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鵰》黃蓉的「歐巴桑化」，是金庸的敗筆嗎？

金庸的十五部小說里，黃蓉大概是最受歡迎的女主角沒有之一。她比起小龍女多了冰雪聰明，比起趙敏少了狠辣，比起任盈盈又多了可愛。

只是，從《射鵰》到《神鵰》，女神卻跌落凡間。中年的黃蓉變得猜忌、護短、心胸狹窄，甚至成為禮教的擁護者，勸小龍女離開楊過。在《射鵰》里，她自己可是為了愛郭靖，不惜與全世界為敵的。

人們不禁要問，黃蓉這種突兀的轉變，是金庸為了強行製造楊過的對立面，導致的一大敗筆嗎？

但事實上，這種反轉是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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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鵰》里，黃蓉的身份已經變了。這不僅僅是她為人母、為人婦這麼簡單。在《射鵰》里，黃蓉是十五六歲的姑娘，是「東邪」黃藥師的女兒。這兩個因素，決定了她被社會化的程度不深，且帶著一點新女性的反叛精神。

但在《神鵰》里，她的丈夫郭靖已經成為大俠，而五絕不是死了，就是退隱了。因此，郭靖實際上就是主流社會裡，武功天下第一的人，再加上鎮守襄陽，他實際上在江湖和廟堂都有極高的名望。整個主流社會都尊他為真正的大俠。而黃蓉經過和郭靖近十年的隱居修鍊，武功也已經是排名前幾。

也就是說，這會郭靖夫婦，已經是主流社會的領袖人物。

作為主流社會的領袖，黃蓉的思維，不知不覺已經被主流社會同化了，並成為主流價值觀的擁護者。

而在那個年代，所謂的主流社會，其實就是父權社會，即是楊過的對立面。楊過想要娶師父為妻，一次次目無尊長，在主流社會眼裡自然是離經叛道。

正因如此，黃蓉就跟她丈夫，以及全真教的高層一樣，反對楊過、小龍女的師生戀，甚至親自勸小龍女離開楊過，間接促成小龍女一時衝動下嫁公孫谷主。連黃蓉她爹黃藥師對此都頗有微詞：

「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別人相思之苦？我這寶貝女兒就只向著丈夫，嘿嘿，『出嫁從夫』，三從四德，好了不起！」

這個場景的潛文本，其實就是「女人在為難女人」。在父權社會裡，女人結婚前的身份認知是某人的女兒，結婚後則變成某人的妻子和母親。因此，她們婚後就和男人形成利益共同體，思維也越發男性化。

黃蓉的三從四德所詮釋的，便是她如何在成為武林第一夫人後，成為一個徹底的保守主義者。

當一個女人把家庭當作人生的終極歸宿，那麼護短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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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蓉另一個為人詬病的，是她對楊過的猜忌。

讀者以上帝視角看小說，加上楊過的主角光環，自然覺得黃蓉的猜忌不可理喻。但武林中爾虞我詐、人心險惡，而此時郭靖夫婦作為武林領袖，所處的環境當然比從前更為兇險。在這種情況下，多長几個心眼是自然而然的事。

人走上社會，純真必然會失落，你我皆無法倖免。因為對人無條件的信任，總有一天會讓你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並且，在楊過刺殺郭靖未果之前，他的所作所為，其實邪多過正(用蛤蟆功打傷武氏兄弟、罵柯鎮惡老瞎子、大鬧全真教、勾結金輪法王、刺殺郭靖)，他其實有更大的概率會成為反派。黃蓉的大部分猜忌，其實合情合理。

陳墨先生還認為，黃蓉的多疑，其實體現的是一種「聰明反被聰明誤」，「太過聰明便限制了智慧的上限」的哲學。一個人聰明過度，心眼過多，便反而有可能陷入盲點，突破不了智力的極限。

關於這個主題，金庸已經通過周伯通的左右互搏術有精彩的論述。黃蓉、楊過聰明過人，因此很多複雜的武功一點就通，但也正是因為心思太複雜，根本就駕馭不了左右互搏這種需要心無一物才能練好的武功。相反，心如止水的小龍女，木訥單純的郭靖，天真浪漫的周伯通，便是一點就通。

這就是關於聰明及愚鈍的辯證法。

說回黃蓉的猜忌。當發現楊過和郭襄有親密的來往後，黃蓉第一反應就是，楊過是來報仇的，並且進行了非常多看起來很合理的推測。

但事實上，楊過真的就只是來給郭襄慶祝生日的。

發現真相以後，黃蓉也深刻自省：「蓉兒啊蓉兒，你枉然自負聰明，說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裡及得上靖哥哥的萬一。」

用現代的視角來看，這是一種「陰謀論」，就像很多人看到誤判就跳出來批判「假球」、「乾爹」一般，但很有可能，那僅僅就是裁判反應不過來而已。人性的變化是非常緩慢的，一千年前的人有的弱點，當代人依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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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結起來，黃蓉性格反轉有多方面的原因。

