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恩、文在寅和特朗普的最新暗戰腳本
文在寅在冬奧開幕式上與金與正握手
導讀：有虛假希望，大家苟且喘一口氣，以待末日，這總比現在就墜入深淵好得多啊。
作者：趙楚，軍事戰略學者，專欄作家。
2018年3月7日，就在全球目光聚焦美國貿易戰新聞的時候，沉寂而緊張的朝鮮半島突然傳出驚人新聞。應2月平昌冬奧會期間朝方邀請，韓國總統派遣的由特使領銜的訪朝高階代表團宣布會談成果：南北雙方首腦將於2018年4月底在板門店舉行會晤！
這一爆炸性新聞使始於冬奧會的南北外交衝上新的高潮，同時也使長期以來全球擔憂的半島局勢出現一縷微弱的曙光。朝韓雙方顯然展示了強大的外交意志，而此事關係重大的美國也已做出初步反應。朝韓美三方在此輪最新變化的局勢中將各自遵循怎樣的政策邏輯行動？如何對三方政策最新博弈的進行可靠合理的前瞻？這些問題是人們對半島局勢最新的興趣焦點。
交易啟動：朝鮮開出的不可能拒絕價碼
朝鮮一直奉行我行我素的超強硬政策，特別是在2017年，金正恩對一浪高過一浪的國際制裁置若罔聞，悍然下令進行了令人震驚的自稱氫彈試驗，洲際彈道導彈試驗，以及多種型號的導彈試驗。對於友好國家的談判呼籲，朝鮮一直以「有核國家」和「全球軍事大國」身份應對，實際上就是拒絕談判。冬奧會之前，顯然出自最高戰略決策的與韓國接觸政策突然出台，不僅美韓疑心重重，其他國家也照樣抱冷眼旁觀的態度，因為無法判斷，這到底是為暫時緩和局勢，爭取時間的老套遊戲，還是真正政策變局的開端。
然而，冬奧會代表團金正恩妹妹金與正對韓國總統的訪問邀請使朝鮮外交攻勢的規模嶄露端倪。冬奧會後，朝鮮堅持邀請韓國高階代表團，這一邀請的目的顯然是商談首腦會晤的有關事宜。考慮到兩點歷史性因素，朝方開出的外交價碼韓方不可能拒絕：其一，早已宣誓致力於半島和平的文在寅總統直接會晤金正恩 ；其二，改變此前對核武問題超強硬立場，回歸到其父時代有條件棄核的正面表述。
自2000年6月13日至15日，金正日與金大中總統歷史性會晤之後，朝韓首腦會晤再無下文。而且，還必須考慮，對於並不敢奢求歷史性成果的文在寅而言，與金正恩的會晤不僅將再造歷史性記錄，更值得注意的是，北方新領導人金正恩素以神秘著稱，除了極少數場合在平壤曾接見中國等友好大國特使外，他從無親自參與外交事務的記錄；對於韓國方面來說，無論官民，什麼人也沒有親自會見金正恩的機會。從2018年3月7號朝韓雙方公布的韓國代表團成果看，金正恩已經在6日親自會見和宴請了韓國人，並很可以推想，他當面承諾了有條件棄核的新政策立場。如此，這就給危機時刻上台的文在寅開出了不可能拒絕的絕對誘惑性價碼。果然，文在寅欣然接受，並難掩興奮之情。
這一輪出人意料的半島南北外交互動之前，半島局勢可以說一觸即發，已到了壓力測試無法加碼的時刻。文在寅從面對核戰危險，無所措手足，到一夜之間，突然可以再造歷史記錄，甚至取得垂名青史的偉大成就——開啟朝鮮棄核及南北統一之門，這樣的完全意外的不二歷史業績的誘惑，誰能阻擋嘗試？可以設想，這一切必定都在金正恩的預先推演之中。這正是他要的反應和結果。
然而，朝鮮為什麼突然要這麼做？
絕地反攻：金正恩的弱者大勝戰略
簡單說，金正恩要出人意料地變招，實出於對形式的精密判斷和對現實的仔細評估，是朝鮮一貫的「精心計算冒險」戰略的最新應用，包含系列微妙和複雜的目標設定。
