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柯倫泰:從鬥士到花瓶

柯倫泰:從鬥士到花瓶

撰文:程映虹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1923年的蘇俄正是大亂甫定,人心思春的時候,一個短篇小說忽然引起了上自列寧、下到青年團員的注意。它的題目是《三代人的愛》,主人公是一個叫熱尼婭的年輕姑娘,她把一切都獻給了革命,甚至沒有時間談情說愛;但她那旺盛的情慾也在革命中得到了解放,於是她便不分對象地和男人睡覺,甚至和繼父上床。當她懷孕後,為了革命她準備把孩子打掉,再回到工作崗位上去。

熱尼婭把自己的苦惱傾訴給一個比自己年長的女布爾什維克聽,想從她那裡得到指導。這個女布爾什維克聽了也十分茫然。她固然不贊成熱尼婭的亂交,但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助這個姑娘擺正投身革命和滿足感情需要的關係。革命顛覆了一切,包括男女之間專一而持久的愛情。但渴了總要有杯水喝,沒有愛情的性慾也可以在革命中有一席之地。因此她對熱尼婭既憐憫又同情。

這篇小說之所以引起街談巷議,不但因為熱尼婭的感情苦悶和性放縱所象徵的「杯水主義」是對「革命解放了婦女」這一神話的質疑,而且因為那個無法回答熱尼婭人生難題的女布爾什維克實際上就是小說作者、布爾什維克政府社會福利人民委員(即部長)阿歷山德拉·柯倫泰(1872~1952)。

這是一個從傳統家庭中殺到布爾什維克陣營里尋找婦女獨立性的鬥士,但也是一個最終被布爾什維克馴服並成為革命花瓶的女性。

1

從叛逆到革命

柯倫泰的出世就是反叛的結果。她的母親在和她父親相愛後,因門第不相配而被自己父親強迫嫁給一個工程師,生下三個兒女。十年後這對有情人重逢並懷上了柯倫泰,她母親決定和丈夫離婚。柯倫泰出生於她母親和前夫正式離婚之前。

柯倫泰小名叫舒拉,她繼承了母親的反叛性格。二十歲前她愛上了一個叫柯倫泰的年輕軍官,但受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理由一是他窮,二是不如她聰明。他們甚至把女兒送到西歐去,想讓她忘掉那個軍官。家庭戰爭持續了兩年。1893年,舒拉勝利了,從家中搬了出去,從此用柯倫泰的姓。她父母給了她一個傭人和一些舊傢具,預言有朝一日她會痛定思痛,後悔當初沒有聽話。

柯倫泰父母的預言沒過幾年就被驗證了,但卻是朝著另一個方向。柯倫泰的婚姻不過是她反叛精神的一種滿足,一旦婚姻成為現實,曾經為之奮鬥的自由就變成了枷鎖,反叛的對象也由父母轉移到丈夫。弗拉迪米爾·柯倫泰是個軍事工程師,對所有抽象的東西都興趣索然,從來沒有耐心聽太太的幻想和思辨。於是柯倫泰開始寫作,處女作就是對維多利亞式道德——即對男女採用雙重道德標準——的反抗,說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男子去西歐,當一回旅行情人的故事。

幻想的反叛很快就變成現實中的偷情。柯倫泰周圍不乏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對她的創作才華表示讚歎的異性朋友,她很快就和丈夫的一位叫佐亞的同事好上了。

佐亞相貌平平,但卻有她丈夫所缺乏的趣味。

然而除了情人,其他人都覺得柯倫泰的小說一是太過分,二是太抽象,像論文而不像小說。於是他們鼓勵她寫作其他類型的作品,主要是社會和文化批評。這樣,柯倫泰就走上了差不多所有19世紀俄國激進知識分子所走過的道路:從文學創作或文化評論到社會批評,最後變成革命家。

和這些俄國知識分子一樣一樣,柯倫泰起先也是個自由主義者,但很快她就覺得這個主義「太淺薄,太消極,在很多方面太缺乏力量」。她需要的不但是觀念,而且是行動。於是她漸漸被彼得堡激進知識分子圈子裡的社會主義者所吸引,參加了他們的地下活動。1898年她決定離開俄國去蘇黎世,參加那裡的政治活動和學習馬克思主義。她把這次出走看作是又一次爭取自由,當時她丈夫正在外地服役,她在出國途中寫了封信通知他自己不會回到他身邊了。雖然她和丈夫分手了,但她後來一直沒有改掉柯倫泰這個姓。這個姓氏也將由於她而青史留名。

