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絲路山水地圖》是一幅清代前期地圖——來自地名書法的分析
《絲路山水地圖》（下稱《地圖》）的熱度已經過去，是時候談點這卷畫的年份問題。
媒體報道，關於該畫，最早是傅熹年先生給出明中期以前的論斷，其後由林梅村先生具體到嘉靖3年至18年（1524—1539）之間。
春節期間，我在手機上見到這卷地圖的地名（地理坐標）高清圖片，發現幾個重要的信息點，它們指向這捲圖作為嘉靖朝的可能性，極其微渺，若以所知的情況看，清代康雍乾間（本文稱「清前期」）最為可靠。這個判斷在經過pc整圖查驗後更加確定。
《地圖》地名為貼紙條的方式上貼於繪圖上，但它們本身是地圖核心的部分，因為逐條查驗後認為字跡全屬一手，如不存在紙條集體脫落和後補情況，那麼地名題寫書法的年份，就是《地圖》的年份。
對該畫地名題寫的書法分析，本人認為，清前期是它最可能的創作時間。
以下
判斷詳細：
一件古書法的年代判定要靠譜，總結古今得失，起碼需要分三步：
一、【肉筆】校驗
肉筆，即是人以正常書寫方式親筆所寫，與之相對的是工藝元素介入的復造如雙鉤廓填、電腦列印等。
比如，下圖趙孟頫，如不進行【肉筆】校驗，那麼它極易被認為是「元代」，而實際上這是電腦列印的，雖然所有字都是趙孟頫的「真字」，但它的年齡甚至不超過3年。
雖然，目前獲得圖片質量不高且圖像可能存在拼圖時字筆分斷，但可以推測確定，
《地圖》地名是【肉筆】書寫，
理由在於：
(1) 上春晚的「國寶」。有聲望的專家親自上手且有結論，我們基本可以閉眼採信；
(2) 卷首自然破損情況，以及卷中顏色圖層氧化情形，特別是後者，手機小圖就一目了然，這些特徵表示該卷逾百年毫無問題。《地圖》地名的題寫在該卷的展示面積極其微小，既然畫卷色彩狀況顯示至少是手工參與程度極深的親造，那題字使用非親筆的方式製作的可能性並不高；
(3) 題字字型大小很小，這個字型大小的字寫起來極輕鬆，但手工複製起來極艱難，目前本人所知做得最好的是19世紀初一個日本人，但神色絕到不了畫捲圖像上這般鮮活可喜。
二、【實寫】校驗
有些肉筆是臨摹、仿造、模擬、偽裝的，這在天南字館被稱為【虛寫】，而與之相對的是【實寫】，即是作者用自己真實、自然或者說積久養成的書寫習慣進行的實實在在、自自然然、誠誠懇懇的書寫。
鑒定標的是否【實寫】，這對年份判定結果的影響，是致命的。
比如，下圖，某館的王詵和蘇軾唱和卷，在看到卷中將「子瞻」（蘇軾的字），搞成了「子曕」，即可認其臨仿的【虛寫】物，既然是【虛寫】，年份判定方向就要立即調整。事實上，該卷斷代的災難，即在於對書寫的把握虛實不分，而類似的悲劇，每年的拍賣里，少則一兩件，多則三四件，且都不是一般的錢。
實寫的判斷方法主要依託筆頭訓練經驗，不易言說，不過，對於不常寫字的朋友來說，有種辦法高效也直觀。
《地圖》中地名各不相同，但這些地名有大量相同的漢字或漢字構件，比如，多個地名出現【思】這類，有著【心】底的字，
書寫上，這些【心】底，必然是多次書寫的。
多個【心】在多個時間點上被生產，外形有細微差異，但其精神、氣色、自然嫻熟情況以及筆跡偏嗜均有重大相似且非完全一致，這就意味著寫字人是在直抒他的胸臆，從而判定它們的生產者，是同一個人使用同一種【穩定】的手法製造了字。
類似的情況在《地圖》題名中很多，不一一列舉。它們都在指向該圖地名題寫，不是化妝出來的，而是有一就是一，有二就是二的，不搗鬼的【實寫】。
三、地名字跡的成分分析
既然字是「肉」的，且是「實」的，那麼，可以對書寫者做出第1層級的人物素描，即——寫字的人，是一個【有自主性和充分發揮自然書寫技術的「活人」】。
由於漢字以及漢字書寫本身是社會傳播的產物，這個過程本身是一個【生產】的過程，這根本上決定了一個有自主性的活人的漢字生產，使用怎樣的字體和流派（生產工藝），是和時代息息相關。
