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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友:如此「硯」遇一生

昭和初期早春的一天,有兩位中國紳士到上海橫濱橋克明路福壽里六號的板東貫山家拜訪,他們是錢瘦鐵和他的朋友唐吉生。那天,他們是有事來商。

是這樣,錢瘦鐵的朋友沈石友的女婿若褒生先生在數年前因銀的交易投資失敗而將《沈氏研林》所載的一百五十八方硯台全部抵押給了橫濱正金銀行作融資。返還期限經過兩年多,依舊不能還賬,銀行方面一再催促,從而陷入困境。那時,若褒生與錢、唐兩人商量,看有何辦法能將這批硯台折成資金還賬。

橋本關雪(1883-1945)

原來,若褒生在融資的時候銀行方面因對硯台沒有什麼認知,要求提供相應的保證人作為條件。當時便請了錢瘦鐵的老師橋本關雪先生當擔保,銀行確認後將錢借給了若褒生。

到了返還期限,作為保證人的橋本關雪對這批硯台並沒有表示什麼興趣,說:「準備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有合適的人,就賣給他好了……」就這樣,由於他沒有接收這批硯台,使得銀行方面資金無法回收。而若褒生明擺著也還不了,這樣拖了兩年多,只有苦等他人購買方能解決。經保證人關雪先生的同意後,於是找到了板東協商。

板東詢問了有關因由後問:「關雪先生是真的不接這批硯而同意賣給別人嗎?」兩人說已經問過關雪先生多次了,不會有錯。

這樣,板東考慮這數萬金的錢到底該怎麼去籌,和一旁的井上研山商量。兄弟倆商量的結果是先需看看實物。就問錢、唐二人能不能看?錢瘦鐵說;「一百五十八方硯全部存在銀行的倉庫里,在那兒看不太方便,還是借出來拿到這兒看吧。」就這樣,把這件事定了下來。

《沈氏研林》民國 沈若懷編

之後,兩人從包袱里拿出《沈氏研林》一函和一摞與此相關的詩箋。詩箋約三百張,其中兩百張是吳昌碩的手跡,剩下的一百張左右是沈石友的手跡。錢、唐兩人說此事別和他人提起,當沒賣掉。板東也約定好買下,一個月內付款,當時付給了大約五百元日元的鉛筆。兩人寫了收條,放下了《沈氏研林》和那三百張詩箋後走了。

吳昌碩、王一亭於六三園

第二天,銀行送來了這批硯台。板東與井上二人趕緊把箱子打開檢查。覺得一方一方看太麻煩,只看了幾方後就保管起來。沒想到能得到這批硯台,真是興奮不已。還在當時上海最有名的日本料理店「六三園」舉行了宴會,邀請了中日兩國的文人參與,將這批沈氏藏硯進行了展示。

長尾甲(1864-1942)字子生,號雨山。

漢學家、書法家,也擅長篆刻。

1903年移居上海,曾任商務印書館編譯室主任。

來華後,與吳昌碩、錢瘦鐵等成為好友,

是西泠印社第一批社員。

為了籌措買硯台的錢,井上趕緊回到了日本,思考著拜訪哪位合適的人來商討良策。帶著《沈氏研林》和吳翁、沈石友的詩箋,首先拜訪了長尾雨山先生。說明來意後,雨山先生馬上說:「沒什麼難的,你去找桑名鐵城君商量好了。」

在說明了詳細原委後,鐵城先生馬上給武川六石先生打電話讓他說馬上到京都來。一個半小時後,武川先生到了。桑名先生講述了一番情況,聽後,武川先生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井上當即讓武川先預付了款。他放下心來,決定兩三天後出發去上海。

在與桑名、武川先生分手時三人發誓,在付完款之前絕對保守秘密。那天,井上安心地睡了個好覺。兩天之後,他乘上了從神戶開往上海的船。抵達上海還是住在板東家。第二天,直接去了正金銀行。

但事情並沒有想像的那般順利。

民國時期日本橫濱正金銀行上海分行大樓

現為外灘24號 中國工商銀行上海分行

支店長和田豐治回復說:「實在抱歉,剛才橋本關雪先生來電報,說自己要接收這批硯台,千萬別動這批東西。銀行剛才給他回了電,答應了他的要求。」

這個時間點真的太「趕巧」,一時間井上愣住了,該怎麼向桑名、武川先生交待啊?但不管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萬事皆休矣。橋本關雪本來就是保證人,銀行按規矩只能將這批東西交給他。中間怎麼會泄漏了風聲?也無法得知。無奈,事已成定局,只有等待銀行來取走硯台。