此前朝核與朝鮮導彈問題的發展已對朝鮮造成絕對劣勢的不利國際態勢。不難設想的是，安理會2017年通過的諸制裁協議在經濟上對朝鮮已經造成難以忽略的巨大內部困難，這些困難雖由於朝鮮的封閉很難為外界準確評估，但鑒於冷戰時代諸多過往的實踐案例，可以斷言，對外貿的窒息性限制，對於國際金融行為的禁絕，對戰略性物資輸入的封堵，乃至美國單獨制裁實際上執行的軍事化封鎖，這必定使朝鮮面臨經濟全面枯竭的危險。
還要考慮的因素是，朝鮮作為傳統農業不發達地區，面臨春荒臨頭，產業癱瘓，外援，特別是來自韓國的農業與糧食外援實為關鍵。而對於友好的大國而言，半島無核化立場和目標素來清晰，俄羅斯無力也無意獨自供養和支持朝鮮的生存。那麼，緩和戰雲，立場變臉，便是朝鮮必須做出的馬上抉擇。因為，朝鮮決策者勢必了解，只有國際制裁局勢緩和，相鄰的人道援助近水才能澆滅隨時爆炸的內部火焰。
而經濟與潛在的社會問題之外，過去一年特朗普政府的軍事壓力也是必須處理的緊急課題。一則，朝鮮應該充分意識到，美國過去一年的半島和相關軍事部署並非兒戲，從部隊準備到戰法演練，以及配套的外交和政治作業正在著著展開，美國人口中的「戰略忍耐期已過」和隨時轉入「第二階段」（Phase II），並非空口威脅，而朝鮮人對於這個「第二階段」自然不會誤解，那就是空前制裁壓力，及軍事上威懾隨時向實戰的轉化。這是本次朝鮮借與韓國人談話釋出暫停核武和導彈試驗信息的原因。朝方希望以此緩解美國軍事壓力。
但是，困難和需求只是朝鮮新戰略博弈腳本的一面，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作為朝核博弈本錢最小的一方，朝鮮卻一直秉持要贏得最多的長遠目標。簡言之，朝鮮的戰略突然轉向還在於其對朝核問題有關各方，特別是韓國與美國立場差異的明確判斷！朝鮮認為，最新的和平攻勢可以利用和永久擴大美國與各方的立場分歧，特別是加深美韓戰略同盟內部的決策意圖和決心分裂，甚至造成鴻溝，這會令朝鮮在未來無論成敗的談判中都具備巨大的資源和立場優勢。而這則會令朝鮮更方便與其他大國溝通，運用其他大國的牽制力量，應對美國的軟硬實力優勢。
從這個意義上看，此前朝鮮奉行的不按牌理出牌的無常戰略，無外乎是其因力量有限而堅持的主動戰略的表現而已。在和戰兩策中，朝鮮均堅守一條，絕不按他人的步調起舞，而要用自身的作為調動他人配合，並支付相應的代價。
奪取主動：文在寅追求的絕對目標
朝鮮方面的現實認知和目標追求，這本身並非難以窺破的謀略秘密。文在寅之所以在平昌冬奧會之前不顧美國反對，全球冷遇，果斷歡迎朝鮮外交主動，開啟迄今一系列外交共舞，這實由於半島危機的空前危險程度與韓國在朝核問題上歷來最為脆弱的戰略處境所決定，是對這一危險程度的認知和改善戰略處境的決心所決定的。
相比朝鮮，韓國擁有巨大的優勢國家實力，但在近年的朝核和導彈危機中，韓國尷尬和弱小的外交地位凸顯無疑。作為受美國軍事保護的弱小盟國，韓國不能絲毫反對美國強烈主張的朝鮮去核立場；同時，從「薩德」中韓關係危機中可見，韓國也絲毫沒有影響周邊大國的經濟與外交槓桿。相反，在安理會歷次對朝制裁決議的起草與通過過程中，作為有最大切身利害的當事者，韓國必須有求於美國之外的諸大國。而且，當北方抱玉石俱焚的絕不妥協決心，現有韓國的外交和軍事同盟框架下，通過獨立發展核威懾等戰略打擊力量來制衡北方，也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然而，一切不利和無力之上，面對不好說話卻攸關自身利害的各方，隨著半島局勢如脫韁的野馬朝不可測的核戰深淵飛奔，韓國面臨著最大的不敢想像的威脅和危險。假如和平失敗，無論美國戰勝還是戰敗，經核轟擊過的韓國，不僅戰後建設成果會毀於一旦，而且，面對不可知的核沾染，半島未來世代是否有生存的立足之地都難以保證。
