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殷弘:戰略天才陸遜是如何做到謀羽取荊,夷陵破蜀的?
作者 | 時殷弘,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
本文為作者「對外關係中戰略審慎的經典範例」主題文章,訴諸載於中國經典史纂《史記》和《三國志》中的範例尋找歷史蹤跡,以西周文王、越王勾踐、初漢劉敬和東吳陸遜為例解讀關於戰略審慎的思想和實踐。作者以評註式的方式,以便讀者可以最方便地作出自己的判斷和領悟。
鑒於篇幅較長拆分為上、中、下三篇,此為第三篇,有刪減。
參閱前兩篇文章內容:
周文王的戰略審慎:偉大的政治領導從事的初始「戰略締造」
周文王的戰略審慎:偉大的政治領導從事的初始「戰略締造」
原標題為:對外關係中戰略審慎的經典範例(下)
三國志吳書陸遜傳第十三摘錄和評註
陸遜:一位近乎一流的戰略天才和偉大國務家,不僅就三國史、而且或許就中華民族史而言皆如此。在與呂蒙一起取得出乎蜀漢意料的成就、即摧毀關羽和奪得非常戰略性的荊州地區之後,他作為指揮將領贏得了夷陵之戰——赤壁之戰之外孫吳所曾贏過的兩場最大戰役之一,依憑他的非常傑出的積極防禦和誘敵深入戰略,還有那根底上的戰略審慎。他由此殲滅入侵大軍,從而拯救了他的國家和決定性地削弱了蜀漢。此後,他作為孫吳廣袤的前沿防禦區的軍政長官和君主的頭號戰略幕僚,能幹地履行了他的職責,以他的忠誠負責、均衡節制和反覆表現的戰略審慎。
…………
陸遜 像
他開始作為一個重大的戰區司令的偉大:與呂蒙一起摧毀關羽和奪得戰略上非常重要的荊州地區,依憑他的間接戰略和出敵不意(在主公孫權的「大戰略馬基雅維里主義」之下):
這開端首先大有賴於戰區司令呂蒙和最高挺帥孫權的關鍵素質「識才」:呂蒙稱疾詣建業,遜往見之,謂曰:「關羽接境,如何遠下,後不當可憂也?」蒙曰:「誠如來言,然我病篤。」 他提倡戰略出敵不意,基於他對「戰略心理」動能的透徹分析。遜曰:「羽矜其驍氣,陵轢於人。始有大功,意驕志逸,但務北進,未嫌於我,有相聞病,必益無備。今出其不意,自可禽(擒)制。下見至尊,宜好為計。」蒙曰:「羽素勇猛,既難為敵,且已據荊州,恩信大行,兼始有功,膽勢益盛,未易圖也。」呂蒙的這些話事實上鼓勵了他的審慎和間接路線。蒙至都,權問:「誰可代卿者?」蒙對曰:「陸遜意思深長,才堪負重,觀其規慮,終可大任。而未有遠名,非羽所忌,無復是過。意為(要找接替我的人)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若用之,當令外自韜隱,內察形便,然後可克。審慎、出敵不意和間接戰略在此決策中被反覆強調!」權乃召遜,拜偏將車右部督代蒙。
遜至陸口,書與羽曰:「前承觀釁而動,以律行師,小舉大克,一何巍巍!……近以不敏,受任來西,延慕光塵,思稟良規。」他說的一切都是要鼓勵他的意中敵人自滿和對他忽視,即搞旨在戰略出敵不意的戰略欺騙。又曰:「于禁等見獲,遐邇欣嘆,以為將軍之勛足以長世,雖昔晉文城濮之師,淮陰拔趙之略,蔑以尚茲。聞徐晃等少騎駐旌,闚望麾葆(大旗與羽蓋,借稱統帥)。操猾虜也,忿不思難,恐潛增眾,以逞其心。雖雲師老,猶有驍悍。且戰捷之後,常苦輕敵……原(願)將軍廣為方計,以全獨克。仆書生疏遲,忝所不堪,喜鄰威德,樂自傾盡,雖未合策,猶可懷也。儻明注仰,有以察之。」羽覽遜書,有謙下自託之意,意大安,無復所嫌。有效!對一個「意驕志逸,但務北進」的意中敵手。遜具啟形狀,陳其可禽(擒)之要。他,與呂蒙一起,現在成功地一步步攻擊在荊州的敵人後方,與此同時關羽卻遠在對曹操兵力的征伐之中:權乃潛軍而上,使遜與呂蒙為前部,至即克公安、南郡。遜徑進,領宜都太守,拜撫邊將軍,封華亭侯。備宜都太守樊友委郡走,諸城長吏及蠻夷君長皆降。遜請金銀銅印,以假授初附。是歲建安二十四年[219]十一月也。
