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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衛這片讓很多文藝青年不爽

文 | 梅雪風

理想主義是個自帶光環的辭彙,它總是會引導我們去想像那些純潔、高尚的事物,它似乎與平庸無緣。

《立春》的特異之處就在這裡,它揭起了理想主義這身袍子,露出了它底下的虱子。它告訴我們理想主義的暗黑的另一面,它的推祟者也許從來都不像他們所熱愛的事物那麼美好,甚至在那些燦爛理想的照耀下,它的那些忠實僕從顯得卑微且猥瑣。

他們是理想主義的中毒者。他們當然熱愛美,比普通人熱愛得多。但這種熱愛的源頭是來自於這種美本身么?《立春》的答案是不。

《立春》(2007)

他們的動力並非來源於追尋美,而在於逃避那種在美映襯下的平庸。

平庸在這部電影里,有著一種慘不忍睹的愚昧,是一種不自知的惡。

李檣筆下的那些主人公們,都是這種醜陋無趣的敏感者,他們自認為是超越者,他們理應得到更好更高貴的待遇。

但最讓人鬱悶的是,這些美的僕從們,逃離平庸的方式,卻像他們厭惡的那些庸人一樣,充滿著雞賊與算計,這讓他們的驕傲有著一種虛偽。

他們把藝術理解為了一種區別於世人的更高等級的標籤,這就跟我在生活中時常能遇到的某些電影青年一樣,他們對於大師的熱愛遠超於自我的真實感受,因為大師能滿足他們的某種虛榮的幻覺,所以他們不惜刪除自己的真心,把自己變成某種腐朽卻正確高貴教條的複製品。

《立春》里的男女們,其實是把藝術當成了LV包了,他們渴望被人注視,被人羨慕,渴望被接納。

而這背後,是一個更凄厲的真相:這些人其實是生活中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藝術成了唯一的稻草,一種能迅速致幻的良藥,通過它,他們能維持一種我不同於別人的幻覺,只有這種幻覺,才能讓他們能抵抗在凡庸中所受到的漠視。

說到底,他們並非不熱愛平庸,而是他們在平庸里都找不到位置,所以他們不自覺地從雲端找到了一個扶手。

影片中最狠的一筆,來自於對於女主人公王彩玲相貌的描寫。她臉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瘢痕,是解讀她內心的最重要的鑰匙。

王彩玲

她相貌的缺陷,與她歌聲的美妙之間的天差地別,是這個世界上最深刻也最傷感的裂縫。她的驕傲看似是對平庸的蔑視,實則對於這一缺陷的逃避。

這從她對黃四寶的感情可以看出。當黃四寶很明顯地試圖通過她獲得北京的人脈時,她對此選擇性忽視,她寧願相信對方愛上她。她甚至幻想可以和黃四寶在一起,這時她可以放棄她一直想要去的中央歌劇院。

這一想法,泄露了她理想主義的底色。她需要的其實是平庸人觸手可及的幸福,當幸福到來時,藝術是可以不要的。藝術是幸福缺乏時的自我麻醉。

黃四寶

但黃四寶這個容貌俊俏的油畫愛好者,卻有著自己的算盤。他希望得到的是王彩玲的幫助, 而非王彩玲本人。他的如意算盤是在保持曖昧關係卻沒有實際付出的狀態下讓王彩玲幫他考上中央美院,但沒想到卻在一次酒醉的情況下失身於對方。

這時黃四寶的反應,是個典型投機商人的嘴臉,深刻地透露出他骨子裡的俗氣。王彩玲的才華對於他來說,其實毫無價值,在他的眼裡,女人的美貌才會讓他的性交變得不那麼廉價,他想要的是一種名利雙收的買賣。

自覺蝕本的他惱羞成怒,在大庭廣眾之下,將王彩玲打倒在地,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彌補他人財兩失的窘境。