日本京都 白沙村莊橋本關雪紀念館

這樣,《沈氏研林》所藏的一百五十八方硯成了白沙村莊的藏品。那年秋天,橋本關雪赴歐洲旅行,這件事再也無人問津了。

只是,井上硯山手中還保存著當時從一百五十八方硯台中選了二十方拓出的拓片和《沈氏研林》及那一摞詩箋。

緊接來的就是時局動蕩,戰火紛飛。1945年9月2日,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宣告結束,大家期望的和平終於到來了。日本的古董書畫界也漸漸復甦。

故事在這裡又發生了一次小小的轉折。

有一天,井上從小道消息得知那批沈氏藏硯又被抵押到銀行去了。為什麼?什麼銀行?理由不知道,甚至真假也不明。

住在京都神宮道的太田貞三先生詢問井上願不願買橋本關雪所藏的二十方硯台。不是一百五十八方都抵押給了銀行了嗎?怎麼又出來個二十方呢?井上匆匆趕往京都去看個究竟。看後大吃一驚,這不正是自己在板東家選出還拓過拓片的那二十方!

看到這些硯,井上感到萬分驚喜卻又覺得為難。因為沒有多餘的錢了,不得已,找到熟人辻本史邑先生商量,他推薦了友人松浦武夫,請其暫為代付資金。松浦先生應允,代買下了這二十方硯台。

再過了二十餘年,松浦先生來說:「我幫你存這批硯台也過去了很長時間了,該還給你了吧。」能遇到這種真君子,井上聽後感激涕零。沒有更多的禮,就把其中的兩方硯台送與松浦,收下剩下的十八方。

於此,這件前情故事就被當事人井上研山所寫的一篇回憶錄《沈氏研林的歸趨》中詳細的記錄下來,後由鄒濤先生翻譯以供參考。

白沙村莊橋本關雪紀念館

文中的這位橋本關雪是日本著名畫家,大正、昭和年間關西畫壇的泰斗,日本關東畫派領袖。自1914年起,曾有30多次到中國遊歷,並精通中國古文化。與吳昌碩、王一亭、錢瘦鐵等結為至交。1916年建庭園式住宅,名為「白沙村莊」,之後一直居住於此。

橋本關雪在1944年去世,戰後關雪家抵押給銀行的其它硯台,委託給東京的守尾瑞芝堂賣出,從此散藏於日本及世界各地。據悉,一部分硯台去了台灣,成為台灣大藏家林柏壽的蘭千山館藏硯,後捐贈給了台北故宮博物院。台北故宮博物院為之出版的《蘭千山館名硯目錄》中載有《沈氏研林》中硯六方。此六方硯,本為旅居日本的台灣收藏家林熊光(朗庵)所藏,後讓歸蘭千山館。還有部分迴流到大陸,但相當的數量至今尚未露面。

研譜《沈氏研林》

沈石友(1858-1917),原名汝瑾,字公周,因喜藏硯,特取「石友」別號,江蘇常熟人。《沈氏硯林》就是這位石友一生「硯遇」的真實寫照。

吳昌碩畫《品研圖》鄭孝胥題引首

皇家有乾隆內府收藏曆代名硯集結而成《西清研譜》,民間有沈石友收藏名硯集結而成《沈氏研林》,兩者可比肩之處,不僅是因為《沈氏研林》的收藏的武虛谷藏杜工部像硯、黃文節公真像硯、文衡山篆謙卦硯、傅青主真手硯、阮文達公鵝群硯以及曾文正翁文恭二公藏硯等名人藏硯,同時還有作為金蘭之交的書畫、篆刻大家吳昌碩親筆題寫的一百二十餘件硯銘。鑒賞品題,而更顯增重。

黃文節公真像硯

傅青主真手硯

長生未央硯

宋雍熙碑硯

作為資深「硯痴」的沈石友在晚年更加熱衷於研究,「每有所得,摩掌不去手,製為銘詩刊畫椎拓以志興賞。」數十年所得有上百方古硯,所以自稱「百石老人」。沈石友一直想將所藏硯台編輯成譜,品題高下,以傳後世。58歲時,他曾選拓一百零七方編成《石友研譜》一冊贈其甥俞養浩。

但這畢竟還不是自己的全部收藏,在沈石友去世六年後,為完成父親遺志,兒子沈若懷將父親的藏硯全部編拓而成《沈氏研林》。這部研譜共有四卷,根據目錄,共收沈石友藏硯一百五十八方。吳昌碩題寫硯銘,鐫刻工作則主要由吳昌碩的弟子趙古泥一力擔任。

神驥硯

《沈氏研林》之外還有一方《神驥硯》,據日本書法文化研究家西島慎一先生稱,1980年隨青山杉雨先生訪問沈石友故居時,親見沈石友家藏版《沈氏研林》中有載。此硯曾作為沈石友的殉葬品,出土後藏於常熟文物管理委員會。