遜遣將軍李異、謝旌等將三千人,攻蜀將詹晏、陳鳳。異將水軍,旌將步兵,斷絕險要,即破晏等,生降得鳳。又攻房陵太守鄧輔、南鄉太守郭睦,大破之。秭歸大姓文布、鄧凱等合夷兵數千人,首尾西方。遜復部旌討破布、凱。布、凱脫走,蜀以為將。遜令人誘之,布帥眾還降。前後斬獲招納,凡數萬計。權以遜為右護軍、鎮西將軍,進封婁侯。我們的史家在此奇怪地未敘述關羽的毀滅,後者已經喪失荊州,並被他料想不到的強敵包圍。
他懂得如何以一種有吸引力的方略鞏固新近奪得的荊州:時荊州士人新還,仕進或未得所,遜上疏曰:「昔漢高受命,招延英異,光武中興,群俊畢至,苟可以熙隆道教者,未必遠近。今荊州始定,人物未達,臣愚慺慺,乞普加覆載抽拔之恩,令並獲自進,然後四海延頸,思歸大化。」權敬納其言。
關羽失荊州
他的最佳時分:作為指揮將領,他贏了夷陵之戰——赤壁之戰之外孫吳所曾贏過的兩場最大戰役之一,依憑他的非常傑出的積極防禦和誘敵深入戰略,還有那根底上的戰略審慎;由此,他殲滅了劉備本人統率的蜀漢入侵大軍,直接導致劉備在羞辱和心碎之中死去:
黃武元年[222],劉備率大眾來向西界,權命遜為大都督、假節,督硃(朱)然、潘璋、宋謙、韓當、徐盛、鮮于丹、孫桓等五萬人拒之。備從巫峽、建平連圍至夷陵界,立數十屯,以金錦爵賞誘動諸夷,使將軍馮習為大督,張南為前部,輔匡、趙融、廖淳、傅肜等各為別督,先遣吳班將數千人於平地立營,欲以挑戰。諸將皆欲擊之,遜曰:「此必有譎,且觀之。」他總是有戰略審慎和深思熟慮的耐心!吳書曰:諸將並欲迎擊備,遜以為不可,曰:「備舉軍東下,銳氣始盛,且乘高守險,難可卒攻,攻之縱下,猶難盡克,若有不利,損我大勢,非小故也。今但且獎厲(勵)將士,廣施方略,以觀其變。若此間是平原曠野,當恐有顛沛交馳之憂,今緣山行軍,勢不得展,自當罷於木石之間,徐制其弊耳。」諸將不解,以為遜畏之,各懷憤恨。面對自己的同事而非外部敵人,戰略審慎那麼經常地需要政治勇氣!備知其計不可,乃引伏兵八千,從谷中出。遜曰:「所以不聽諸君擊班者,揣之必有巧故也。」他大有戰略自信,並且鼓勵最高統帥也有。遜上疏曰:「夷陵要害,國之關限,雖為易得,亦復易失。失之非徒損一郡之地,荊州可憂。……尋備前後行軍,多敗少成,推此論之,不足為戚。臣初嫌之,水陸俱進,今反舍船就步,處處結營,察其布置,必無他變。伏原(願)至尊高枕,不以為念也。」諸將並曰:「攻備當在初,今乃令入五六百里,相銜持經七八月,其諸要害皆以固守,擊之必無利矣。」他的戰略說服,旨在令下屬們理解他的曠日持久的、意欲銷蝕敵方士氣或根本力量的「費邊戰略」。遜曰:「備是猾虜,更嘗事多,其軍始集,思慮精專,未可干也。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計不復生,犄角此寇,正在今日。」乃先攻一營,不利。諸將皆曰:「空殺兵耳。」遜曰:「吾已曉破之之術。」「先攻一營,不利」:一則為認識殲滅性攻擊的恰當途徑而搞的戰術試驗。決定性攤牌,徹底的輝煌勝利:乃敕各持一把茅,以火攻拔之。一爾勢成,通率諸軍同時俱攻,斬張南、馮習及胡王沙摩柯等首,破其四十餘營。備將杜路、劉寧等窮逼請降。備升馬鞍山,陳兵自繞。遜督促諸軍四面蹙之,土崩瓦解,死者萬數。備因夜遁,驛人自擔,燒鐃鎧斷後,僅得入白帝城。其舟船器械,水步軍資,一時略盡,屍骸漂流,塞江而下。備大慚恚,曰:「吾乃為遜所折辱,豈非天邪!」
