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封湖14——活著真好，哪怕苟且……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今年臘月二十九，我和弟弟去給媽媽上墳，按照北方人的傳統，親人去世，姑娘三年後就不去墓地了，外姓人上墳燒紙爹媽也收不著，但是我還堅持去。我和弟弟是我媽媽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如果我們都把她忘了，那她就真的死了。
一座只銘刻著生卒年、寫著姓名的墓碑站在我的老家河北承德市石洞子溝向南的山坡上，連綿的群山中這一隅顯得特別安靜。一棵高大的楊樹傘蓋般罩著這座墳塋，這就是我媽媽的安息的地方，她就靜靜地躺在這裡，與世無爭，漫山遍野都是白花花的墓碑。
這是年三十的前夕，孝子賢孫們都早已經上完墳了，我弟弟弟妹和侄女一家人等著我這個遠歸的人，正是臘月寒冷的季節，塞外的寒風嗖得臉生疼，本來想帶著大衛讓我媽媽看看，可是我弟弟說，承德屁大點地方，你領個老外上墳，早晨上完，下午承德市傳遍了，你自己去就得了。也是，我也是嘚瑟到老家了。我看著滿目瘡痍的山丘，慨嘆「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我不知道我的歸處在哪裡？我曾參觀過加拿大卡爾加里、溫哥華、科隆納的墓地，那墓碑上的英文墓志銘看不懂，就專看漢字的中國人逝者的生卒年，我也曾想著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躺在這鮮花盛開的異國他鄉，深圳的殯儀館我是一次沒去過的，媽媽去世之前，我想把媽媽的骨灰要一把，灑在我原來住的深圳南山區的半島城邦的海里（在半島城邦那裡我和媽媽度過了兩個月的快樂時光），我滿臉淚痕地和我媽商量這件事情時候，那時候媽媽已經在去世前說不出話來了，媽媽搖了一下頭，我想她不想身首異處吧！我也不知道我的這個第二故鄉——深圳，是不是我要選擇的歸處？抑或回到老家和媽媽在一起？「陌上人驚雉，荒蕪兔隱墳」我不知道我的漂泊的心在哪裡？似乎世界太大，又似乎世界太小，已然容不下一掬灰塵，幾縷輕煙。但哪裡黃土不埋人呢？
一年無論哪個季節來承德市石洞子溝的這個陵園，隨處可見的是貢品、垃圾、兔子屎……每次來我都喋喋不休地說環境保護，我希望能夠早日治理這些亂扔亂棄的狀況，如此下去這就會變為垃圾山。亂扔垃圾者罰款！這樣的環境逝者能安息嗎？十餘條流浪狗懶懶地趴在山下的平地上等著新的逝去者到來，其中不乏比較珍貴的家養寵物狗，幾隻烏鴉在高枝上高一聲低一聲的呱噪著，當有人來造訪這幽冥世界時候，這大抵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
到2018年的陰曆二月初十，就是媽媽去世整整五年了。五年時間足以忘記一個人嗎？為什麼我現在沒有那麼撕心裂肺地痛了？雖然在加拿大的時候走在路上突然想起媽媽這個字眼便淚如泉湧。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的一切，我只盼她每天入我夢來。
人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永遠是個謎，正因為這個謎，讓我們人類生生不息地去探求。一代又一代，生息繁衍樂此不疲。
牢記一個人要多長時間？永遠不能忘記的人有多少？而他也離開我六年了。生命中的匆匆過客太多了，我們的大腦無法存檔太多，只好假裝忘記一部分，填充新的一部分，這是人的本能。只有面對新的生活，我們才能對得起生命的存在。
當我們在年輕時候苦痛中時，從不重視自己的身體的感受，而是強求內心的感受，我們覺得自己還有的是時間耗自己的身體，我記得我面對難過的狀態是：一個人在家裡忘情地大聲悲哭，我記得我徹夜輾轉無眠，我記得我心痛得無法呼吸……