吳昌碩題《品研圖》

《沈氏研林》由吳昌碩題籤,鄭孝胥題扉頁,卷首有鄭的隸書題《品研圖》、吳昌碩畫《品研圖》並題詩。傳世《沈氏研林》有若干版本,日本二玄社所刊內容齊備,且硯拓與硯目相合,可作為通行本。

民國 冰壺堂舊藏《沈氏研林》原拓四冊

成交價:88.5萬港幣

東京中央2016年11月香港秋拍

東京中央曾在2016年11月香港秋季拍賣會上釋出一套《沈氏研林》原拓四冊,為近代著名藏書家周雁石所藏。關於《沈氏研林》原拓的存世情況,雖沒有具體統計數據,但市場目前所見到的原拓四冊全套極為稀少,卻是不爭的事實。此套《沈氏研林》原拓四冊最終以88.5萬港幣(約1310萬日元)成交。

詩中交情 硯上唱和

沈石友出身虞山望族,家學淵源,不僅喜愛藏硯,並工於詩詞。但這位石友卻與其他熱愛雅集,一起唱和闊論的文人不同,低調再低調,甚至有點小孤僻,不愛出家門,就自己在「篴在月明樓」琢磨硯台,寫寫詩詞,與少有的幾位相知老友書信往來。其中聊的最多、最投入的就是吳昌碩。

吳昌碩(1844-1927)

根據吳昌碩《鳴堅白齋詩集序》中所述,兩人結識於壬午歲(1882年),此時吳昌碩39歲,而沈石友才25歲。當時,吳昌碩還在靠著刻印、賣書畫維持生計,多年的湖州、蘇州、上海、杭州等地遊學生涯讓他與陸心源、吳平齋、任伯年、楊見山、吳大瀓等人建立起師友交誼,並拓展眼界,提高自己的藝術學養。在常熟客居之時,他與沈石友兩人常在一起唱詩詠和,切磋詩藝。此時的翁同龢也因為「維新變法」之爭,被慈禧太后開缺回籍,回到常熟家鄉,鬱郁之際,避開政治,三人正好湊到一起暢聊詩詞歌賦,去沈家賞硯題詞。

清 篴在月明樓硯

成交價:172.5萬港幣

東京中央 2015年香港春拍

2015年5月香港春拍中,東京中央釋出的一件《沈氏研林》著錄的一方「篴在月明樓硯」就刻有翁同龢的題詩:「煙雲筆下收,近水見高樓。人說詩書畫,山林第一流。」作為兩人詩友情誼的見證。

吳昌碩是一位金石書畫全才,但詩文稍不自信,在兩人交往的信札中常有向沈石友求教。因此在吳昌碩的書畫里經常出現沈石友校勘過的詩文,而沈石友收藏的硯石上,更是多有吳昌碩親筆題寫的硯銘。沈石友欣賞老友這一身才華,一面給吳昌碩些許資助,支持他的創作和貼補家用。

吳昌碩 致沈石友信札

不僅是藝術交流,沈石友對吳昌碩的關懷也在生活上。吳昌碩嗜筍,常熟出產一種象筍,吳昌碩吃過讚不絕口。在蘇州、上海期間,沈石友都經常寄象筍給他。一次吳昌碩患肺病,沈石友寄了陳米和象筍,說這兩物事頗宜病中吃,遙勸加餐。就在沈石友去世當年的初夏,他又寄給吳昌碩六十枚象筍。吳昌碩與家人大快朵頤後,作畫《象筍圖》並題詩寄贈沈氏為謝。

在信札中,吳昌碩也常常寫一些生活上的瑣事,每每問候家人安康。

致沈石友書 立軸 水墨紙本

遺憾的是,未過多少時日,沈石友在虞山病故。同里友人攜帶三大冊遺詩到上海見到吳昌碩,轉達石友遺言,請吳昌碩為之改正並作序。吳昌碩下筆和墨以淚,痛哭不止。《沈氏研林》中沈石友與吳昌碩兩人在硯中所銘刻的情緣成為從此的絕唱。

「硯」遇千金幾何

目前,《沈氏研林》所收硯台現今存世者約三分之一,這些散佚的硯台全依靠此硯譜來對比審定,得見一面實屬不易,我們也才有緣欣賞到沈氏藏硯的佳趣。

青山杉雨(1912-1993)

2008年恰逢西泠印社105年社慶,日本書法界泰斗,也是首批西泠印社成員的青山杉雨先生之子青山慶示,將一方吳昌碩銘「石友書畫之研」贈送給西泠印社。橋本關雪之後,青山杉雨或許是藏購《沈氏研林》硯台最多的之一,一共收集到了8方。