簡單說，當不可測深淵之厄，卻處完全有求於人的不可為被動境地，這就是韓國在半島危機中的地位寫照。文在寅上台正是半個世紀以來半島硝煙氣味最濃厚的時間，他對此不可能沒有深入和系統的考慮。因此，他決心從不可能處入手，力圖根本改變韓國的戰略地位。
戰爭既為韓國絕對不能承受之事，而且危機中惟有韓國一家處此絕不可以位置，文在寅因此決心通過外交突破奪取在危機事務中的發言權，贏得獨自話語的必要籌碼。這種考慮是遠比歷史地位誘惑更大的戰略雄心。所以，在特朗普的冷嘲熱諷中，在不得不與美國聯合進行軍事準備的舉動中，他還是抓住朝鮮的緩和需要，主動進行了大膽的外交出擊。
金正恩在平壤會見韓總統特使團
文在寅不是不知道人們所說的朝鮮以談判化危機，以談判贏時間傳統謀略，而是他判斷本次朝鮮面臨危機的程度並非此前可比，朝鮮不可能不對此作出反應。或者說，他堅信，窒息性國際制裁網羅下的朝鮮與戰略夾縫中坐以待斃的韓國實有絕地反攻，奪取戰略主動的共同需要。文在寅相信，這對於目前面臨諸多國際國內事務難題圍堵，因而不能輕易做出開展決定的特朗普，也未必是壞事；因為，畢竟，美國也沒有完全封閉談判之門，美國人只是對過去的談判失去信心而已。
可以展望的是，2018年四月南北高峰會之後，假如本輪戰略博弈真能取得某種實質性成果，使久已敗壞的朝核問題國際談判之車絕處逢生，那麼，無疑，在後續的半島事務，乃至未來的統一事業中，朝韓雙方將佔據史無前例的主導地位，而文在寅不言的內心聲音也許是，考慮到韓國對北方的綜合國力優勢，南北雙方在有關事務中的優勢無疑主要將轉化為韓國方面的決定性優勢。
至於可能的談判失敗，作為戰略處境最為不利的一方，韓國自信並無絲毫可損失之處。如果開戰，那畢竟主要是美國人的專長和同盟責任。也許是默契，也許是私下秘密渠道溝通的結果，總之可以說，朝韓本次是聯手上演了一出戰略上空手套白狼，絕地反攻的戲碼，贏則奪取前所未有的籌碼，失敗大不了回到原點而已，那為什麼不放手一搏？
三重戰略：特朗普的堅定應對
朝韓外交突破，導致半島風向驟轉，這對於此前一切立足於局勢惡化的特朗普政府來說不無踩空之感。2017年以來，美國主導了聯合國安理會歷來對朝制裁決議，制裁火力一浪高過一浪，而且，為彌補制裁網漏洞，美國彰顯霸權姿態，動用了國內法的次級制裁法寶。同時，特朗普及其主要軍事團隊均在各種場合反覆宣稱：所有選項都已安置案頭，唾手可用。確實，一年來，美軍動用了從航母增援到隱形戰機跨區機動的各種手段，顯示軍力，展開威懾，並為開戰積極完成相關準備。但是，南北的外交突破使這一切頓顯尷尬。
美國的困難主要是三重的。首先，因為不能馬上開戰，因此對直接當事者的盟國韓國的外交努力不能悍然喊停；其次，朝鮮突然改口，釋出棄核聲音，這在道義上和政治上都無法反對；最後，各種軍事威懾，政治鼓勵和經濟制裁措施剛剛到位，還在緊鑼密鼓推進中，此時也不能給朝鮮和外界以選張聲勢的軟弱印象——這正是特朗普自競選起就一直指責奧巴馬及此前其他人的。
