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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靜·讀畫:色靜老樹中

春風漸起,想起柯羅的樹。分享一篇舊作。該文收入《寫意——龔靜讀畫》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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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靜老樹中

有一年去天目山,晨起上山,越林而下。天目山是出了名的大樹王國,穿梭在密密的蒼蒼老樹林里,樹葉瑟瑟,空翠濕衣,方圓不聞人聲但聽鳥鳴,甚或有些緊張。當陽光漸漸透進樹林,霧氣和陽光纏綿,森林慢慢地浮上一種溫柔之氣。這時,走遠了,回首,初日里的森林,竟是王維「色靜深松里」的詩意。似乎也似曾相識,有些畫面感覺彷彿,浮現的是柯羅的畫境——老樹,灰褐色的朦朧,晨曦中彌散著的霧氣。

就做一個拼貼:眼前是天目山的樹,想像柯羅的法國19世紀老樹,然後,在意境里重疊。

柯羅(JeanBaptiste Camille Corot)畫的風景是能一眼就認出來的,它的特徵倒不是色彩的鮮明,或者人物譜系的特別,而是柯羅式的調子。你可以說是情調,也不妨看成是氛圍,或者乾脆就是氣息。

它是屬於銀灰和熟褐的,熟褐的樹、土地,灰綠皴褐的葉子,銀灰色的遠山和湖面。這是晨曦,霧氣籠罩著楓丹白露森林,樹林剛剛從睡夢中醒來,湖面輕輕呼吸著晨露。這是黃昏,「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王維)。老樹飄揚至天空,林間葉子彷彿喃喃,享受晚風裡的寧靜。恍惚間,我們隨著老樹和它的葉子,漸漸遠去,融入暮色,融入排簫般的餘韻里,融入柯羅的風景中。

這種融入是溫暖的,而非超然和隱逸,如體悟中國山水畫的感覺,同樣人和山水在一起,中國山水畫大多是追求物我兩相忘的,雖然有陶淵明「依依墟里煙,曖曖遠人村」式的溫暖,雖然也「獨坐敬亭山,相看兩不厭」的,但描畫的山水其實還是觀照之後的山水,是畫家心靈化的山水。而柯羅的風景,卻是眼見為實的,就是早晨淡淡升起的薄霧,是陣風中飄舞的大樹,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暮色漸合的天空變幻,一切都在柯羅眼前發生著。柯羅就住在風景里,每天對著寫生。

到戶外去,畫大自然中的風景,是柯羅一輩子做的一件事。

《摩特丹楓的回憶》(柯羅 1864)

柯羅出生於18世紀末1796年的法國巴黎,這一年正是法國大革命風暴和拿破崙戰爭之間的過渡期。流血、恐嚇、仇恨和欺詐的時代並沒有玷污柯羅感受美好自然的心靈。他的家庭條件算是不錯,父母在國王橋的一邊開著一家時裝工場。中學畢業後,父母希望柯羅經商,但柯羅希望去畫畫。父母扭不過這個「不成器」的兒子,雖然失望,但終是好心腸,每年提供1200法郎,後來增加到2000法郎,保證柯羅的生活,讓他去實現夢想。

從此,拜師學習,旅行觀察,寫生畫畫,成為柯羅的人生。雖然,他直到44歲才賣掉一幅畫,可柯羅似乎並不關心這一點,他關心的是畫出自己的調子。當然,父母的定期供給幫了大忙,至少他可以不為生存而犧牲了藝術。這應該是柯羅的幸運。

他師從古典風景畫家,先是米薩隆,後來是維克多·貝爾丹。1825年,柯羅去義大利,在那裡生活了3年,充分感受地中海的陽光和美麗。後來他又去過兩次義大利,他說不是去研究義大利大師的藝術技巧,而是義大利的天空。柯羅是一個迷戀風景到骨子裡的人。旅行,寫生,去瑞士,荷蘭,英國,法國各地,作為一個風景畫家,還有比這樣的生活方式更幸福的嗎?

