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人甘願交付自我,邪教領袖到底有什麼「人格魅力」?
風。如果說有什麼意象與特徵讓人們從第一眼就記住了這部《韋科慘案》,那應該就是無處不在的大風。風呼嘯著吹過那片荒原,晾曬的衣服在晾衣繩上翻轉舞動,旗杆上的旗幟獵獵作響,人們站在外面都眯著眼睛,躲避飛揚的黃沙與塵土,任由頭髮亂作一團。這是一片連自來水管線都未曾鋪就的遙遠荒地,居住著一群在外界看來身份古怪的人。他們不是阿米什人,有世俗享樂,房間里擺放著鼓、吉他和巨大的音箱,他們一起勞作生息,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笑意,並不肅穆,但他們似乎又與世俗世界有些說不清的疏離與隔膜,終究怪異,所有人都會定時聆聽那個戴著眼鏡的瘦弱男人的教誨,後者會聲情並茂地提及神明的昭告和上帝的訓示,這裡有很多孩子,都歡脫笑鬧,但很多孩子的父親都是同一個人——那個佈道者。輪廓已經清晰起來,這個故事有關邪教與控制。它改編於一樁著名的真實事件,David Koresh建立了大衛教教派,一片荒原中自己的屬地與王國,他購置了大量武器,最終引來了FBI,在漫長的談判、等待、流血和對峙之後,被徹底剿滅。
《韋科慘案》之所以吸引人,並不只是因為它只呈現了大衛教派內部的荒誕與離奇,更多的魅力來自於緊繃的對峙關係。它的人物結構是一個奇妙的三角形,由FBI、ATF以及大衛本人互相拱起。ATF是美國酒精、煙草和爆炸物管理局,一個與FBI功能近似的、負責國內安全保障的部門,從職能與職責上看,它理應與FBI並肩作戰,一起對抗擁兵自重的大衛教信徒。但是,這「正義」的一方之內卻也充滿罅隙。一邊是FBI的談判專家,崇尚溝通高於暴力的準則,另一邊是ATF的負責人,堅信以暴制暴的正義與效率。這是一樁十萬火急且被高度關注的案子,有人在意自己的封官晉爵,有人更多的考量公關影響,兵臨城下,已經有過開火和互攻,雙方均有傷亡,停火後漫長的僵持階段,到底該如何推進,這成為了故事最大的戲劇衝突。火光四射的橋段只是前戲,真正的高潮是雙方的按兵不動,換句話說,這故事中的槍炮和坦克更像是包裝,真正的內核是心理暗戰的內心戲碼。
在書寫大衛教內部荒誕的同時,《韋科慘案》毫不掩飾地描述了FBI和ATF之間的較量、角力與內耗。在這件對峙發生前,由於另外的原由,ATF一方被更加重視,被賦予了諸多資源與武器,而一直崇尚談判與溝通的FBI一方卻落得下風。各種官僚系統內的內鬥與推諉,面對上司責難和媒體追問擠壓之下的策略應對和閃爍其詞,都在這一場對決之下開始涌動。
有趣的是,暴力強攻和溫和談判的兩派,都根本無法走進對方的內心,他們互相只能撕扯、對抗或者迴避,而他們共同的敵人——那個仍然躲在布滿彈孔的房子里的大衛卻是一個依靠攻陷對方內心而獲取一切資源的人。
好了,那麼那些加入大衛教派的人們到底因為怎樣的原由?他們沒有被強迫留在那裡,但是為什麼面對生死,也依然有人對大衛不離不棄?蠱惑到底如何產生?拯救又到底該如何進行?那一群對大衛深信不疑的人們之中有成功商人,青春靚麗的年輕男女,普通夫妻,甚至有宗教學博士……你能粗暴的歸納他們都是因為無知和愚昧才匯聚於此嗎?其中,有一個角色是個有趣的觀察點。蒂博多是一個迷茫的年輕人,對世界和未知的一切充滿興趣,有疑惑、彷徨,內心也充滿不可知論,他和大衛偶然相遇在那個酒吧門口,大衛邀請他和自己的樂隊一起演出,事後像朋友一樣喝瓶啤酒談談天,大衛談及自己和蒂博多相似的感受與經歷,像一個充滿關切又不會造成壓力的大哥,他邀請對方去自己的莊園做客,讓他感受到某種以前的生活甚至家人未曾提供的歸屬感。相較於強迫,共情和同理心以及感動的共謀是更易於達成目的的。更何況,在這種日常的關切之外,還有對於末日恐慌的營造,以及針對每個人焦慮的撫慰。那些話術與說辭,在某個時刻,以某種方式,擊中了那群人,為他們填補空虛,驅散不安,解決焦慮,從而令其成為信徒,而之後所需要做的一切只是完全的交付,讓自己頭腦清空,讓重壓轉移,選擇深信與服從。以至於,人們甚至深信了那個最為荒唐的說辭,「我為所有人承擔了性的負擔。」大衛這樣悲壯地說道。在全體成員之內,只有大衛一個人可以與女性發生關係,而他聲稱,這一切是對信徒的一種解脫,自己不為肉身享樂,只是順從神明召喚。這是一種違反常識,無法自洽的話術,但他卻能讓如此眾多的靈魂低頭不語,讓一個又一個少女成為自己的妻子,讓一個個有夫之婦為他誕下子女。人心無法揣測,你能輕巧識破的騙局,在旁人那裡被奉為金科玉律。事已至此,旁人能做的或許只有一聲嘆息。所以,FBI探員那一套溫柔的談判技巧是否真的適用於這樣一個善於操縱的人呢?而讓那些至死不渝的信徒死於炮火又真的不會遭受來自道德的拷問嗎?
其中,有一個橋段,完美地表現出了大衛的性格。警察為了把房子里的人們驅趕出來,用強烈的探照燈對準窗子不斷搖晃,但大衛卻拿起了吉他,站在窗口,把警察用來攪擾他們的射光化用成了舞台上絢爛的追光,對著外面唱起了訴說自己命運與態度的歌謠。他是一個頑固的暴君,一個善於轉化情勢的魔術師,一個可以輕易識破他人的心理專家,一個無可爭辯的騙子,有時泄露出邪惡,有時扮演善良,有時堅韌,有時軟弱,它擁有人性中所有複雜的面向,就是因為他自身的複雜,所以他了解人心的複雜,他籠絡了那些信徒,不過是因為他參透了人性中所有需求、溝壑與斑駁。
文|楊時暘
本文刊載於20180305《北京青年報》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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