從拍賣場看,東京中央自2010年成立以來,八年時間中已得其六。2012年9月秋拍上釋出過「吳昌碩銘沈石友藏端石鵝硯」(成交價:2645萬日元),2015年5月香港春拍上釋出過「清 篴在月明樓硯」( 成交價:172.5萬港幣)。以及在2017年4月與隨風會聯袂推出京都市美術館特展「文房聚珎——名家收藏文房清供展」,當時展出了兩方著錄於《沈氏研林》的硯台,一方名為「鈍居士生壙志硯」,另一方名為「方坦庵藏硯」,在日本文玩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京都市美術館別館

展出現場 左:方坦庵藏硯;

右:鈍居士生壙志硯

生壙後志硯

成交價:9200萬日元

2015年東京中央秋拍

硯盒之上「白沙村莊」朱印

值得一提的是,《沈氏研林》中唯二的兩方有關「生壙志」的硯台,除了出展的這方,另一方「生壙後志硯」在2015年秋拍中釋出,並在當時以9200萬日元的高價成交。(拍前估價:JPY 20,000,000-25,000,000)

吳昌碩、沈石友、邵松年銘和軒氏紫雲硯

成交價:548.8萬元 2009年西泠秋拍

2009年,西泠印社五周年慶典秋拍中,文房清玩·歷代名硯專場推出一方集合吳昌碩、沈石友、邵松年三人所銘的「和軒氏紫雲硯」,最終以548.8萬元人民幣成交(拍前估價:RMB800,000-1,200,000),超過最低估價近7倍,一舉創造了《沈氏研林》所藏硯台的成交價最高紀錄,也創造了當時文人硯拍賣的世界紀錄。之後西泠陸續推出部分《沈氏研林》的藏硯,成交價格都堪稱優秀。

吳昌碩銘、沈石友銘石破天驚端硯

成交價:235.2萬元 2010年西泠春拍

2010年西泠春拍,吳昌碩銘、沈石友銘石破天驚端硯以235.2萬元成交。(拍前估價:RMB  800,000-1,500,000)隨後在秋拍中,吳昌碩、沈石友、蕭蛻銘夔龍端硯以246.4萬元成交。(拍前估價:RMB 800,000-1,200,000)2014年西泠秋拍,再推出一方吳昌碩銘沈石友藏牧牛端硯,最終以299萬元易手新買家。(拍前估價:RMB 1,500,000-2,500,000)

吳昌碩銘 沈石友藏牧牛端硯

成交價:299萬元 2014年西泠秋拍

清康熙 御制松花石龍馬硯

成交價:425.6萬元

中國嘉德2010年春拍

中國嘉德2010春季拍賣會上,翦淞閣專場推出《沈氏研林》所載之一百五十八方名硯,僅有的一方松花石材質的龍馬硯,並且是為康熙御賜給時任文華殿大學士的蔣庭錫的硯台,可知其之重。之後輾轉流入藏硯名家,也是常熟同鄉沈石友之手,並留拓於其硯譜《沈氏硯林》中。最終以425.6萬元成交。(拍前估價:RMB 1,600,000-2,600,000)

本次2018年春拍,東京中央即將再次上拍一方著錄於《沈氏研林》的硯台,為吳昌碩書銘的端石魚戲硯。

沈石友舊藏吳昌碩書銘端石魚戲硯

L:20cm; W:16cm; H:2.5cm

JPY:8,000,000-12,000,000

RMB:440,000-660,000

魚戲硯 拓片

硯以端石隨形而作,石色發紫,器呈荷葉形,荷葉向內捲曲,圍作硯堂墨池,墨池處鐫刻「魚戲」,後有鈐印「缶」。硯背所雕荷葉經脈清晰自然,經絡之間,鐫刻硯銘:風露如含太液池,文心細似藕中絲,近時懶寫鴛鴦字,但草西窗聽雨詩。石友作,吳昌碩書。後有鈐印「俊」。配紅木天地蓋,蓋上面用朱漆寫「魚戲研」三字。

生壙後志硯 沈石友自撰文

沈石友在其一方天地中所藏有的上百方歷代佳硯,成為他此生的摯友。沈石友在1906年親自撰寫一篇《生壙志》,作為死前寄託自己一生寫詩、藏硯的真切體悟。由吳昌碩手書,趙石鐫刻在一方素式端硯台上。「詩可言志。研以比德也。」這位石友在近周甲之年,砥其志,以力耕於石田。在沈石友之後,由這一百五十八方《沈氏研林》藏硯引發的種種機緣,百年流過,再繼續由當下人來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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