這種雅俗的極致分裂,是這部電影里所有角色的人格底色,這些有文化有理想的庸人太善於華麗麗地包裝自己的慾望了,而編劇李檣所做的,就是洗掉那層厚厚的人格粉底。

所以,周瑜對於王彩玲的追求,其實只不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權衡算計。而周瑜和黃四寶兩個文藝青年看似情真意切的情感里,其實是嫉妒與仇恨的暗流涌動。

他們對於藝術的看法都極其功利,其實只是改善自身境遇的速效法門。但可悲的是,他們出生一個封閉的小城,他們離他們的慾望太遠,以至於根本摸不到門。

能夠真正突出重圍的,是那些比他們更狠更能捨棄一切的人,就像片中那個假裝癌症的女孩,她既騙過了王彩玲,也騙過了所有看客,最終成功晉級。

他們的理想是虛偽的,他們的人格顯然也很可疑,但他們的痛楚是真實的,他們如此充滿心機卻又意無反顧地奔向他們的目標,這種勇氣卻又如此真實。

這種分不清是自卑與自傲的髒兮兮的熱情,讓整部影片有了一種深沉的悲劇性。

胡金泉是他們中的異數,他是真的熱愛他的芭蕾舞。如果說王彩玲他們需要的是一個高級的幻像的話,那和胡金泉真的是沉迷在他的鐘愛的事物中,所以王彩玲他們的敵人除了這個世俗世界,更大的敵人是自己,當他們接受平庸時,他們的痛苦也就土崩瓦解。

而胡金泉的敵人卻只有這個世界,既使他不願和這個世界作戰,這個世界卻根本不給他和平的機會。

胡金泉

他最終在眾人的目光下崩潰了,他假裝著非禮了那個熱情的女學員,用這種方式將自我趕出了那個小城,在監獄中,再也沒人對他的芭蕾指手劃腳。

而更層次的心理解脫是,他用這種方式去假裝他的性向正常,讓他獲得了一種久違的他假想出來的尊嚴。

當王彩玲他們想法設法裝作跟常人不一樣時,真正的異類胡金泉卻如此渴望庸常。

胡金泉是如此刺眼的一道光芒,讓王彩玲真正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假貨,她和她的朋友們並不具備他們假想中的才華,也不具備他們假裝的與生活絕裂的勇氣。

所以最終他們黯然退場,回歸正常。

片中那個王彩玲坐在裝滿羊的鐵籠似車廂里的鏡頭,形象地說明了她的認輸投降,庸常於她是個監牢,但最終她也得甘心地呆在裡面,直至終場。

《立春》是部太過尖銳的作品,它應該會讓很多知識分子和文藝青年不爽,因為它是袪魅的,它並沒有被高大上嚇倒,它講的是高大上之下那些屬於人間的慾望。

我在之前的一篇文章里講過,可以將《立春》與賈樟柯的《站台》對比著看,它們都是文藝青年的輓歌,但賈樟顯然更溫情,他講的是理想最終會讓位給現實,這是事物的普遍規律,他講的是人生命運的常態,是年輕和中年時不同生命狀態的潮汐。

《站台》(2000)

而編劇李檣和導演顧長衛則是對文藝青年這個詞的解剖,它講的是那些讓人心馳神往的理想主義背後的一地雞毛,是聖光中的齷齪與不堪。它是去掉任何濾鏡後的自我審視,但又情不自禁地被其中那種奮不顧身所打動。

它和《站台》同樣有種宿命感,《站台》來自於時間,你會莫名其妙地臣服於時間,並為時間的偉力所感動。

而《立春》則來自於一種血淋淋的虛榮,來源於那些無法平息也無法挽留的的喧嘩與騷動,來源於這喧嘩與騷動背後永恆的匱乏感,來源於這匱乏感所驅使的永恆對抗,來源於這種對抗永恆的不自量力與不合時宜,也來源這不自量力的對抗中所能獲取的隱秘快感和恆常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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