第一是為了塑造一個楊過的對立面。楊康是楊過的名義父親，歐陽鋒是情感上的父親，而郭靖夫婦，其實便是楊過精神上的父母。讓他們成為楊過的對立面，才能製造持續全書的「父與子」衝突的母題，雙方不斷衝突，又不斷和解，便是代際關係永恆的狀態，故事也始終扣人心弦。

第二，黃蓉作為主流社會領袖的夫人，價值觀被主流所同化，所作所為都是站在「郭夫人」的角度。這其實體現著女性在父權社會深刻的悲劇性。只是黃蓉完並沒有抗拒這種角色，而是在潛移默化中就被主流社會同化了。而很多讀者還不自覺地用「嫁得好是女人最大的成功」去衡量女性的人生，所以壓根體會不到這種深深隱藏的悲劇性。

而這也正是《神鵰》在人物刻畫上的飛躍性突破。

金庸自己說了，《射鵰》人物比較單純，個性單純，郭靖誠樸厚重、黃蓉機智狡獪，讀者容易印象深刻。這是小說和戲劇的特徵，但不免缺乏人物內心世界的複雜性。

因此，《射鵰》雖然非常受歡迎，但金庸自認此後的幾部小說都有明顯進步。

所以，《神鵰》黃蓉形象的轉變，是一種創作的升華而非敗筆。在《神鵰》里，包括歐陽鋒、王重陽等，形象都更為豐滿真實。王重陽既有大宗師的風範，也有大男子主義的弱點。歐陽鋒是大反派，但也是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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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此同時，黃蓉在《神鵰》里，也有明顯的成長。

在《射鵰》里，黃蓉考慮更多的，是她的自由和愛情，參與江湖事務，基本都是為了郭靖。但到了《神鵰》里，她有了更多作為武林第一女俠的擔當。

第二十二回，黃蓉正值臨盆，金輪國師前來襲擊，郭靖想要保護黃蓉，後者卻告誡郭靖，要以國事為重。

郭靖臉色微變，順手一拉黃蓉，想將她藏於自己身後。黃蓉低聲道：「靖哥哥，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你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

在《射鵰》里，黃蓉哪有這般深明大義？

同樣是在二十二回，黃蓉從小龍女口中得知，楊過前來刺殺郭靖，是為了跟黃蓉的仇人裘千尺換取情花的解藥。而此時郭靖已經負傷，自己正值臨盆，必須得到楊龍二人的援助，才有可能擊退金輪國師。因此，黃蓉告訴小龍女，她願意獻出首級，讓楊過換取解藥，只要楊龍二人聯手擊退金輪國師。

從當時的情形來看，這個決定確實是最顧全大局的。黃蓉的犧牲，可以換取郭靖、郭芙和楊過的性命，並報了楊過此前兩次相救的大恩。而郭靖和楊過的性命，則維繫著整個襄陽城的安危。無論是親情、擔當、還是報恩，黃蓉都周全地考慮到了。提出這個條件後，黃蓉還不忘提醒小龍女和楊過為民禦敵。

此後你二人如能為國出力，為民禦敵，那自然最好，否則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隱居，我也一般感激。

而在第三十一回，黃蓉也在絕情谷向裘千尺提出，願意接裘千尺三枚棗釘，以為楊過換取解藥。

因此，比起《射鵰》，《神鵰》里的黃蓉其實更立體、更真實，並且能看出時代和環境對她性格發展的推動。可以說，這是金庸在創作上的明顯進步。

事實上，黃蓉性格里的矛盾與衝突，也體現了人類情感和社會文化的衝突只能調和，不可能一方完全取代另一方。在《神鵰》以後，這個主題其實不斷在重複。

《笑傲江湖》是一部歌頌自由的巨著，但當令狐沖和任盈盈正準備真的笑傲江湖之際，金庸卻來了個不太光明的尾巴。

令狐沖一生但求逍遙自在，笑傲江湖，自與盈盈結縭，雖償了平生之願，喜樂無已，但不免受到嬌妻溫柔的管束，真要逍遙自在，無所拘束，卻做不到了。

突然之間，心中響起了《笑傲江湖之曲》的曲調，忽想：「我奏這曲子，要高便高，要低便低，只有自己一個人奏琴，才可自由自在，然如和盈盈合奏，便須依照譜子奏曲，不能任意放縱，她高我也高，她低我也低，這才說得上和諧合拍。佛家講求『涅槃』，首先得做到無欲無求，這才能無拘無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飯，要穿衣，要顧到別人，豈能當真無欲無求？涅槃是『無為境界』，我們做人是『有為境界』。在有為境界中，只要沒有不當的欲求，就不會受不當的束縛，那便是逍遙自在了。

一言以蔽之：你可以退出江湖並隱居，但只要還有社會關係，便沒有絕對的自由。

中年黃蓉所失去的那些少女靈氣、魏晉風骨，也正是她入世所付出的代價。而整體上，她會猜忌、會護短、會恪守三從四德的婦道，但也像令狐沖一樣，在有為境界中，沒有不當的欲求，不受不當的束縛。

所以，黃蓉的的形象，還是光明偉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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