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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志 烈馬之死

烈馬之死

阜笠

棗紅馬是我大爺爺的坐騎。我大爺爺厲害,他的坐騎當然也厲害。英雄訪好漢,好漢騎好馬,好馬配好鞍,這世上的事,就講究個般配。

這匹馬長得那叫一個帥!體形高大,一抬頭一人多高,威風八面,四條腿端得像線桿兒一樣,粗壯有力,渾身就像裹著棗紅的綢緞,油光水亮,襯出一身健壯瓷實的肌肉。棗紅馬蹄大如老碗,眼大如茶盅,鼻孔如酒杯,口一張,錯開的磨盤一樣,嚇人!棗紅馬的鬃毛又黑又長,尾巴又黑又長,眼睫毛呢,也是又黑又長,撲閃撲閃的,真格好看!可有一點,這馬脾氣暴如烈火,見了詫人(生人)就要咬,就要吃哩,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但是這馬也很靈性,會認人,只要我大爺爺一騎上,就乖乖的,很聽話。平時在家裡都是我四爺爺餵養,所以也認我四爺爺。

民國二三十年代,我大爺爺挑明的身份是紅幫的大爺,後來他秘密加入了地下黨,常以經商的名義,四處奔走,進行革命活動。他經常騎著棗紅馬,從李家川到秦風鎮,下成紀,過靜寧,走西吉,上固原,頻繁往來於甘、寧兩省之間。李家川的麥田黃了又綠,高粱青了又紅,三道神仙樑上,風景變換如畫。人們有時會看見,一條威風凜凜的圓臉漢子,像一股風,打馬跑過李家川,跑過秦風鎮,跑過宓戲河的川道,跑過馬蓮川的河谷山岡……棗紅馬噠噠飛奔,長長的鬃毛和尾巴隨風飛舞,像一團紅色的火焰飄飛著縷縷青煙。鄉民不認識的,老遠望著那團火,投之以驚詫欽佩的目光,認識的會說:「李家川的薛志鴻大爺回來了!」

「那匹馬我記得。」父親說。

父親也屬馬,生於民國31年。父親打小就對棗紅馬印象深刻。

父親說:「那匹馬放風了吃人哩!在我剛記事時——那時我們還住在陰山,有一次我們在老院的庄頂頭,老遠看見一匹棗紅馬跑到了河對面一個樹園子里,陽坡莊裡多少人吼哩喊哩堵哩!」這些人靠人多壯膽,遠遠地把馬圍住,以防跑遠。但是,多少攢勁大漢,誰也不敢近前控制住馬。就算手裡拿了钁頭鐵杴,也是遠遠地咋呼,生怕激怒了烈馬,發起威來,落個非死即殘。棗紅馬在樹園子里打著響鼻,甩著尾巴,悠閑地吃草,像個紅色的火心,帶著一個眾人圍成的隨火心移動的黑色大圓圈。最後,還是等我四爺爺氣喘吁吁地趕來,拿了草料上前哄著,悄悄拽住了韁繩,輕撫鬃毛和脖頸,確認馬沒有受驚後,才哄著牽回了李家川。

父親近距離看到棗紅馬是在四歲以後。父親四歲那年,族人一喜一悲,喜的是國之大事,抗戰勝利;悲的是家族大事,老薛家一根頂樑柱——我大爺爺不幸壯年離世!他一生豪俠仗義,扶危濟困,鄉人聞聽噩耗無不扼腕嘆息。棗紅馬失了主人,雖不會說話,也像通人性,大眼睛閃著淚光,時常悲鳴不已。

一天,父親有機會去我四爺爺家,纏著大人要去看棗紅馬。隔著木柵欄的縫隙,父親看見棗紅馬在槽那一頭站著。它好像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停止了咀嚼,警惕地豎著雙耳,追魂攝魄的雙目閃著藍光,探照燈一樣射向門口。父親貓著身子,大氣不敢出,才看清槽這頭竟然釘了三根橛子,拴了三根韁繩勒著!——一般牲口,一樁一繩足矣,哪有三根韁繩拴著的?四爺爺不在,家裡其他人給馬飲水時,就把水倒進臉盆里,放在大木杴上,遠遠地推到馬跟前,飲完了,拉回來再添一盆。

我大爺爺去世後,棗紅馬不再有機會走南闖北四處跑。它的主要任務變成了耕地。四爺爺要它耕地時,都是在家裡把犁和馬套好,人扛著犁跟在後面才下地。——這馬乖時就有那麼乖,但是碰見詫人就咬哩!在李家川的川邊上耕地時,看見河道里有走過的路人,就想掙脫去攆。它可能也在懷念過去那種跟隨主人縱橫馳騁的日子吧?

父親說:「那時,這馬還放著哩,掙料錢著哩!」

我不解:「啥叫放著呢?」

「就是給人家的頭勾放著呢!」父親把牲口換成了「頭勾」,可「放著」還是放著。父親好像不會換一種說法。

突然,我明白了。就是棗紅馬作為種馬,給別人家的草驢、騍馬配種,這樣可以掙料、掙錢。

我想起了「風馬牛不相及」這個成語,以及古書中「牝牡相誘謂之風」的說法。古代這個「風」,大概就是父親說的「放」吧!當然,父親不懂這些文縐縐的詞兒。

父親是我爺爺的第一個兒子娃,自然很值錢。父親前面有兩個姐姐,大姐出嫁後,生了一個娃,沒養成,後來她也得病歿了。爺爺又生了一個女兒後,才得的我父親,自然視為心尖尖上的肉,給他吃好的穿好的,供他上學堂。可我父親就是不愛念書,上學堂時,常拿上饃饃,藏到村頭的空瓦窯里一吃,也不到學堂里去,只管自顧自的到處玩耍,等人家散學後才悄悄溜回家裡。這樣上了一段時間學,終究大字識不了多少。多年以後,外爺還跟我罵:「偷得饃饃門背後吃——自哄自哩!」