吳、蜀夷陵之戰,蜀軍敗退。
與平吳楚七國之亂時周勃不救梁孝王相似的一則故事; 「引力中心」 不容挪動哪怕一寸:初,孫桓別討備前鋒於夷道,為備所圍,求救於遜。遜曰:「未可。」諸將曰:「孫安東公族,見圍已困,奈何不救?」遜曰:「安東得士眾心,城牢糧足,無可憂也。待吾計展,欲不救安東,安東自解。」及方略大施,備果奔潰。桓後見遜曰:「前實怨不見救,定至今日,乃知調度自有方耳。」
恰如埃利奧特·科恩在其《最高統帥》一書里講的,一位成功的統帥的關鍵條件之一,是懂得如何對付不馴服的下屬,後者經常擁有非同小可的權勢基礎和獨立意志:當御備時,諸將軍或是孫策時舊將,或公室貴戚,各自矜恃,不相聽從。遜案劍曰:「劉備天下知名,曹操所憚,今在境界,此強對也。諸君並荷國恩,當相輯睦,共翦此虜,上報所受,而不相順,非所謂也。仆雖書生,受命主上。國家所以屈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稱,能忍辱負重故也。各在其事,豈復得辭!軍令有常,不可犯矣。」政治說服加上嚴厲威懾。及至破備,計多出遜,諸將乃服。權聞之,曰:「君何以初不啟諸將違節度者邪?」還有有遠見的和善寬容。遜對曰:「受恩深重,任過其才。又此諸將或任腹心,或堪爪牙,或是功臣,皆國家所當與共克定大事者。臣雖駑懦,竊慕相如、寇恂光武帝麾下名將,為嚴明軍紀曾將大將賈復手下的一個部將處死。賈復極為震怒。為避免衝突,寇恂決定不與賈復見面,並對其部下忍讓服低。相下之義,以濟國事。」權大笑稱善,加拜遜輔國將軍,領荊州牧,即改封江陵侯。
作為偉大的戰略家,他知道在何處止步而不「濫用」他的勝利,因為他有全局視野;在成功巔峰時的(或不顧成功巔峰的)戰略審慎:又備既住白帝,徐盛、潘璋、宋謙等各競表言備必可禽(擒),乞復攻之。權以問遜,遜與硃然、駱統以為曹丕大合士眾,外託助國討備,內實有奸心,謹決計輒還。無幾,魏軍果出,三方受敵也。
戴著他的歷史性輝煌大勝的桂冠,他擔任孫吳廣袤的前沿防禦區的軍政長官和君主的頭號戰略幕僚,能幹地履行他的重大職責,以他的忠誠負責、均衡節制和反覆表現的戰略審慎:備尋病亡,子禪襲位,諸葛亮秉政,與權連和。時事所宜,權輒令遜語亮,並刻權印,以置遜所。權每與禪、亮書,常過示遜,輕重可否,有所不安,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
他享有他的君主給予的充分信任和便宜行事權,輝煌地贏了另一場戰役:七年,權使鄱陽太守周魴譎魏大司馬曹休,休果舉眾入皖,乃召遜假黃鉞,為大都督,逆休。休既覺知,恥見欺誘,自恃兵馬精多,遂交戰。遜自為中部,令硃桓、全琮為左右翼,三道俱進,果沖休伏兵,因驅走之,追亡逐北,徑至夾石,斬獲萬餘,牛馬騾驢車乘萬兩(輛),軍資器械略盡。休還,疽發背死。諸軍振旅過武昌,權令左右以御蓋覆遜,入出殿門,凡所賜遜,皆御物上珍,於時莫與為比。遣還西陵。
影視劇中的孫權視察陸遜練兵。
他治理孫吳廣袤的前沿防禦區,且擁有在朝廷的巨大權威,從而多多顯示了國務家才能:黃龍元年[229],拜上大將軍、右都護。是歲,權東巡建業,留太子、皇子及尚書九官,徵遜輔太子,並掌荊州及豫章三郡事,董督軍國。時建昌侯慮於堂前作鬥鴨欄,頗施小巧,遜正色曰:「君侯宜勤覽經典以自新益,用此何為?」慮即時毀徹之。射聲校尉松於公子中最親,戲兵不整,遜對之髡其職吏。南陽謝景善劉廙[yì,漢末魏初名士,文帝曹丕侍中]先刑後禮之論,遜呵景曰[他對經典儒家政治哲學有最佳理解]:「禮之長於刑久矣,廙以細辯而詭先聖之教,皆非也。君今侍東宮,宜遵仁義以彰德音,若彼之談,不須講也。」