而如今，當我對鏡理雲鬢髮現青絲縷縷的時候，當我渾濁的雙目看不清楚東西的時候，當我稍微熬夜就覺得全是哪裡都痛的時候，才真的是發現自己老了。但是你今天再老，老得過明天的你嗎？我問我自己：「你還有力氣再去痛苦嗎？」
曾經為很多事煩惱，但是當你的身體出現問題的時候，你才發現一切都不是事兒，只有自己的事兒是大事。活著才是硬道理。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深圳的南山醫院做乳腺纖維瘤的手術時候，在手術台上眼淚汪汪地對主刀的馮醫生說：「我以後好好地生活，再也不奮鬥了！」2015年春天，時隔8年，我在南山醫院第二次再做這個手術的時候，我又含著眼淚對馮醫生說：「真的，這次以後我真的不拼了！」術後，那一夜我騙我的好朋友和我的老家長，我說我請了護工，深圳的工作強度大，我不想給朋友們添麻煩，把他們全都打發走了，我才知道自己一個人在醫院是多麼可憐的事情。事實上我沒捨得掏一夜500元的護工費，我就覺得我年輕，我還行。那一夜的忍住渴，忍住痛、忍住上廁所至今也難忘。可是每一次都好了傷疤忘了疼，像個永動機一樣，上足了發條，我一直記著這句話：「做一顆永不生鏽的革命的螺絲釘。」作為70年的人，有太多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了。那時候五六十年代的人卻認為我們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而我現在也有同感了。這就是時間帶給我們的變化。
那麼我現在該怎麼生活呢？是渾渾噩噩地有今兒沒明兒地活嗎？是還大刀闊斧地照樣劈山開地地活嗎？我似乎走了兩個極端，以前在工作的時候覺得浪費一分鐘都是犯罪，周末在家裡和別人打電話時候，常常是腦袋歪著和肩膀夾個電話，腿在屋子走動著，手裡拿著東西干這干那，白天工作的時候更是分秒必爭，同辦公室的同事的老師可「膈應」我了，總是忙乎人。可慢慢大家也不得以為之了，而且有過之無不及，因為總有干不完的活兒。我在要崩潰的邊緣的時候逃離了深圳，如果沒有這段異國情緣，我不知道我12年在私立學校高強度的工作中我是否還能堅持下去？我甚至佩服我深圳的同事們，他們才是敢直面人生的勇士，超負荷的工作讓他們每一個人綻放出最艷麗的花朵，看著他們的朋友圈，我無法想像他們是怎樣生活和工作的，只記得我們北大附中的一位才子——王堃曾經說：「北大附中的女老師全部是鐵甲小寶！」我只能在自嘆不如中，每天在審閱朋友圈，批閱微信摺子的時候，看著老師們的各種秀學生、秀學校顯出羨慕的神態，並默默為朋友圈的他們點個贊!因為他們是做教育的真正有情懷的人，而我作為教師充其量只是個逃兵。
三年了，來到加拿大一切都變了。我可以任意睡到自然醒，我可以不用趕時間任何時候自然睡。這是以前我最奢望的生活。大衛又是一個脾氣及其好的人，不會因為我做的飯不合口味或者我的懶惰就給我壓力，總是說：「哦，你做的真好吃，哦，你要睡覺，那就睡覺吧，睡覺很健康！」那麼長期以往的結果就是我和球一般滾圓。我對著鏡子看著肥碩的肚子和屁股，大衛還說：「哦，男人們都喜歡大屁股的女人。」卻對肚子沒有評價。對於一個看你對眼的人，作為綠豆的我每時每刻都覺得自己是美若天仙，從不梳妝打扮，頭髮灰白，有幾根白髮常年桀驁不馴地直立著，衣服更是在衣櫃中隨手抄出一件就披上，我每天的無所事事，這讓我覺得活著的意義就是：吃、睡、拉……以前從不看電視的我現在也邊吃瓜子邊看電視，儘管近乎野蠻的冰球運動每天到點開始，我也追著小球樂此不疲，這要是我媽活著的時候，看到我這樣，早把我罵也罵死了：「有那個時間不去看看！以後和別人聊天都沒的說。」以前從不看著太陽發獃的我現在追著藍天白雲和太陽，對著窗外痴望，腦子似乎凝固了。每天往陽台上放幾顆花生米，等著松鼠過來吃掉它，以前從不運動的我，也泡在健身房裡了。運動帶給我的變化是，能吃能睡能拉，肚子不再疼了。沒吃任何藥物，這就是神奇的地方。因為我在這裡沒（太）——朋（寂）——友（寞）！我也想像著saveon food就是我老家承德的寬廣超市，我也想像著倫敦拽哥就是深圳的天虹商場，我甚至覺得我小區的恆溫游泳池就是星海名城的六期游泳池，我也想像著出門遇見的朋友就是我的學生家長，走在大街上忽然有學生喊我楊老師，而一切都是虛幻……