因為三重困難，三種不無衝突的不同目標，因而為因應最新局勢，特朗普在最短時間內作出反應決定，初步的信號顯示他將採取堅定的三重戰略，以複雜微妙的三重戰略來平衡和整合相關戰略與政策資源，在動態中確定下一步美國政策的和戰走向。
特朗普的第一重戰略是原則肯定，即被媒體形容為「謹慎樂觀」的態度。南北首腦會談消息出來，韓國代表團興高采烈表示取得正面成果。特朗普立即正式作出官方表態，跟媒體說，這是「值得肯定的」進展（very positive），但同時，他又在推特上發言，表示要警惕朝鮮玩弄謀略，小心「虛假希望」(false hope)。前者的肯定照顧了盟國與其他國家的和平解決問題希望，體現美國領導力，但後者的發言卻是照顧歷來自身的強硬政策，也是給朝鮮的一個警告，表示美國不會因此放下制裁與施壓的鋼鞭。
特朗普的第二重戰略是加緊施壓。在原則肯定之下，特朗普政府採取了一系列不無潑冷水色彩的特意動作。除宣布最近通過的各項國際和國內製裁措施依舊，就在消息傳來的次日，特朗普政府特意公布了一項最新的完全出人意料的制裁。
美國宣布確認，2017年3月6日，在馬來西亞吉隆坡機場對朝鮮前領導人長子金正男的刺殺為朝鮮特工所為，美國將為此展開制裁行動。而以美國副總統彭斯的名義公布的政策聲明，則重複了特朗普兼顧此前政策的要求，稱美國參與有關談判必須以朝鮮做出可信、可核查和具體的棄核誠意行動為前提。這種潑冷水行動彰顯了美國避免南北和外界誤判的需要。在施壓戰略指導下，可以預料，美國儘管可能收縮此前緊鑼密鼓的軍事部署和行動，但不會完全停止，只會暫時採取更靈活的措施而已。
最後，特朗普政府也高度警惕朝韓奪取朝核及半島問題戰略主動權的風險。因為，對於美國來說，朝核危機和半島問題不僅是事關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擴散國策的事務，更是西太平洋，或者用現在特朗普發明的概念來說叫印太亞洲（Indo-Asia-Pacific）的核心地緣戰略課題，事關美國與地區新崛起大國對手的歷史博弈成敗，進而關乎美國在21世紀維持全球戰略支配性優勢的成敗。
所以，美國並不排除在自己主持的議程中重開談判，甚至取得最終和平棄核的成果。此前國務卿蒂勒森代表的政策「白臉」早已放話，美國無意在朝鮮追求更迭政權，這與朝鮮此次提出的談判棄核條件實際上不謀而合，可以視為雙方的隔空致意，因此，可以預料，假如朝鮮在4月底南北高峰會之前展示某種符合美國三要求的實質性姿態，則下一步美朝展開升級外交，或者先恢復多邊會談機制，再機制內實際展開美朝直接對話，這些發展就都是可以預料的了。
當然，正如本輪新聞初萌時無數智者所說，也許這一切都只是情勢危急之下的應急反應，並不會帶來真正有價值的局勢突破。回顧以往，這種可能性當然不能排除，但對於一年來被半島核硝煙刺激到窒息的有關國家來說，對於首當其衝的朝韓，甚至對於目前並不能隨意開戰的美國來說，即使一切都是虛假希望，但在風雲雷暴聚集之際，各方藉機又拖延一點時日，那各方又有什麼損失和不好呢？天下事了猶未了，有虛假希望，大家苟且喘一口氣，以待末日，這總比現在就墜入深淵好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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