2

激進的女權主張

從1898年到1917年十月革命前,柯倫泰由一個自由主義者變成社會民主黨人,又從其穩健的孟什維克一端最終轉到激進的布爾什維克。在這些年間她發表了大量的宣傳革命、尤其是婦女解放的文章,成了俄國社會民主黨中最出名的女活動家(除了她就是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和列寧情人印涅莎)。她對婦女問題的基本看法來自恩格斯和倍倍爾,認為婦女問題是資本主義社會關係的產物,在這個社會裡女人被當作男人的財產。她們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婚姻,二是賣淫。前者充滿虛偽,後者則是毫無遮掩的買賣關係。二者不過是同一種奴役的不同表現罷了。只有摧毀資本主義社會,婦女才能獲得平等。

但這種簡單的解釋,顯然不能使柯倫泰這樣智力水平和情感需要的女人滿足。柯倫泰在馬克思主義之外又有自己的和現代女權主義相近的觀點。她是俄國婦女中最早為婦女應該從兩性關係中和男人一樣獲得精神和生理滿足而大聲呼籲的。她所理想的「新婦女」是這樣一種類型,對於她們,和男人的關係只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個階段:「當她身上燃起激情時,她決不拒絕生活向她發出的燦爛的微笑,她決不虛偽地用女性美德的破爛外衣將自己包裹起來。不,她將緊抱她的所愛,雙雙外出幾個星期,在愛的杯盞中痛飲,無論它有多深,直到自己滿足。當愛的杯盞倒空後,她將毫無痛苦和遺憾地將它扔掉,回到自己的工作中。」

柯倫泰認為現代社會的男人和女人都比過去更孤獨,更需要異性的交流和關愛,但他們都不知道如何去愛。只有在將來的理想社會,人們才能學會真正的愛。在她那裡,兩性之愛是共產主義社會的一個基本特徵:「毫無疑問,愛將成為未來人類的宗教。」

柯倫泰起先把實現這個未來社會的理想寄托在社會民主黨的孟什維克身上,後來發現這個黨的妥協折中性和黨的領導人身上濃厚的自由主義不合她的口味,於是轉向了布爾什維克。

在海外期間,柯倫泰有過好幾個情人。經濟家馬斯洛夫是其中之一,他年長她五歲,已婚,有五個孩子。他吸引柯倫泰的是他的智力、學識和成熟。但柯倫泰漸漸發現他對自己的興趣僅僅是生理上的。她的另一個叫斯里亞普尼柯夫的情人則是不同的類型,他比柯倫泰小十多歲,究竟小多少她也不知道,因為他出身貧苦,父母都不信教,所以出生時沒有去教堂登記,只知道是1880年代中期。他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從小就受盡歧視,長大後又因參加工人運動而受盡迫害。但他是布爾什維克的出色活動家,強壯、鎮定、和善,和柯倫泰過去身邊的那些知識分子類型的男人相比,他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正是情人斯里亞普尼柯夫幫助柯倫泰最終轉向布爾什維克,也是他第一次帶柯倫泰去見列寧,時間是1916年10月。當斯里亞普尼柯夫問列寧是否可以帶柯倫泰來見他時,列寧說:「如果柯倫泰同志轉到我們這一邊來,我從心底里感到高興。」

3

列寧的女性盟友

柯倫泰加入布爾什維克的陣營後帶來了她的活力、幹勁和聲望。然而更重要的是她成了列寧的盟友。「二月革命」前,柯倫泰在各國社會民主黨人中遊說,宣傳列寧的變世界大戰為國內革命的主張。「二月革命」後,列寧回國提出了著名的《四月提綱》,要把民主革命轉變為社會主義革命,用蘇維埃取代臨時政府,為退出戰爭不惜和德國媾和。這個主張被絕大多數布爾什維克領袖認為是異想天開。

1917年4月4日,布爾什維克中央委員會和一部分孟什維克的代表在塔夫里達宮舉行會議,當列寧攤出他的方案時,他得到的不是討論和反駁,而是震驚。其他領導人沒有想到他們朝思暮想盼回國的最高領袖會提出這麼一個完全不現實的方案。