正所謂「靜能生慧」，村上春樹的《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我看了不下5遍，我在運動的時候，我居然想到了一些一邊運動一邊做的事情，例如聽音樂、聽英文節目、看小說，一本薄薄的書夾在跑步機前端，就這麼機械地走，機械地看，腦子機械地記，和作者的悲歡同步。陽光充足的午後，我也會半眯著眼睛打一兩段文字，來充實我的未來的小說《御封湖》。生活中的物質要求簡之又簡，只求三餐果腹即可，從不添置任何奢侈品，因為我的衣服鞋子都多得穿50年穿不完，天知道以前為什麼買那麼多東西？但這都是獨自領悟的過程。人總是要嘗試自己沒有的生活。如今，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是我自己領悟人生的時刻，時間對我多麼垂青，這些都是我獨享的美妙時光。只要活著就好！
這個新年我們是在國內度過的，臨走的時候大衛問我爸爸：「爸爸，你自己孤獨嗎？」我爸爸哽咽地、笑著說：「我不孤獨，我這裡（按著心臟）快樂！」我聽了眼淚唰地下來了，爸爸沒什麼文化，卻說出這麼經典的話來，他一句英語都不會說，可是和大衛說得有聲有色，因為大衛說什麼他都是點頭，然後還接話，接的事情都不是一件事，然後還點頭，大衛以為他聽懂了，繼續說。爸爸繼續點頭，大衛說：「我們明年還會回來看你。」爸爸用手比劃著365這些數字，說他還得等365天。一個孤獨的人想讓自己快樂，必須內心強大。
就是這樣，我在孤獨的時候，我可以把自己的衣櫃的衣服全部掏出來一件件摺疊放好，清晰地記得他們在什麼時候買的，什麼價位，哪一件是朋友送我的，哪一件是媽媽的衣服我給帶過來了，有時候我還會聞聞衣服的味道。這是難以忘記的歷史的味道。有時候把自己的書櫃一本本書推倒，再一本本擺放好，這些沒看的書都是我的朋友，我什麼時候想他們了，就隨時和他們說話，在加拿大我學會了在衛生間馬桶旁邊放幾本書，隨時翻看。我去朋友家，看到她家衛生間的毛巾的架上放的不是毛巾，居然是書。在這些安靜的日子裡，積累充電成了我生活的主旋律。也許一顆不安分的心使之然，或與有一天我還有不同的想法，那麼現在就厚積薄發吧！
我感謝這變化，並享受這變化，變化是我的永恆不變。
我盡情珍惜我生命中的每一個美妙時刻，因為我早早領悟了什麼是生老病死，我知道我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生命中的最美好的限量版，悠閑地喘息，慢慢踟躕前行，時時為自己的小確幸而雀躍。這真的不是浪費生命，反而是對生命的尊重。誰都有老去的那一天，誰都有離開世間的一天，而病痛帶給人的無盡的折磨，讓我覺得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誰快速地離開人世就是前世的修行了，做足了死的工作，活得才更真實有意義。為此一本《聖經》成了我餘生的陪伴。
別再去為一點事糾結了，生活中太多人和事不如你意了，你不要去計較，撇開他，該幹嘛幹嘛，愛咋地咋地，有招想去，沒招睡去。醒來一切海闊天空。只要你是活著，就有一切翻牌的可能。
而今我活的精彩紛呈，每天都是那麼快樂。 我這麼嘚瑟，老媽，你看到了嗎？我是不是有你的影子？這個新年，家裡的親戚，包括我的幾個姨，誰看到我誰都說，你太像你媽了，我不樂意聽。
「我可比我老媽好看多了」。我嘴一撇。
那你也許不願意聽：「那我得多醜啊！」
「多醜也是你生的……」
如今這樣的對話只能是在夢裡了。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老媽去世5周年，如果現在她活著，是73歲了。是的，她還活著，就住在我的心裡，那裡有一個位置永遠為她留著，她從不曾離去。
活著，真好，哪怕苟且！
TAG:最美中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