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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遼的「漢化」:兩個民族的融合,一種文明的消亡

原標題:大遼的「漢化」:兩個民族的融合,一種文明的消亡


建立遼國的契丹族群的漢化由來已久。契丹國家的建立就與其吸收中原文化制度直接相關。917年春,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於上京「建孔子廟」,這是儒學得到契丹王朝正式承認之始。待遼太宗耶律德光從石敬瑭手中得燕雲之地後,推行漢法更是勢在必行,《遼史·百官志》載:


至於太宗,兼制中國,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國制簡樸,漢制則沿名之風固存也。遼國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


根據目前史料,遼代科舉始於太宗會同初,988年開科取士成為契丹定製,並由此帶動崇儒之風,「至景、聖間,則科目聿興,士有由下僚擢升侍從,駸駸崇儒之美」。道宗之父興宗,史書記載他「善騎射,好儒術,通音律」,重熙二十四年(1055年)八月,興宗病情嚴重,曾召時為燕趙國王的耶律弘基「諭以治國之要」,如果我們再仔細檢視道宗推行的漢化政策,可以發現其中很多是沿襲前朝之術。


史載契丹對中原文化的態度,號稱「學唐比宋」。契丹曾是唐代附屬國,其建國時間(916年)正是承李唐之末。所以其官制就受唐制影響:「契丹國自唐太宗置都督、刺史,武后加以王封,玄宗置經略使,始有唐官爵矣。其後習聞河北藩鎮受唐官名,於是太師、太保、司徒、司空施於部族。太祖因之。」此後,遼太宗滅石晉,從開封撤軍時,取「晉諸司僚吏、嬪御、宦寺、方技、百工、圖籍、曆象、石經、銅人、明堂刻漏、太常樂譜、諸宮縣、鹵簿、法物及鎧仗,悉送上京」,因而在修《遼史》的史官看來,契丹的禮儀典章比北宋更具有中原正統性:「至於(遼)太宗,立晉以要冊禮,入汴而收法物,然後累世之所願欲者,一舉而得之。太原擅命,力非不敵,席捲法物,先致中京,蹝棄山河,不少顧慮,志可知矣。於是秦、漢以來帝王文物盡入於遼;周、宋按圖更制,乃非故物。遼之所重,此其大端。」遼人愛「學唐」,表現在各個方面:君主好唐書,后妃效仿唐風,臣下進諫好用唐典,連伶人打諢求生,也用唐朝的題材。


當然,從歷史記載和現代考證來看,在文物典章上,契丹效仿北宋之處甚多,但與「學唐」不同,這種效仿更多的是出於一種「比超」心態。宋徽宗時期的地理學家朱彧曾指出:


遼人嗜學中國。先朝建天章、龍圖閣以藏祖宗製作,置待制、學士以寵儒官;遼亦立乾文閣,置待制、學士,以命其臣。典章文物,仿效甚多。政和壬辰,朝廷得元圭,肆赦;是冬。遼人亦稱得孔子履,赦管內。


就此而言,遼國「學唐」就是為了「比宋」,「比宋」又反過來推動了契丹的漢化。此外,契丹還有與北宋競爭「正統」的意圖。遼太宗曾從後晉降臣那裡得到中原王朝的傳國玉璽。開泰十年(1021年),遼聖宗命人「馳驛取石晉所上玉璽於中京」,並作《傳國璽詩》詩云:


一時制美寶,千載助興王。


中原既失鹿,此寶歸北方。

子孫宜慎守,萬世當永昌。


1038年,興宗又以《有傳國寶者為正統賦》作為當年科舉考試的題目。至興宗朝關南爭地,契丹堅持要北宋在文書上屈稱「納」歲幣,已欲凌居北宋之上了。至道宗年間,遼與宋朝爭勝的心態更加強烈,其中表現在遼國對高麗的冊立書中已經公然以中華正朔自居。據《全遼文》卷二《遣耶律思齊等賜高麗國王冊》、《遣蕭好古賜高麗國王太子冊》記載:


「朕以昊蒼眷祐,宜宗貽範,統臨天下,四十有三載矣。外康百姓,內撫諸侯。咸底於道,而海隅立社。北抵龍泉,西極鴨綠。祗稟正朔,奉輸琛贐……朕荷七聖之丕圖,紹百王之正統;眷言日域,夾輔天朝。」