這時,一個戲劇性的場面出現了:柯倫泰氣得滿臉通紅,走上講壇發表支持列寧的講話。

她後來說:「我當時太氣憤了,甚至一點都沒有通常在這種場面下講話時的緊張,雖然我看到下面那些惡意的眼光,聽到那些輕蔑的喧囂。在第一排坐著克魯普斯卡婭和印涅莎·阿曼德。她們朝我微笑,彷彿鼓勵我說下去。弗拉迪米爾·伊里奇(列寧)坐在講壇上,當我講完後,我走過去和他坐在了一起。」

然而,柯倫泰的支持在許多布爾什維克領袖那裡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他們更加覺得列寧的主張是異想天開,因為它得到的僅僅是一個女流之輩狂熱的擁護。一個與會的孟什維克後來回憶說,柯倫泰的發言引起的只是竊笑和喧嘩,會議馬上解散了,因為「任何嚴肅的討論都不可能了」。後來一個笑話說:「不管列寧嘰嘰喳喳說些什麼,只有柯倫泰在幫腔。」當柯倫泰再要發言時,人們會朝她嚷道:「列寧主義者,我們知道你要說什麼!下來吧!下來吧!」

然而當列寧的主張終於被多數人接受的時候,柯倫泰的處境就不一樣了。1917年7月她成為布爾什維克的第一個女中央委員,在布爾什維克議會黨團中名列第五,排在列寧、季諾維也夫、托洛茨基和盧那察爾斯基之後。10月10日,布爾什維克中央委員會12個成員表決以十比二通過了列寧(他本人躲在芬蘭)的武裝起義的提議,柯倫泰也對這個歷史性提案投了贊成票。在那段時間裡柯倫泰東奔西走,到處發表演說,為布爾什維克爭取群眾。當時俄國的政治局面十分混亂,彼得格勒就像一個喧鬧的政治集市,各種黨派都利用一切機會兜售自己的主張。誰的嗓門大,誰有更具吸引力的演說家,誰就佔有優勢。作為一個女性演說家,柯倫泰的熱情和演說才能在很多場合下壓倒了她的男性對手。有個叫索羅金的社會革命黨人(後來成為著名的社會學家),在一次演說中敗給了柯倫泰,羞憤之餘寫下了這麼一段話:「至於那個女人,很清楚,她的革命熱情不過是她色情狂的一種滿足。雖然她有數不清的『丈夫』,但柯倫泰——起初是個將軍的老婆,然後是一打男人的情婦——從未滿足過。她在尋找新的性虐待的對象。我希望她能成為弗洛伊德或其他心理學家分析的對象。她倒確實有可能提供他們一個罕見的案例。」

4

母親宮的夭折

十月革命後,柯倫泰被列寧任命為社會福利人民委員,她成了布爾什維克內閣中唯一的女性成員,也是世界歷史上第一個女性政府部長。這個職務使她覺得自己可以在婦女選舉和參政、婦幼保健和社會福利這些問題上發揮作用,這也是她革命前為之呼籲了多年的。

像布爾什維克的所有革命家一樣,柯倫泰也迷信政治權力和自己的超人智慧,覺得一切社會弊端都是資產階級的政治統治造成的,現在自己手中有權了,什麼社會改革都可以在一夜之間實現。過去遺留下來的制度和習慣是否有超越階級性的、普遍適用的那一方面;社會的黑暗面和弊端是否都由階級利益和政治統治所造成;作為職業革命家的自己除了有本事把舊制度打個稀巴爛外,是否對管理社會有最起碼的經驗和了解;以及少數知識分子覺得既完美又公正的、用政治權力推行的改革是否一定勝過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制度和慣例,所有這些是他們從不考慮的。

柯倫泰上任後一個重大的也是最具體的舉措是:宣布取消所有「資產階級」的婦幼保健和福利設施,把它們全部歸併到她這個部裡面。她在命令中說:這是為了在社會主義共同體的氣氛中創造精神和身體都強健的新公民。