但是父親人其實很聰明,又靈活,除了不愛上學堂,各種曲藝雜耍一學就會,學會就不得忘。莊裡人學小曲,要說會唱的曲兒多,再沒人比過我父親。父親後來學了氈匠,這村進,那庄出,吃百家飯,見各色人,你是陰陽我就跟你說陰陽,你是木匠我就跟你說木匠,你會小曲兒,我就跟你唱小曲兒,誰有新的好的喜的小曲兒,父親三兩下就「掏」來了,就學會了,記下了。

這話可不是隨便吹的。閑聊時,父親一高興,還給我說了一段快板《宣傳土改》。這段快板居然是他9歲時跟村裡來的土改團學的,早已爛熟於心:

請眾位,不要散,聽我給你們說快板。

別的個話兒我不談,單把土改來宣傳。

咱中國,幾千年,封建統治苦難言。

大官僚,大惡霸,地主階級是一家。

大權人家手中拿,把咱窮人來欺壓。

舊社會,王法瞎,有理沒錢不頂啥。

官交霸,霸交官,欺壓人民幾千年。

過日子,沒法活,指望世事翻個過。

今日想,明日盼,共產黨一來驚了天!

毛主席,來領導,國家事情辦得好,物價穩定不冒梢。

李永樂,喜洋洋,今年莊稼務得強。

因為參加互助組,打下糧食堆滿倉,

晒乾簸凈用袋裝,準備提前交公糧。

交公糧的個前一晚,永樂早睡早歇緩——

說得我,滿頭汗,你們大家當戲看,當戲看!

父親彷彿又沉浸在60多年前的時光里。一匹棗紅馬,像一團烈火,在秦風鎮的河谷原野上噠噠飛馳,絕塵而去……

父親說:「來你四爺爺家拉頭勾(去配種)的人,一來就都讓躲起來了,不教棗紅馬看見。你四爺爺把棗紅馬拉出來,對馬說,乖乖的啊,去了給你好料吃!」

耕地,配種,這是真把牲口當牲口。要是再能終老在犁溝,應該也是一頭福壽雙全的牲口吧!

「那棗紅馬最後怎麼了?」我問。

父親說:「最後是你四爺爺使了鬼心,把馬賣給了陽山屲的桑海。桑海人也厲害,舊社會當過兵,二人說話還算投機。你四爺爺知道這馬他養不成,賣給他,他不敢養,馬就自己跑回來了。——其實就是想哄騙人家的銀錢哩。可巧剛把馬賣了時,解放了。」

1951年,早春,黑白斑駁的莽莽神仙嶺上,背陰的溝壑里殘雪尚未消盡,一場倒春寒又來勢兇猛。灰濛濛的天空下,梁峁嶺頭干黃的枯草在陣陣寒風中瑟瑟發抖,蓬亂的茅草和濕冷的雪泥中,細嫩的芽尖正熬著出頭的日子。當時正是減租斗霸的時候,土改團的人背著槍,駐在村裡劃分土地,沒收地主。秦家河一段開闊的河灘上,剛開完一場聲勢浩大的群眾大會。上溝下岔幾千人,灰不溜秋的浪疙瘩一樣散落在沙灘上。他們趁著人多,準備好好調教調教棗紅馬。他們揮舞著各式各樣的農具,從兩邊把棗紅馬圍住,趕著它往前面的河道里跑。他們早在前方拉好了幾道絆索,終於把馬浪倒在地。多少人大呼小叫著,蜂擁而上,騎在馬身上,拳打腳踢,用槍托子蹾……

(攝影/李林寒)

夫的雄性被空前激發。雄性的棗紅馬遍體鱗傷。眼看打得快不行了,他們才意猶未盡地結束了這場狂歡,派人連拖帶拉,把馬牽到了桑海家。桑海爬上屋頂,在房子的哨眼裡閂上木橛,拴了馬,再不敢解開來……

父親說,記得有一年在高坪給丑奮家擀氈,當了陰陽先生的桑海也在村裡給另一戶人家「安宅」。愛打聽薛志鴻傳奇故事的丑奮拉著我父親說:「走!咱們到桑海跟前諞傳去,問問你大大(大伯)薛志鴻的轉數兒。」

一輩子說話玄乎的桑海老漢就講了幾十年前棗紅馬怎麼買、怎麼養、怎麼死的過程。

「呀!那匹馬真格厲害,一口就把我飲水用的銅臉盆咬破了!」

「那匹馬真格死得可惜……」

「唉,那匹馬糟蹋以後,我家的上房連著響了三晚上!嚇得人頭皮發麻哩,差點把魂褪了……」

父親對我說:「棗紅馬那次被打得可憐,就像人一樣等於把魂褪了。再者,那馬性大,像人一樣,氣象大,又詫人,又餵養不好,經了這一大難,乾脆就不吃不喝,——就這麼活活糟蹋了!」

白髮如雪的父親靠在沙發上,過了好一陣,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你想啊,那是個吃草飲水的牲口嘛,多少人站在身上,多少人砸哩打哩,頭勾咋不吃虧哩,咋能不受傷哩!」

2017年6月

阜笠,本名薛俱增,甘肅天水人。中國散文詩作家協會會員,天水市作家協會理事。

統稿審訂:欣梓

本期責編:李雁彬

中國·天水市詩歌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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