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有一種存在是歸屬感
哲學上喜歡討論像忒修斯戰艦悖論這樣的問題:
如果忒修斯之船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我認為這樣的問題無關到底哪艘船才是忒修斯之船。真正的問題是,我們究竟是怎樣定義一艘船的。這樣的問題顯示了,我們在不求甚解的時候,已經定義了這個世界。
如果這個問題的主體換作是聖地亞哥古城門呢?1511年,葡萄牙人佔領了馬六甲,為抵禦蘇丹王國的反攻,次年在聖保羅山用巨石修建了一座城堡,並用葡萄牙保護神聖地亞哥來命名。這座城堡在當時號稱東南亞最大最堅固的城堡。古城門口擺著大炮,右邊的炮樓現在還保存著。1641年,荷蘭人成為馬六甲的新主人,從1670年開始對聖地亞哥城堡進行修補和擴建,挖起護城河,架起弔橋,擺起重炮,還在城門上刻上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標誌。1807年,英國人用班庫倫港口同荷蘭人換來了馬六甲,又擔心城堡成為荷蘭人對付自己的武器,於是著手拆除防禦工事,並用重炮炸毀了古城。到萊佛士爵士出手阻止時,已經只剩下城門還有斷壁殘垣,保留至今。在慾望和野心的鬥爭里,它殘存了下來,像一位老人,飽經滄桑,淡漠又倔強。新客舊主,曾經守衛著,如今被瞻仰。五百多年裡,修城的工人,守城的侍衛,攻城的士兵,還有無數在城門前把自己凝在照片里的遊客......只有這座城門不言不語,卻毋庸置疑,它存在著。還有它背後的聖保羅山,那是大自然的作品。我們紀念這個城門遠多於這座山,我們紀念人的作品遠多於造物主的作品,雖然後者存在的時間更加久遠。那紀念更像是慾望的延續,我們總是渴望延續。五百多年裡,槍聲炮火後帶著彈痕的矗立。即使最激烈的鬥爭方式都不能確保永遠佔有,它靜默的立在那裡,就這樣讓自己跨越了時空。前人不見,城門猶存。
山頂的聖保羅教堂里,無頂的牆壁上靠著刻字的石碑,門口立著聖方濟神父雕像,欄杆外側是青草鋪滿的斜坡,視野可以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紅屋頂,還有馬六甲海峽。
我倚著黑色的欄杆,看著斜坡上的大樹,心想,它都看到過什麼?這裡的一磚一石,它們都看到過什麼?它們知道一天之中山的溫度,知道每一種花開的季節,知道樹葉落下的聲音,也許還知道孩童心裡好奇的那個問題。但它們一定聽不懂虔誠的禱告,不明白軍官的命令,不理解太陽為什麼總是會帶來喧囂。
太陽還在雲層里努力向上爬的時候,馬六甲享受著安靜的早晨。除了流動的馬六甲河,荷蘭紅屋門前紅柱上的時鐘,還有時鐘正對著的噴泉,整座老城是靜止的。街上沒有遊客,人力車還沒有開著高音喇叭穿行,馬來人的雪糕店還沒有營業,一座座老屋緊閉著大門,除了天空的飛鳥,誰還知道這一刻有什麼不同於一個世紀以前。幾百米外的清真寺傳出宣禮聲,寺廟裡的青煙盤旋而上,街道里壁畫的人像前站著拍照的人,這一天就開始了。
有人說看過馬六甲的壁畫就不會再挂念檳城。我心裡,檳城的壁畫是無可替代的。沒去以前,那種期待來自《單城雙戀》種下的情結:男主角搭救被搶的女主角時,撿到她跌落的手鏈,兩人吵吵鬧鬧著相識,各自在小城裡躲避遠方都市的煩惱。有一天男主角經過壁畫,就把手鏈放進了牆壁的格子里。很久以後,女主角模仿壁畫上小男孩的動作,找到了遺失的手鏈,兩個人兜兜轉轉,在夕陽下的沙灘上抱在了一起。
當然,現實里,檳城的壁畫和邂逅無關。據說是立陶宛的畫家看到老檳城人的生活其樂融融,就把一些生活場景畫在了牆壁上。四通八達的小巷子里,老屋的鐵門上,房子的外牆上,不經意的一扭頭,就能驚喜的發現一個故事。有光影下的貓,盪鞦韆的小孩,騎自行車的姐弟,賣小吃的老奶奶,騎摩托車的男孩......
