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豆腐的女人
巫水河是一條美麗的河,蜿蜒流淌從古至今,河邊發生過許多許多的故事,讓我一個一個來為大家講說。這是第二篇以巫水河為背景的小說,第一篇:巫水河的傳說。
天還不大亮,雞叫頭遍,秀秀就爬起來幫娘打豆腐。娘是鄉里最有名的豆腐匠,打的豆腐嫩,在薄油里只管煎,翻面不爛,吃起來軟而香。
照例要先去挑水。秀秀曾去過好幾處地方,沒有一處的豆腐有家裡的好吃。娘說這是鄉里井水甘甜的緣故,秀秀把這當個很好的理由,逢人就要說一說,挑水自然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屋子外頭是一層薄而寒冷的霧,霧氣底下是平平流淌的巫水河,河水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晨光里,對面河邊高大的樹木上點點白影,偶爾一聲咕呱響,那是白鶴,在安安靜靜的睡夢裡被人驚到的白鶴。水井就在河對面那棵老得不像樣子的楓木樹底下,這個時節楓木樹上尋不見幾片紅葉兒了。晚秋,只消一陣急風,葉兒打幾個旋,就落在井裡浮在清悠悠的水上。來人打水都要細心把那些葉兒拿樹棍挑起扔到一邊,再用井邊放的竹筒輕輕拂去輕塵,一筒一筒舀進大木桶里。
霧氣重重下,秀秀不停舀著井水,一邊幻想起老故事裡戀上凡人的神仙女子去取仙家救命的神水的場景,又覺著自己嬌小的個子,大油茶樹扁擔挑兩大桶顯得鈍重而不符合仙氣,笑一句自己呆,兩隻桶就已滿滿當當了。
等秀秀從井邊挑兩擔水回屋裡時,河對面已稀稀朗朗看到有白鶴練翅飛在那一團黝黑的樹影里。秀秀娘也已經麻利的洗刷好磨盤鍋灶,一樣一樣揩乾抹凈,一切都在等待動工了。
昨晚泡的豆子乖覺濡濕的沉在大木桶里,一顆顆浸飽了水,飽滿圓潤。秀秀拿手去桶里撈起一大把,看一回,捻一回,豆子上面一層軟皮粘在手指尖上,又把那把豆丟回去,起身,麻利的繫上圍裙,戴上一個青花的頭巾開始磨豆子。左手旋磨,右手一勺一勺往磨眼裡灌豆子,兩隻手相互協作得很好,那磨盤轉一轉,停一停,磨沿一股一股的白色漿水就流下來,順著磨嘴淌進掛在下面的大白紗口袋裡。
屋外冷,屋裡卻是熱氣蒸騰,娘已經麻利的燒好一鍋開水了。秀秀幹活專心得很,歡快的很,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在另一台磨上忙活的娘說話,剩最後幾勺子豆子時喊一句,娘,這快成了吧。一個溫實的身影走近,讚賞的說,成了。
接下來的工作近乎打豆腐的精要了。濾渣要凈,豆漿水煮沸要火候得當,點鹵得不多不少。秀秀顯然是老手了,不怎麼用娘插手,只消娘在一旁稍微的指點,她都已經能應付一切。
三鍋豆腐在木框里成型要了些時間,等到娘用一把刀把一整托豆腐輕而快的劃成一方方規整的四方塊的時候,天已光了。沿街的鋪面陸陸續續的開門聲,行人的腳步聲婦人催罵聲孩子夢裡呢喃的聲音一點一點遠遠近近的響起,秀秀就把沿街面的木板取下來,靠在敞開的門面邊歇一口氣,舒閑地看一眼人和晨光里一排青黑如黛的木屋。
一會身子又一驚,等一會還要早早做飯吃了賣豆腐,扭轉過身看向灶屋,卻發現娘已在淘米洗臘肉青菜了。
秀秀把一個心領神會的笑掛在嘴角,抹一把汗,摘下圍裙,搬一把矮凳坐在豆腐攤前邊。蒙住豆腐的米漿黃樣兒紗布一會就揭開了,生意很快的就開張。起床就得生火做飯的老婆子媳婦們都就近來買塊豆腐去炒肉炒辣子,當得一盤好下飯菜。
秀秀你好久回來的。街那頭的一個媳婦一把尖尖的噪音問她。
回來兩三天哩。秀秀忙著找另一個人零錢。
秀秀越長大越好看,該找一個好人家了。那媳婦笑嘻嘻說著從上到下打量她。秀秀不怯她,應她一聲:你又笑我,我又不是個散花仙女,哪裡好看了。
講怪話,這麼精緻能幹的妹佗子一條街找不出第二個。這媳婦說這些的時候作一個親熱的神氣,又囑咐秀秀取那塊最邊上最大的豆腐給她,不一會跟另一個婆子端起土缽回了,土缽里的豆腐散著熱氣,兩個女人邊走邊回望,說不個停的薄嘴裡也飄出層熱氣,隱約幾聲刻意壓低的聲兒還是傳過來,沒爹造孽......那男人狠心......唱戲的.....十多年了吧.......