於是，
我們只要分析一組字樣的生產工藝（構成和成分），就能捕獲它的時代信息，並且篩選出儘可能精確的斷代結果。
這個例子好比，
當我們知道一個農民是使用手機部署無人飛機對農田進行噴洒農藥的作業，就可以鎖定這個農民是21世紀的農民，而不是唐太宗時代的農民。
（一）關於《地圖》地名筆跡的成分
1，可能存在「台閣體」成分
台閣體有多種，本條指和 沈度（1357-1434）偶有近似。
【心】的月牙鉤左就起點且起點有將整部強拉墜垮勢頭的寫法
下圖沈度
之所以界定其【可能】，理由在於，這種寫法特徵不是沈度獨有，在其之前的宋、元時代中國、朝鮮和日本島都有，比如，下圖元人宋克，
2，可能存在「柳體」成分
《地圖》中有些字勢很高，中宮開明、晴朗、不顯小，丨鉤也屢屢展示出滴水不漏的包裹，這給人學柳有一定程度的觀感。
這樣的字樣不多。
3，可能存在「姜立綱」成分
由於可能存在1和2，於是也有可能，是存在字勢重柳的館閣書家姜立綱（1444-1499）風格，下圖姜立綱書
4，確定的《多寶塔》
《地圖》題名字跡是《多寶塔》體。
這不僅僅是其字樣外形團以及筆道渾厚（上圖），更重要的是，《地圖》眾多字樣都能從《多寶塔》中找到十分接近的「原型」。
注意，這個過程中，你需要考慮到，我在比對過程中使用的這個《多寶塔》拓本，僅僅是古代流傳著的無數個《多寶塔》版本中的一個。
又如，
再如，
又如，
還如，
以及
等等……
實際上，依託這個判斷，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認為，《地圖》字跡的【顏體】背景十分濃重，
比如，下圖這些常用字的字樣，相信熟悉顏體的盆友能在顏碑中找到相近的字樣。
（二）關於成分的分析
《地圖》題名確定的顏體，是最重要的分析入口。
1，《地圖》題名作為嘉靖朝的可能性
明代書風存在一個「顏變」的節點，這個點是弘治朝末期。這是萬曆朝考過榜眼的孫鑛（1543－1613）說的。
歷仕成化、弘治、正德、嘉靖朝的楊一清（1454—1530），流傳的一個書法就接近顏體，同時也能看到部分《多寶塔》的典型字樣。事實上此期類似字樣的石刻，我在北京昆明都曾見過，來自浙江、江蘇、福建等地的風景區網路圖片也顯示此期類似字體，而尤以正德朝居多。
嘉靖34年出生的董其昌（1555—1636）自己說在17歲時學書就直攻顏體《多寶塔》。這種取徑，應是受楊一清等人的影響，因為17歲的少年，花季雨季，趕時尚愛新鮮的年紀。
如果，從明代【變顏】的時間和情況看，包括《地圖》題名中有可能涉及的沈度和姜立綱的成分，《地圖》題字作為嘉靖朝，也是有道理的，而且道理不小。
但是，孫鑛透露的這個【變顏】，不能囫圇解釋。
2，明代書風變顏是【大字驅動】
《地圖》題名用字是稍小字徑的應用型小楷——【細字】，事實上，上述所討論的明代書風【變顏】，這個【顏】，在明代書寫的主流上並不是為【細字】而變。
這個至關重要！
明代書風變顏，表現得清清楚楚，其根本動力實際是，
【為行草更牛而變】，以及【為榜書更牛而變】，本質上，二者皆是【為大字更牛而變】
正統到正德朝大開風氣者李東陽（1447—1516），是前者的代表。此人才是真正意義上明代書風變向過程中的中流砥柱，看不到這點，整個明清書法史的認識，可能是假的。活在弘治到嘉靖朝的論書大神豐坊（1492—1563），對他的爸爸豐熙（1468—1538）跟著李東陽改顏體，毫不諱言。
至於後者，可用孫鑛在論明代書風變顏時專門引的當時的諺語——「杜詩顏字金華酒」說明，金華酒喝起來爽口，杜詩讀起來淺白好解，那顏字什麼呢？實際是牌匾、招牌、掛幅，第一眼就霸氣側露。
明《南都繁會景物圖卷》，商業需要大字
孫鑛引這句諺語，反映的是商業和休閑生活氛圍中，社會上的人文情調。豐坊把葉應（成化 1478年進士）記到書里，理由就一塊大字「致遠堂」匾，那葉應書什麼構成？豐坊記：顏以及同樣學顏的蔡襄而已。