遜雖身在外,乃心於國,他提倡一種溫和的治國方略,反對過於嚴苛的,目的是團結一切有用的人士,以成就國家最廣大的事業。上疏陳時事曰:「臣以為科法嚴峻,下犯者多。頃年以來,將吏罹罪,雖不慎可責,然天下未一,當圖進取,小宜恩貸,以安下情。且世務日興,良能為先,自(不)奸穢入身,難忍之過,乞復顯用,展其力效。此乃聖王忘過記功,以成王業。昔漢高舍陳平之愆,用其奇略,終建勛祚,功垂千載。夫峻法嚴刑,非帝王之隆業;有罰無恕,非懷遠之弘規也。」
他訴諸戰略審慎和保守主義,反對浪費的、遠非必需的外圍遠征:權欲遣偏師取夷州[今台灣]及硃崖,皆以諮遜,遜上疏曰:「臣愚以為四海未定,當須民力,以濟時務。今兵興歷年,見眾損減,陛下憂勞聖慮,忘寢與食,將遠規夷州,以定大事,臣反覆思惟,未見其利,萬里襲取,風波難測,民易水土,必致疾疫,今驅見眾,經涉不毛,欲益更損,欲利反害。又珠崖絕險,民猶禽獸,得其民不足濟事,無其兵不足虧眾。今江東見眾,自足圖事,但當畜力而後動耳。昔桓王創基,兵不一旅,而開大業。陛下承運,拓定江表。臣聞治亂討逆,須兵為威,農桑衣食,民之本業,而干戈未戢,民有饑寒。臣愚以為宜育養士民,寬其租賦,眾克在和,義以勸勇,則河渭可平,九有一統矣。」他完全懂得何處是大戰略意義上的「引力中心」,連同如何在那裡做最根本的努力。權遂征夷州,得不補失。後悔是拒絕他的諫勸的唯一結果!
再度訴諸戰略審慎和保守主義,反覆反對浪費的外圍遠征,反對「不忍小忿,而發雷霆之怒」:及公孫淵背盟,權欲往征,遜上疏曰:「淵憑險恃固,拘留大使,名馬不獻,實可讎忿。蠻夷猾夏,未染王化,鳥竄荒裔,拒逆王師,至令陛下爰赫斯怒,欲勞萬乘汎輕越海,不慮其危而涉不測。方今天下雲擾,群雄虎爭,英豪踴躍,張聲大視。陛下以神武之姿,誕膺期運,破操烏林,敗備西陵,禽(擒)羽荊州,斯三虜者當世雄傑,皆摧其鋒。聖化所綏,萬里草偃,方蕩平華夏,總一大猷。今不忍小忿,而發雷霆之怒,違垂堂之戒,輕萬乘之重,此臣之所惑也。他完全懂得何處是大戰略意義上的「引力中心」:臣聞志行萬里者,不中道而輟足;圖四海者,匪懷細以害大。強寇在境,荒服未庭,陛下乘桴遠征……悔之無及。若使大事時捷,則淵不討自服;今乃遠惜遼東眾之與馬,奈何獨欲捐江東萬安之本業而不惜乎?乞息六師,以威大虜,早定中夏,垂耀將來。」權用納焉。……(完)
(本文為時殷弘教授專欄文章,有刪減。文章版權歸屬本賬號,編輯:豆姑娘。圖片源於網路,合作、轉載請留言。)
嘉賓介紹
時殷弘,現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學術委員會主席、中國人民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國務院參事。曾任南京大學國際關係史教授、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際關係學院國際關係教授、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理事長、美國密執安大學公共政策訪問講授教授和日本愛知大學現代中國研究訪問講授教授。已出版著作16部、譯著17部,發表學術論文和評論580餘篇。他的許多作品和見解有廣泛的國內和國際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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