為了給這項改革樹立一個看得見的榜樣,她宣布建立一個免費的婦保醫院。這個醫院取名為母親宮,地址就利用一個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的教會育嬰堂。這個鳩佔鵲巢的決定受到了育嬰堂嫫嫫和護士的強烈反對:一百多年來這裡一直收養棄嬰,她們都以它的歷史和善舉為榮,現在布爾什維克憑什麼下一紙手令就要將她們掃地出門?但柯倫泰置之不理,把士兵和工人派去接管。結果這個歷史悠久的育嬰堂幾天後的一個晚上被大火夷為平地。在審問育嬰堂人員時,她們有的說這是對布爾什維克無法無天和反上帝的報應;有的說是進駐育嬰堂的士兵目無規定晚上抽煙引起了火災。儘管柯倫泰本能地覺得是育嬰堂的嫫嫫故意縱火,但最後因為實在找不到證據而作罷。

在一定意義上,夭折的母親宮是一個寓意深長的故事。即使人們假定布爾什維克的動機都像柯倫泰那樣善良,但他們狂熱的自信、對傳統盲目的破壞和對他人意願的無視,已經決定了他們社會實驗的災難性後果。

5

新的情人

十月革命不但給柯倫泰開闢了改造社會的天地,而且為她提供了選擇新情人的機會。這次是一個名叫戴本柯(Dybenko)的男人,是布爾什維克海軍人民委員,也相當於部長。

第一屆政府的照片上,他和柯倫泰都緊挨著列寧。他更年輕,比柯倫泰小17歲,農民出身,身高肩寬,鬍鬚濃密,革命前是個水兵。十月革命中,他所領導的水兵是布爾什維克最有組織的武裝。柯倫泰是在1917年春天去戴本柯所在的海軍營地演說時和他相識並墜入情網的。和柯倫泰的前一個情人斯里亞普尼科夫一樣,他也不是知識分子,而是無產階級。他吸引柯倫泰的是「熱情,堅定,有魄力」,是「水兵的靈魂」。柯倫泰自和丈夫分手後就一直保持自由,拒絕任何情人結婚的請求。但這次戴本柯不幹,他要和柯倫泰成為布爾什維克婚姻法頒布後的第一對新人。柯倫泰過去的情人聽到後紛紛吵嚷起來,但他們的醋意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柯倫泰這個名字已經成了婦女獨立的旗幟,「難道你現在要為了他而收起這面旗幟嗎?」後來戴本柯取得了勝利,因為他說如果柯倫泰不願意和自己結婚,就是看不起他的農民出身。1918年1月他們正式結婚。

柯倫泰與戴本柯,兩個部長的婚姻

柯倫泰的這次婚姻不但在俄國,而且在歐美也成了新聞:兩個革命家結了婚,一個是大知識分子,一個是大字識不了一筐的水兵,女方差不多可以做男方的母親,而且這個女的一直把獨身視為婦女自由的前提。

當布爾什維克的社會革命使得世界眼花繚亂時,柯倫泰的婚姻成了一個花邊新聞。美國《紐約晚郵報》駐莫斯科的記者寫道:「我們一覺醒來,被多才多藝的柯倫泰和一個水兵結婚的消息驚呆了。」法國駐俄國軍事代表團(當時俄國還未退出大戰,協約國在俄國有代表團)的團長說:「自從創世紀以來頭一次,人們看到兩個政府部長結了婚。」

布爾什維克的同僚們雖然嘴上沒有公開嘲笑這對新人,但他們很多人暗地裡都把這個婚姻看作是柯倫泰的任性放縱,一味追求感情和性慾的滿足。對於他們來說,一個男人和比自己年輕得多、家庭背景也差得多的女性結婚是可以接受的,反過來就成了笑柄。斯大林當時就取笑過柯倫泰的婚姻。斯大林是布爾什維克領導人中最粗魯和藐視婦女的。1922年當他和列寧夫人爭吵時,曾經在電話中對她破口大罵,克魯普斯卡婭自己不敢告訴病中的列寧,但又咽不下這口氣,於是告訴了加米涅夫,後者再婉轉地告訴列寧。列寧立刻寫下了一紙便條,要斯大林向自己老婆道歉,否則和他斷交。斯大林只好照辦。

值得一提的是,斯大林自己十月革命後不久,和一個同志的女兒先同居再結婚,當時女方只有16歲,比他小20多歲。斯大林這樣的婚姻在雙方的年齡和社會地位上同樣不相稱,然而不但沒有人覺得奇怪,更沒有人說三道四,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問題還在於:要是剛剛頒布的蘇維埃婚姻法(規定合法婚姻的年齡是18歲)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話,斯大林這個政府部長應該下獄。