愛旅遊的明朝人到處塗大字
明代的「顏變」是大字上群體性追顏體，而在其中，真楷方向的大字，只是一個分支，而它的主要特徵，是群體性以姜立綱為底。
楊一清式樣的碑版顯示的是顏體，實際上這種字樣的堅實底子，是妥妥的姜立綱樣，不能因為它搭載了幾個《多寶塔》字樣，以及因為剜刻臃腫了字貌，就當它是基因突變的另類（下圖）。
楊一清當年的碑版能搭載《多寶塔》的碑別字，其實已經是十分先進的了，跟隨成化到嘉靖間的陸深（1477-1544）學字的上海人張電（生卒不詳），在他存世的那件1.8米大軸楷書里，顏樣是有的，但直可以當之加粗鼓圓的姜立綱體。
姜立綱當年為日本題寫過國門名，他的這種近柳的字體天然接近顏，當它順勢勾兌起顏體，其內在動機，在於隨著時代發展，人們需要把字撐到更大。
而這種求大，是有全球風尚意義的，正是這樣的社會需求下，隔海的日本人在隨後的日子裡呈現了對空海、嵯峨天皇（唐時代）等純唐大字的全面復興，而在中國，有道德神靈的顏真卿則成了以第一大彈藥供給源。
大——才是顏體被種植到明人手心的初始也是核心動能，或者說是根本的【利益】著眼點。
於是可以指出，明代書風變顏，是建築越來越高大、商業越來越發達以及審美心理越來越貪大的社會裡，群體性的對大字需求越來越強勁，也就是說，明代書風變顏，是【大字驅動】，而不是【細字驅動】，這意味著，
細字上的群體性顯顏體，必然是大字群體性「追顏」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才發生的「外溢」。
那麼，細字群體性顯顏體，是什麼時間裡進化出來的呢？
3，《地圖》顏體構成
與
嘉靖朝野細字之主流不符
《地圖》被認為是朝廷製造。其長達數十米，且涉及十分龐大的地理信息，這個題字工作的重要性可以推知，這個書寫者能接到這個offer，是因為他的技術水平足以匹配這個工位（工作崗位）——這構成了題名字跡作者的第2層級人物素描。
工位，是一個反映價值和價值取向的事物，在這裡，《地圖》的題字者展示了他的工作（題字），表面上是他這個「小員工」自己的事情，其實背後反映著大boss及其管理班子對他能力的評價，也就是說，是一個價值評判體系和環境，推動著這個小員工到那個工位上進行工作的。
嘉靖時的朝廷內部，存在對顏體細字有偏好的評價環境嗎？
毫無證據，甚至不可思議。
孫鑛負責過朝鮮的軍務，他曾見到不少過去發到東北和半島的敕書。他透露，成化、弘治多沈度體，亦間有姜立綱體。孫鑛是嘉靖22年（1543）的生人，他沒有告訴我們，嘉靖到萬曆間的朝廷用什麼體。
但是，嘉靖朝廷的細字，如今是有實物流傳的。
這種字體是確定的姜立綱風格。
孫鑛曾說他小的時候人們會討論沈度，這意味著嘉靖末年沈度的影響力還未褪去。
於是，結合上圖嘉靖十年的敕書實物，應該認為，
嘉靖朝廷的細字主流樣式，依然是以沈度、姜立綱或者二者糅合為主。這兩種字體的共同特色，是【高挺細長】，而不是顏體的【寬方持重】。
實際上，目前所見的萬曆間（1573—1620）朝廷敕書，使用字體依然是沈度姜立綱。
注意！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如果《地圖》是在嘉靖3年至18年（1524—1539）所寫的話，那麼，這意味著《地圖》題名書寫者，最少在這個時間就18歲以上，那意味著這個人是差不多在正德間就學習了書法，但現實是，存世正德間朝廷聖旨用字是純度更高的沈度體。
市場上不時也會見到嘉靖朝時的小名頭指尖大的細字，它們集中也反映混搭了沈度和姜立綱風格的影子，而這與《地圖》字樣的氣息相距極其遙遠。
嘉靖間地位幾乎和趙孟頫齊平的文徵明（1470—1559）（下圖），細字風格和許初一路並不相違，顯然《地圖》字樣是一種連當時頂級大家都沒進化出來的存在。
4，《地圖》題字和清前期特徵高度吻合