檳城是屬於生活的,老舊的城市,沒有華麗的外表,沒有霓虹的夜景。印度廟,清真寺,教堂散落在各個街道。白色的外牆肅穆又不張揚。汕頭街的招牌上寫著「古早味肉骨茶」,炒粿條的大爺鍋鏟翻動的飛快,紅豆冰上加一塊花花綠綠的雪糕,五顏六色的飲料裝在袋子里順手一紮插上吸管就滑進了喉嚨,大排檔的電視里播著港劇。路邊幾個不同膚色的小夥子,穿著拖鞋,拿著各自的樂器就組成了樂隊。黑人小伙一邊彈著吉他,跟著節奏晃動身體,一邊唱著:「Get up. Stand up for your right. Never give up fighting.....」
檳城住著大馬最多的華人。到了哥打巴魯,我就相信這是真的。馬來西亞是一個多種族,多種宗教信仰的國家。但馬來人從出生開始就必須信仰伊斯蘭教。從哥打巴魯車站到瓜拉勿述碼頭,一小時四十五分鐘的車程里,除了清真寺,我沒見到第二種跟宗教有關的建築。而在馬六甲和檳城,教堂寺廟和清真寺,相隔也就幾百米。所以停泊島上只有兩種人,馬來人和遊客。這也意味著,從碼頭坐上快艇,在海上體驗了五十分鐘海浪的起伏以後,我就跟我熟悉的一切隔絕了,包括網路。在停泊島上,我感覺最親切的,就是頭頂的月亮。坐船的時候,我花了幾分鐘從忐忑的心情里分神出來,琢磨出來兩個結論:在這種情況下的海葬,確實需要足夠洒脫。因為完全沒有留下遺言的機會。好在我還沒有想好要說點什麼。以及,馬六甲的酒店老闆說馬來人沒有生意頭腦是對的,一路上每個人都在問我船票,卻沒有一個人提過保險。
一下船,看著藍綠藍綠的,清澈見底的海水,我就忍不住想起廈門,心裡嘟囔著:「同樣是海,你看看人家。」停泊島真的讓人想要停下來。在又細又軟的沙灘上走著,腳步自然就慢了下來,再沒有什麼事需要心急的奔波。我坐在礁石上,看海水翻卷著白色的浪花,一浪一浪的涌過來,拍打在石頭上,像無數個純白的小精靈四散跳開。耳邊只有海浪的起伏聲,什麼都聽不到,風也聽不到。偶爾回想起什麼,就像海浪一樣,湧上了沙灘,就散的無影無蹤,滲進了沙里,退回了海里。
日落時分的海上,有一種空靈的美。遠處七彩的橋慢慢變暗,海上的光一點一點褪色,太陽被雲層半遮半掩。我看著遠處,有一刻像是進入了一個巨大的靜止的空間里,沒有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坐起來直奔長灘,雲很低,太陽好不容易翻到了山頂,又被壓在雲層下面,借著一點空隙給海水鍍上了金色。我取笑了它老半天,扭頭去沙灘上寫字了。
回程的船上,身後兩位老人相對而坐,老奶奶全程把雙手放在老爺爺的手上;旁邊的小女孩仰著腦袋問阿姨:「大家是不是都坐船去找媽媽呀?」船尾兩個剛認識的人正聊著某次看到的最美日出,嘴裡重複了好幾個beautiful. 我橫坐在藍色的船上,面朝著大海,盯著一陣一陣激起的浪花看得入迷,偶爾有海浪打在臉上,開心得想叫出來。
看過了哥打巴魯田地里長出的小房子,尖尖的屋頂下面最多兩層小樓,一進入吉隆坡的市中心,仰著腦袋環顧四周的高樓大廈,心裡感慨:「首都果然是繁華啊。」一年半以前,還沒有經歷過檳城的對比,我當時完全沒有這個感覺。吉隆坡的建築透著尊貴,同樣是上了年紀,老得優雅。我走在街上,常常產生一種好像是在香港的錯覺,大概是因為點餐問路都在講廣東話。直到對著迎面走來的人潮,整條人行道上的人全部剛剛從清真寺走出來。在這個國家裡,不同的城市,地標性的建築幾乎都和宗教有關,清真寺修在馬六甲海峽旁,印度廟和教堂可以佔據著市中心的位置。信仰和吃飯一樣,是生活里重要的組成部分。
有一天早上,我在街道里走著,突然就明白為什麼不同種族,不同信仰的人們可以在一座城市裡共存。因為每個人都在努力的找尋自己的歸屬感。華人堅持守護華文教育,建寺廟,修宗祠;每一座清真寺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背後都有建造的故事;印度廟的高塔上,各個人物雕刻精細,色彩鮮艷。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作為生命體的存在時,同時也不得不面對,這一切不能永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即使用盡一生的努力,都沒法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印記,沒法證明自己真的存在過,沒法抵得住時間的磨蝕。信仰大概是平凡人的永生之路,把自己的生命放進信仰里,就可以和信仰一樣永恆,彷彿萬丈金光里,有一束就是自己。自己永遠存在著,時間只是改變了形式。人生的悲喜成了宿命里一早烙下的掌紋,只需要經過,這一切是為了體驗,體驗過後有永生。即使在人的世界裡感受了無數的失落,痛苦,絕望,在信仰里,永遠是神的孩子,永遠有光照在身上。
忒修斯之船不曾有一刻是相同的,好奇的孩子永遠也摘不到星星,但仰望星空,心裡就放得下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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