柯倫泰的這次婚姻使得她在布爾什維克領導人中陷入一種微妙的孤立:沒有人公開批評她,但人人都覺得應該和這個女人保持一點距離。人們嘴上不說,但心裡都懷疑這樣的婚姻能維持多久。當時有個傳說:柯倫泰婚後放下工作和戴本柯跑到克里米亞去度蜜月,政府其他部長到列寧那裡去告狀。列寧說:應該罰他們五年之內不許離婚。這個故事雖然沒有根據,但另一件類似的事情倒是真的,它也成了柯倫泰政治生涯的轉折點。

6

革命不再浪漫

1918年春,當布爾什維克為「布列斯特和約」而分歧時,柯倫泰沒有站在列寧一邊。她認為德國的條件過於苛刻,如果接受無異於背叛革命。

當時戴本柯在彼得格勒前線率領水兵和德軍作戰,他沒有陸戰經驗,但卻一意孤行,拒絕莫斯科派來的軍事特派員(前白軍將領)的指揮,當總部命令他服從特派員時,他大怒之下離開前線回到了彼得格勒,結果以擅離職守的罪名被帶到莫斯科,關進了克里姆林宮的監獄。柯倫泰聞訊立刻去給丈夫送飯,並四處奔走為他說情。她認為丈夫沒錯,是列寧和其他人對戴本柯和她乘機報復。戴本柯手下的水兵也發生了騷動。最終列寧同意將戴本柯假釋出獄,但必須時刻報告行蹤。不久人們發現這對夫婦失蹤了,社會福利部的工作人員不知道他們的部長到哪裡去了。過了幾天他們在彼得格勒露了面,柯倫泰說他們倆太疲勞了,想休幾天假。不用說,這對夫婦的目無法紀在政府中引起了騷動,最終雖然由於種種原因他們沒有受到理應得到的懲罰,但柯倫泰辭去了人民委員的職務。

這次風波標誌著革命作為一個浪漫的階段,在她已經成了過去。

柯倫泰辭職後,1922年又遭受了另一次政治打擊。她參加了黨內的工人反對派,主張實現革命前工人自治的諾言,反對日益強化的布爾什維克中央集權和黨機構的官僚化,要求黨內不同意見和派別活動可以合法存在。當這個派別被壓制時,他們在國外出版了《工人反對派》的宣言。

1922年已經不是1917或1918年,列寧已經不能容許這種性質的黨內不同聲音了,他把這種活動看成是在瓦解無產階級先鋒隊和戰鬥組織。他警告說:「當這種性質的退卻發生在真正的軍隊中時,機關槍就會在後面架起來了。如果有組織的退卻變成混亂的潰退,槍手就會立刻接到開火的命令。」布爾什維克中央組成了以斯大林、季諾維也夫和捷爾任斯基等為成員的調查小組整理柯倫泰等人的材料,柯倫泰曾經是孟什維克的歷史也成了罪名之一。柯倫泰發揮了她在十月革命之前為布爾什維克演說的熱情和才能為自己辯護,說如果當過孟什維克也是罪名,那黨內不知有多少人要被清除出去。最後,這個派別中的兩個加入布爾什維克較晚的人被清除出黨,柯倫泰等倖存了下來。

當柯倫泰好不容易逃過了被開除出黨的厄運,前往克里米亞的奧得薩尋夫時(戴本柯當時駐紮在那裡),她發現丈夫已經有了比自己年輕得多的情人,他們到了分手的時候了。

使柯倫泰痛心的並不僅僅是戴本柯的薄情,而且還有一種被利用的感覺,因為現在自己不再是布爾什維克的女鬥士,而是一個眾所側目的人物。她在給戴本柯的信中說:「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的關係幫助了你,使得你的路變得好走多了。現在,帕弗爾,你成長起來了,變得強壯了,我為你感到驕傲,但我們的關係也成了你路上的障礙。」

1922年夏,柯倫泰寫信給黨總書記斯大林,向他要求一份工作。不久,她被派往挪威擔任貿易代表,作為一個前政府部長,這是變相的流放。從此她永遠離開了布爾什維克權力的中心。她對革命已經不再有浪漫的幻想和樂觀的期待,有的只是旁觀和困惑,並從政治轉回到文學去。