實際上，細字群體性顯顏的時間是到了清代。
有兩個人最易說明問題。
第一，乾隆帝（1711—1799）。
乾隆是雍正元年（1723年）開始有書法老師，他學字的第一本帖，是《多寶塔》，下圖 乾隆12歲習作。
這個東西，是電視台《國寶檔案》據清宮舊藏少年乾隆日課存件拍的，有故宮專家在此後的接受採訪也如此指稱。
少年乾隆練習這個字帖，不認真，還要接受體罰，比如，下圖老師批「記打三板」
印象中，盧溝橋頭「盧溝曉月」北邊有碑，似是乾隆18歲時書，字型大小不大，體近《多寶塔》。
乾隆能自立體段，實際並不僅是學個董其昌的符號，《石渠寶笈》著錄乾隆臨顏，數量幾十種，年代跨度四五十年。《快雪時晴帖》被乾隆列入「三希」，不能亂噴口水，其奧義要先看這裡。
第二，錢灃（1740—1795）
這是一個只靠寫顏體就引領後世200年顏體動向的奇葩，他是連打草稿都顏體。
這兩人，一個是北京龍宮裡的皇帝，一個是邊疆昆明水草人高里的小民。
兩人的幼年，一個是家藏曆代名臣法帖無數的霸道總裁接班人；一個是昆明盤龍江一發水災，家裡就被沖毀，識字寫字是靠惜字爐里撿殘片的小屌絲。
但他們卻都有著讓人印象十分深刻的一致的書宗取向，這背後，顯然是一個瀰漫大江南北、縱橫千山萬水的，對顏體有強勢好評的社會環境。
如今市場上清人各種顏碑和顏樣也多得讓人不想看，這固然是有距今人近而留存多的緣故，但你不妨細細看，清代排行靠前的大人物，劉墉、翁同龢、趙之謙、何紹基等等，誰不是妥妥的顏家嫡傳？而這種風景，你在明代任何一個時候絕對看不到。
梁巘《多寶塔》
汪承霈《多寶塔》
《地圖》題字，團形和溫厚處，十分接近劉墉、和珅、董誥、梁詩正一類，只不過，這些人是有百年聲望的名頭，他們手上的顏樣，筆性較《地圖》的更加精敏，字上的稜角、疙瘩和失招極少，並或多或少，間有趙孟頫的妖嬈和華貴
你甚至可以認為，《地圖》這種字體，如果再加幾分甜媚和油膩，就是民國廣泛用的抄胥體（下圖）。
《地圖》中的顏樣，是顯軟骨和輕肥的，這種氣質，接近誰呢？無他，一眼的董其昌樣顏體。
十分清楚，明代弘治末年開始流行起的顏體，初是因大字而興，隨後逐漸蔓延到日常應用的細字。這中間，董其昌對系統的推舉和編輯是最重要的加持力量，這股始於明的【顏變】的力量最終在清前期開始形成一個上到皇儲，下到小民，大字細字全面開花的局面，並且很快就出現了極端無性繁殖的大書宗錢灃，和基於顏進行的【「帖學」方向】多元基因編輯的大佬乾隆，以及【「碑學」方向】多元基因重組的大手筆趙之謙。因為發展慣性，這股【顏變】的力量其實一直延續到國朝前期才因人禍被嗆熄火，又於開放通商後有過一段短暫的迴光返照——這才是歷史縱向線。
記住，寫字是一種生產，從生產力發展的視角看，書寫操作系統的版本，因為它的研發團隊具有高智商和高教養屬性，而且它用來執行的任務越來越龐雜和精密，這決定其版本，一直在正向迭代。清代館閣體當然要比明代台閣體的構造要更高級和更先進。
如果一個在董其昌出生之前差不多50年的人（兩代人），就具備了200年（8代人）以後的書寫系統和面目，那麼，他顯然就是一隻超越歷史的大神，
於是，同時代還在台閣體輻射範圍內作戰的文徵明，就成了極端不諳歷史動向的老昏，而明代末還巨量存在的學文徵明小楷的人，都成了毫無水準的笨蛋，且其後不斷All in顏真卿的董其昌，成了他的小跟班和後代版本，而他本人，卻只是一個坐在數十米繁重繪圖工位前，寫著75分小楷的於史無傳的大神，這種可能性推測當然可以做，但這是逆天操作。
於是《地圖》題名作者的第3層級人物素描已經可以出現：
A.他是一個明朝嘉靖年間逆天的「掃地僧」
B.他是一個清前期正常領工資的技術人員
你是大學生，你選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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