又據《遼史》記載,北宋歐陽修在其撰修的《新五代史》,將契丹列於四夷之一附錄於書後,該書流入契丹後,大臣劉輝上書云:「宋歐陽修編五代史,附我朝於四夷,妄加貶訾。且宋人賴我朝寬大,許通和好,得盡兄弟之禮。今反令臣下妄意作史,恬不經意。臣請以趙氏初起事迹,詳附國史。」道宗「嘉其言,遷禮部郎中」。1100年,北宋元符三年,哲宗病逝,徽宗繼位,道宗又因「有司案牘書宋帝『嗣位』為『登寶位』,詔奪宰相鄭顓以下官」。


另外還有一段遼國以中國「自稱」的故事。見於《遼史·劉輝傳》:

大安末,(劉輝)為太子洗馬,上書言:「西邊諸番為患,士卒遠戍,中國之民疲於飛挽,非長久之策。為今之務,莫若城於鹽濼,實以漢戶,使耕田聚糧,以為西北之費。」


這裡的「中國」一詞本身還兼具文化意義,「中國」就是「諸夏」。契丹以「諸夏」自稱,也大致在道宗朝或略晚一些,如《蕭義墓志銘(天慶二年1121年)》云:「我道宗大孝文皇帝嗣守丕圖,奄有諸夏」,「夷夏」的區分是文野之分,而文野是後天可變的,故夷夏也是可以互變的,這為北方民族政權以「中國」自居提供了理論依據。道宗曾經作《君臣同志華夷同風詩》進呈皇太后。該詩今已佚,存宣懿皇后蕭觀音的同名應制之作傳世,云:


虞廷開盛軌,王會合奇琛。到處承天意,皆同捧日心。


文章通鹿蠡,聲教薄雞林。大寓看交泰,應知無古今。

又《契丹國志》記載,有漢人講《論語》,至「夷狄之有君,疾讀不敢講」,道宗不以為然,以為「上世獯鬻、獫狁盪無禮法,故謂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何嫌之有?」卒令講之。「華夷同風」,「彬彬不異中華」,表明契丹此時在文化上已經擁有一定的自信,自認與中華無異。這與道宗後期對高麗文書中以「正統」自居相呼應,顯示了他對中原文化的某種認同,只是這種認同不能等同於對「北宋」的認同。



契丹自建立遼朝後長期奉行的「漢化」政策,實際上是契丹民族作為一個民族最終消亡的主要原因。正如美國歷史學家卡爾·貝克爾曾經說過:「客觀的過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而歷史領域是一個捉摸不定的領域,它只是形象地被再創造,再現於我們的頭腦中。」今天,站在一段歷史最終勝利者的中華民族的角度,我們或許可以內心竊喜於中華民族文化力量的強大和包容性;但站在契丹民族的角度,卻有許多值得深思的地方。尤其是在自清末至今的這一百多年中,中國所有的有識之士都在討論中華文明的主體性問題時,反思和借鑒契丹民族的消亡,其意義就顯得更加重大和深遠。一段時期以來,中華文明的「自信心」問題以及中華文化向何處走的問題,甚囂塵上而不得其解,大抵都出於以下幾個原因:一是如何解決中華文明所帶來的「治亂循環」問題;二是如何解決中華文明體制下的「劣幣淘汰良幣」問題;三是如何解決中華文明與世界其他文明「共生共榮」問題。而反思於契丹民族的消亡原因可以看出,因為中華文明所處的地理環境和歷史傳承等原因,中華文明自先秦時期所形成的優秀基因,隨著「服從、服務」於歷代中央專制集權需要,而不斷加以改造和閹割,自宋以後,便失去了有利於中華民族發展壯大的建設性方向,而形成了一種以順從為主流、以奴性為表徵、以權力為核心、以自利為原則、以圈子為載體的劣質文化生態,這樣的文化生態,不但在主觀上腐蝕了每一個中國人的心性,而且在客觀上排斥任何優秀文化或文明的接引和生長;不但深刻影響了歷史上所有進入中華文化圈的民族(如党項、契丹、元朝和清朝),而且時至今日還隨著大量國人的足跡而影響到一些西方國家。這樣的情況既使少數保持清醒認識的有識之士為之深憂,亦使一些人提出「全面西化」的過激言論。可謂不得其本。《要略》以為,當今中華民族精神層面所出現的問題既有「基因傳承」的原因,也是長期歷史環境所造就,尋求根治的「良方」,一方面要回到先秦百家爭鳴時期去「探病之源」,一方面也要回到今天在全世界範圍內「尋找解藥」,而尤其是在配製「藥方」之時,既要考慮到中華民族的「肌體」適應性而標本兼治,還要考慮到藥方的「副作用」而勿使中華文明的本體受到過分戕害,以防中華民族像契丹民族一樣在「過渡漢化」的過程中而喪失了民族主體性而造成惡果:也許,這正是今天我們重讀契丹民族文化融合歷史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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