7

「杯水主義」起風波

但像柯倫泰這樣的人,只要還有說話的機會,就註定不會默默無聞。很快她就再度引起了爭議。她發表了一些文章,對被布爾什維克所討厭的女詩人阿赫瑪托娃作出正面評價,甚至說阿赫瑪托娃對婦女在工作和愛情(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也就是獨立和依附)之間的矛盾有真正的理解,她的作品應該被新婦女看作一種指南。然後就是那篇以熱尼婭為主人公的小說。柯倫泰想說的是投身革命的婦女無法在革命中找到個人愛情,對性要求只能採用「杯水主義」的態度。

但不幸的是,柯倫泰的這篇小說受到了雙重曲解。熱尼婭的無可奈何被很多人解讀成肆意為之,柯倫泰對這個人物的同情也被視為她對這種生活方式的欣賞。對革命的質疑於是成了變態的女權主義,先鋒得走了調的婦女解放。這種生活方式當然是有人喜歡有人憤怒,「杯水主義」一詞於是不脛而走,隨著對布爾什維克革命的介紹傳到了西方和中國。其實,柯倫泰是最強調性愛應該以真正的感情交流為基礎的,婦女的獨立和解放離不開真正的性愛。如果婦女沒有得到男子真正的尊重和關愛,家庭制度在她看來就是變相的奴役。

不過,從另一方面說,柯倫泰的被誤解有著深刻的歷史原因。為什麼布爾什維克革命會使得人們把這樣一個文學形象誤讀到「主義」的高度?因為布爾什維克革命就是要推翻一切舊制度,包括生活方式,建立一個全新的社會。在列寧看來,沒有抽象的道德,只有階級的道德。過去繼承下來的規範和習慣都是虛偽的,男女之間的關係實際上以階級關係為基礎,而家庭制度的本質是為了維護私有財產。「和舊的一切徹底決裂」是列寧的名言。既然如此,當在這場革命中出現熱尼婭這樣一個在性道德上「和舊的一切徹底決裂」的形象時,人們誤以為她是布爾什維克的青年榜樣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現實生活中,布爾什維克革命使得相當一部分青年有了性自由的借口。20世紀20年代初,很多青年革命者用「資產階級道德」指責那些不願和自己上床的異性。由於避孕措施的缺乏,很多像熱尼婭這樣的女青年都在糊裡糊塗中懷孕,然後去墮胎,而她們的男伴卻什麼責任都不用承擔。

實際上,《三代人的愛》只是柯倫泰一系列小說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在其他小說中,人們還看到革命後婦女仍然失業、貧窮,很多人靠賣淫為生,男人仍然把她們當作物品去佔有。她有一篇題為《姐妹》的小說,寫的是布爾什維克官員召妓的故事。她把這位官員的妻子和他找的妓女比作是姐妹,意為她們雖然表面上有區別,實際上都是男性的奴隸。這些故事決不是捏造,因為當時只有政府官員和紅軍士兵才有穩定的食品和生活物資的配給,因此也只有他們才召得起妓女。艾瑪·戈德曼(美國著名無政府主義者和女權主義者)1920年來到她心目中婦女被解放了的蘇俄——要知道法律上蘇俄婦女是當時世界上最自由的,包括選舉權的獲得——她同樣被婦女仍然在賣淫、而且嫖客是蘇維埃官員和士兵的醜惡現實所震驚。

柯倫泰的這些小說很快就受到布爾什維克意識形態官員的批判。她被加上了「資產階級女權主義者」的罪名。「柯倫泰同志用極大的熱情向著共產主義揚帆遠航,但推動她這隻船的風帆是性問題」,「她一直是個小資產階級」,「她是個吞下了一大堆女權主義垃圾的共產主義者」,「她怎麼能夠在這麼長一段時間裡不但被當作俄國,而且是國際共產主義婦女運動的領袖呢?」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和托洛茨基夫人娜塔里婭·謝多娃此刻也要和她劃清界限了,她們通過《紐約時報》對柯倫泰展開批判,在西方消毒,為俄羅斯共產主義正名,抹掉柯倫泰潑在蘇俄新婦女形象上的污水。

