》里，河裡和岸上是兩個世界，是兩個階級，所以河裡的人們不被岸上的人所瞧得起，他們有一套自己的話語體系，如「敲」暗涉男女性交，他們有自己的行為準則，如互相包容不揭老底，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義氣（養活孤兒惠仙）。
河裡與岸上的階級對立，處處有所表現，如河裡的船隊被迫登記，被迫排隊，被岸上的人們所歧視（包括惠仙最後去了理髮店，岸上的人都說河裡的庫東亮去不起理髮店）。而惠仙和庫東亮這兩個人物是在其中徘徊過和糾結過的人物。在岸上的庫東亮年少時因為父親的倒台而成為了一個「空屁」，人們欺負他，他選擇留在了河裡，和船隊一起生活。惠仙她是一個孤兒，卻眾星捧月般的在船隊里長大，長大了去了岸上，可是處處都是不友好的待遇，人們卻仍然以寬容的姿態迎接著她，可她最後還是留在了岸上和文化館的一個男人結了婚。
5.性主題
關於性主題，最顯著的是庫文軒對於自己的閹割，被慾望趨勢的庫文軒可以說利用職權和很多女人發生了關係，正是這一點讓喬麗敏對他恨之入骨，他因為種種風言風語而將自己閹割，所有的罪責都從塵根去除，但是這一閹割，也割裂了他和陽光的聯繫，他的心裡變得陰鷙多疑，自卑怯懦。他不允許兒子庫東亮手淫，並且因為庫東亮偷拿了喬麗敏記載庫文軒「罪行」的日記而大動肝火，對庫東亮實行監視，讓他思想純潔，不對任何人抱有幻想，生怕他像自己一樣，而於她人發生不正當的關係。
在這樣的監視之下，庫東亮的性啟蒙在及其隱蔽和晦澀的情況下完成，他在母親喬麗敏的日記中得到啟蒙，在女性的內衣中，在一種隱晦的方式下悄悄的完成著自己的性成熟。而這時漂亮的惠仙出現了，庫文軒對於兒子的監視也越來越嚴密。使得庫東亮對於自己的勃起和性幻想都滋生出罪惡感，看到長大的惠仙，只敢看她的脖子以上，一旦看到她的膝蓋，就會無緣由的產生性的念頭，甚至需要穿上兩條內褲來阻止自己產生別的想法。可是就連這樣他還是覺得自己心裡有「鬼」，這些隱晦的心裡描寫和性意識是很敏感的，蘇童也有效的傳達了出來。這些本來是極為正常的，但是在庫文軒的打壓之下，顯得卑劣和猥瑣。
惠仙性意識的覺醒在於柳爺爺的兒子打探她的胸部，說她扁扁的，她大罵那人是流氓，但是隨後意識到了自己的胸部，她買了很多顏色誇張的胸罩，從此她的意識走向覺醒。
在惠仙與庫東亮的關係中，惠仙一直是庫東亮的「向日葵」，她在向陽船隊中脫穎而出，她是那樣的迷人與耀眼，但是庫東亮雖然對於惠仙有想法，但是一直克制著自己，他喜歡她到了監視和觀察的地步，甚至從小就開始寫日記，記錄惠仙的生活，他一直默默的喜歡著惠仙。最後在一次打鬥之中，惠仙無意中拿走了他的日記本，在無數次更迭之中，惠仙保留了庫東亮對於她的純粹的愛，甚至可以說是貪戀，雖然她沒有嫁給庫東亮，他們甚至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庫東亮發自內心對她的好，是全文最大的溫柔也是最寶貴的東西了。
6.荒誕性
如此多人執著的烈屬身份，但是其實是未知的，是不確定的，烈屬都後來都不知道是誰，是庫東亮嗎？是大傻子嗎？還是別人嘴裡所說的那個教書老師呢？還是說鄧少香手裡抱的那個嬰孩兒其實誰都不是呢？這一切都是無法確定的，但是荒誕的是庫文軒堅持自己就是烈士的後代，堅持了13年，甚至不惜閹割自己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後來簡直連庫東亮都明白自己父親的痴迷，庫文軒是不會離開船上的，他已經暈岸了，他不得已打傷了看守石碑的大傻子，將石碑拖到自己的船上，好讓父親聊以安慰，但是庫文軒最後的結局是抱著石碑沉到了水底。這個不確定的身份，庫文軒還一味的堅持，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荒誕。歷史無法判定，歷史的真實面目在這裡已經完全顛覆，而存在於歷史的個體卻依然執著著錯誤的歷史。
第二層荒誕是，庫文軒一直擔心兒子庫東亮會步自己後塵，對於他的生理性需要一直採取壓抑甚至是鎮壓的態度，可從頭到尾，庫東亮也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甚至連他最喜歡的惠仙到最後還是嫁給了他人，可即便是如此，庫文軒依然聽到庫東亮在岸上調戲女子的流言，氣得要喝敵敵畏自盡，使得庫東亮爆出粗口，與庫文軒反目，在氣急敗壞的情況下，說自己都是讓庫文軒的命根子害的，還說他是半根雞巴的男人。一方面，庫文軒在嚴加看管一個不可能越軌的人。另一方面，而父子屢屢反目卻不得不相依為命。
第三層是，惠仙從船隊回到岸上，但是卻不被岸上所接納，人們依然還說她是從河裡來的沒有教養，她被當成一個傀儡，後來又在綜合大樓受到排擠，也許是終於看清了人情世故，她對於船隊再次報以友好，可卻依然嫁給了岸上的人。
還有更多的人是荒誕的，比如喬立敏，她一心一意追求幸福，但是她自己去追求了，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有，不僅如此，還要遠離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到更遠的地方去。再比如說那些河裡人，那些岸上的人，權利鬥爭，愛恨情仇，有什麼不是虛無的，又有什麼不是荒誕的呢？比如說和庫文軒通姦的趙春美，她的丈夫蒙受羞恥因此而死，她撒潑打滾的要庫東亮去磕頭，後來被庫東亮揭老底了，又是尋死覓活的要就庫東亮磕頭，這一切難道就不荒誕了嗎？
之所以說河岸算不上新奇之作，是因為這些主題在先鋒文學時期的蘇童那裡都得到了呈現，無論是性、暴力、權利爭奪、二元對立還是荒誕、諷刺、自我身份的認同感，這些即使沒有在蘇童這裡得到呈現，在其他的先鋒作家那裡也有所體現。但是要論詩意，卻沒有《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纏綿，要論恨意和暴力又沒有《米》那樣深刻，而且逃亡敘事，身份確認之類的敘事好像也已經窮盡了。並不是說這部作品不好，而要說這部作品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每一篇作品都值得分析。
格非擅長寫雨，而蘇童擅長於寫水，但是水這個意象在這部作品中並不是很明顯，更多的是船、河、岸，原本所有的詩意被鮮明的二元對立所沖淡，蘇童原有的女性氣質在這部作品裡變成了隱晦的性啟蒙描寫。原本擅長於以柔克剛的蘇童在這部作品裡面卻稍微顯得有些僵硬。從蘇童個人而言，這部作品其實沒有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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