秀秀悶聲不作氣,只把一張小巧的嘴抿起,倔強而利落的把兩毛五毛一毛的紙幣每個皺巴的角落翻折撫平,齊齊整整的點數好,一摞一摞放到一個舊而小的鐵桶里。
家裡的變故多少年了仍舊是這個環河築就的小鎮子里極具訝嘆的事體,她們談起這類的事情總有無止盡的熱情跟好奇,看自己的眼神分明有種含義深刻的探究,又有種輕易就透露的憐憫。這些讓秀秀儘早的成熟了,寡言了。她早就不再是以前那個在爹面前聽他搖著高高的頭念唱古人的文章眼眉里儘是稚氣嬌溺的女娃娃了。
她總是安靜的呆在家裡,陪著娘做一些賣巧氣力費巧妙心思的活。她會扯著花線納鞋底,會摘了園子里紅的辣椒青的沖菜粉白的冬瓜去集上割一刀肥瘦剛好的肉,做出認認真真像樣子的飯菜,會把吃不完的豆角茄子大蘿蔔都做收拾成一紮一紮的菜乾炒臘肉吃,會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洗得跟娘一樣清爽利落,會把豆腐打的又嫩又滑又耐翻煎。
會對著來買豆腐的人講一些實在而中聽的話,讓有錢的為了吃這塊豆腐而覺得滿意,沒錢吃肉的來買豆腐也不至於寒酸。這些就是娘少了點的靈聰氣味兒了,她比娘更多了些見過世面的活泛,這活泛也可能是遺傳自爹的。
會過日子的,豆腐才做得有百十種的講究百十種的滋味哩。她是這麼說的,也是這樣想的。
你要問秀秀,被爹拋下,娘倆起早貪黑的日子苦不苦。苦著呢,不苦是個假話。為什麼爹要走?城裡那個女人她見過的,長挑挑身段,俏生生臉盤子,尤其她開口說話,溫溫柔柔顫悠悠,說不盡的味道,像是一開口就要唱一個久遠的妹郎相戀的故事,讓人極願意聽的。
爹為什麼鐘意跟她過日子,大概因為那個女人的眼睛裡會說話,說起話又像是流淌了星河的,秀秀也曾這麼細緻的思量。城裡的女人是不厭煩秀秀的,竟然也不太令秀秀討厭她。這念頭剛出來的時候秀秀很是內疚的,她覺得對不起娘。但女人待秀秀實在不算壞,秀秀第一回扎一條桃粉色紗絹絲巾,那就是城裡女人給她買的。
但秀秀不能跟娘說這些,紗絹絲巾也被秀秀藏在箱子底下從未戴出來過。給娘知道娘肯定是會傷心痛苦的。
這種痛苦秀秀也不是沒有,在隔壁妞子騎在她爹的肩膀上看年節舞龍燈的時候,秀秀就躲開他們遠遠的,她也是很想那樣子跟自己的爹親近的,五歲前的爹是自己的獨佔的,不是別人的。
這種親近從爹一根紗都不要就丟開娘和自己跑去城裡的時候,就完全沒有可能再有了。
大了些的秀秀去翻過學堂里先生的一本舊書,識了很多字的她認出那一行字來,式微式微胡不歸,當年爹最喜愛讀的這一句竟然朗朗寫在書上。她呆愣了一個下午也無法將神思迴轉。她迷惑了,難受了,心裡生起了恨。為什麼爹能夠心硬到明白等人的苦,卻讓自己和娘嘗盡這種苦頭。
不過這些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對胡不歸這一語成讖的詩句近乎躲避的不再去追尋含義。也無需去追尋,看著母親不聲不語的忙碌,或跟街鄰說笑扯閑,似乎也把那些事情忘記了。
歲月悠長得如同巫水河,那些不愉快的過去像河邊遮天蔽日的古樹陰著涼著不管世事不問流水的定定站立,但終究只是一隅森森的影,不妨礙什麼的了。
現在的母親常裹一塊藍布頭巾圍一方青布圍裙,還在圍裙下角綉一片小小桃花,每天不急不慢在豆腥氣里忙活,積下些銀錢竟然把娘倆的日子安排的從容不迫,把秀秀也養的水色極好且溫和大方,遠近的婆娘嬸嬸都唯盼著能替兒侄把這樣懂事勤快的媳婦爭娶進門。
這些為娘的好作為好因果,就足夠把以前那些酸苦填埋了。
秀秀想到這裡,不覺想靠近那在灶屋裡忙碌的身影,娘,她沒來由的喊一句。
哎!娘回答。
兩鍋豆腐賣完,剩下一大托兒只需飯後送去橋頭的飯館子,這一天的活兒就算忙清楚了。秀秀的心又定下來,像是這大冷的天里吃了一把灶火里煨熟的栗子,重新生了些香熱氣味。豆腐攤上殘留的一攤漿水幾乎凝滯不動了,天冷,冷得讓她貪戀著灶裡頭的火,便起身,去蹲到灶前幫娘添柴,娘,晚上給我炒個干辣子炒魚崽兒么。
好!娘拖長了聲兒應允她。
火燒得旺旺的,兩人的臉在灶裡頭噼啪作響騰騰的火苗邊,映得紅了暖了。吊腳樓下的巫水河默默趕路,偶爾越過一攤如巨大磨盤的青石,潺潺響幾聲,水花漩起來又消散,河面上伏流而去的幾片枯樹葉,告訴我們河水要走到那遠方去了。
(註: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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