柯倫泰這時明白自己走得夠遠了,她的這些作品是最危險的踩線。她選擇了繼續留在布爾什維克的陣營。革命已經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布爾什維克政權這個嬰兒不管多麼醜陋,總是她自己的。這就是那些以自己的生命和熱情投入一個政治運動的人和那些只從理性和政治觀點出發選擇黨派的人的區別。

1922年以後,她不再公開發表關於女權問題的獨立見解,除了在1926年修改婚姻法時提供過一些意見外,她只專心於自己外交官的工作。感謝1920年代早期布爾什維克內部殘存的寬容,只要不發展到派別活動,議論和意見的出格,其後果取決於當事人在黨內的地位和各方面的關係。不管怎麼說,柯倫泰曾經是布爾什維克最活躍的女領導人,第一個女中央委員和政府部長,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西方婦女運動中都是某種象徵。布爾什維克仍然需要她,把她像一個大號花瓶似地放在對外展示的櫥窗里,作為蘇維埃婦女和男子平權的象徵。這也許是柯倫泰度過個人政治危機的關鍵。

8

生不如死的30年代

柯倫泰作為一個革命家和女權主義者的生命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之前就基本結束了,此後她和蘇聯普通的外交官僚沒有什麼區別。如果說她餘下的人生中還有值得別人關心的事情的話,那就是她竟然逃過了30年代大清洗的劫難而壽終正寢。這是一個奇蹟:斯大林放過了這個歷史上有無數把柄的、自己曾經嘲笑過的女人。

作為十月革命中列寧的忠實盟友,柯倫泰對斯大林當時反列寧的表現可以說了如指掌,包括斯大林作為黨報主編,和加米涅夫一起對列寧的《四月提綱》發表批評性評論的事。當然她早就學會了隨著形勢的變化而敘述歷史,強調和忽略、必要時甚至捏造某些情節。她1927年對十月革命前黨內各領袖對武裝起義的態度的描寫就和1937年的版本不同,在後者中斯大林成了列寧唯一最熱情的支持者,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是叛徒,而托洛茨基「這個未來蓋世太保的間諜」居心險惡地企圖拖延起義的時間。當然,在1937年,任何聯共歷史都必須如此敘述,但柯倫泰是當時除了斯大林以外唯一倖存的十月革命前的布爾什維克中央委員和革命後第一屆政府的部長,因此她的說法就具有了證詞的性質。

柯倫泰在布爾什維克中的兩個情人——斯里亞普尼柯夫和戴本柯——都是大清洗的犧牲品。前者曾經和她一樣是「工人反對派」的成員,1935年被捕,兩年後死於獄中。後者和她離婚後仕途順利,1937年甚至還是審判圖哈切夫斯基元帥的軍事法庭的成員,但數月後自己也被投入獄中,次年被處決。

柯倫泰雖然逃過了劫難,但很多時候那種提心弔膽的煎熬卻也是生不如死。就在這段時間裡,她兩次奉召回國述職(當時她在瑞典當大使),每一次她都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給自己的友人阿達·尼爾森留下了遺書。其中有一封這樣說:「親愛的、親愛的阿達,我的朋友。請代我好好保管這些筆記、日記和其他個人材料,直到1947年(就是說,如果我不幸成為犧牲品的話)。我要求你,在我死後十年,把這些材料交給莫斯科的馬克思恩格斯研究所。它們將會在合適的時候在蘇聯出版。」

柯倫泰沒有想到,在斯大林的天平上,保留她這個蘇維埃政權的花瓶,還是重於在死刑名單上增加一個叛徒和間諜。可以想像,每一次柯倫泰從莫斯科平安無事地回到斯德哥爾摩時,她都會加倍珍惜這莫名其妙的生還所帶給自己的每一天。

到了今天不知明天的時候,婦女解放、兩性真正的愛和新婦女等等理想,恐怕早就成了恍若隔世的囈語了。

連生存權都沒有保障的時候,其他一切人權確實都是空話。

柯倫泰死於1952年3月9日。死後被埋葬在莫斯科新處女墓地。

(作者授權刊發)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東方歷史評論 的精彩文章:

史料|伯希和北京日記:親歷義和團運動
周六薦書|托尼·朱特:事實改變之後

TAG:東方歷史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