巴黎郊外的楓丹白露森林或許可以算做柯羅的一個比較固定比較長久的創作基地。那裡有著一群後人稱之為「巴比松畫派」的風景畫家。為了戶外寫生,一批畫家來到楓丹白露森林的巴比松村住下,這裡有法國鄉村自然的景色,有當地人質樸的生活,生活恬靜,自然卻變化豐富。風景畫家們喜歡這裡,慢慢就形成了一個畫家村。後來還擴大到了附近一些村子。泰奧多·盧梭和米勒於1840年代末就定居於此。後來,柯羅、庫爾貝和雕刻家巴里等畫家也經常來這裡畫畫。作家龔古爾兄弟的小說《瑪奈特·薩洛蒙》中就有對巴比松畫家的描述。

巴比松畫派為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期法國風景畫吹進了新的風氣,他們畫的是大地山河,是人們生活於中的自然景色,是土地森林裡生活著的普通人生活,而不是那種為歷史畫宗教畫作為背景的山水,那種在室內憑空想像出來的懸崖峭壁。它是回到自然的,是人在自然中舒展自己的愉悅和心靈的。

有趣的是,楓丹白露、巴比松,這些上上個世紀的地名,似乎已然成為法國式浪漫風景的代名詞。當下上海有的樓盤就命名為「楓丹白露」,以極盡優美之語言描述樓盤的浪漫優雅宜人,好象擁有了「楓丹白露」中的一套房,真的就是如擁秋楓之燦爛,晨曦之朦朧了。當然除去人們的「想像西方」/「西方想像」,「楓丹白露」的確是四個富有畫面感的漢字,這個具有色彩感的譯名,與那些畫家的作品,很自然地構成了人們法國式的風景想像。

看柯羅的畫,我總覺得他是一個溫和的人。他畫晨曦和黃昏,光線分外柔和,沒有強烈的明暗對比,森林彷彿如輕紗籠罩,樹、人、湖、天空,線條和塊面彷彿都沒有了邊界,就像柯羅擅長畫的老樹,樹榦和樹冠似乎渾然一體,一切統領於恬靜和溫柔之中。總在想,一個一心畫著這樣風景的人,心靈一定非常的敏感,自然的細微漣漪就會在他心中激起波瀾,長時間地對景寫生,沒有感動和細膩的體味,如何使風景如同夢幻?「如果我真的深受感動,那麼我的真實感情也就會感染別人。」柯羅還說:「如果你有好心腸,那麼一定會在你的作品中顯示出來的。」柯羅的確好心腸,他經常接濟周圍朋友,慷慨大方,巴比松不少畫家都得到過他的幫助。柯羅的風景真是「文如其人」,溫雅,和諧,沒有激越的衝擊,是「潤物細無聲」式的柔軟。

畫風景,尤其是以寫生為藝術理念的風景畫家,感覺就像寫散文,沒有虛構的故事可以躲藏,需要全身心地把自己揉碎了放進去,還必須真實,懂得節制,知道留白,體味事物之間或宏大或細緻或微妙的聯繫,有這些尚不夠,還得有好的語言,就像畫家調配色彩表達風景的手上功夫。有人說柯羅是「情緒風景畫家」,我想倒不如說柯羅是風景散文畫家,且古典且浪漫型的。

《摩特楓丹的回憶》,這是柯羅從1864年留下來的人間仙境吧。摩特楓丹,和楓丹白露一般的鄉村田園。柯羅到過這裡,他當然早起,踩著露珠滾動的草叢,觀察和呼吸晨霧的氣息,清新的風和湖面的水氣,交織。遠山含煙,老樹好象有些情不自禁,在晨風裡搖曳,幾乎彎了腰,橫斜了大幅畫面,好在另一株小樹順風而展,柯羅的古典主義構圖平衡了畫面,老樹小木也似乎是在呼應對話了。小樹旁,早起的母子仨。紅衣母親大概在摘樹上的果子,一兒蹲下,草叢吸引了他,一兒雙手張開,彷彿跌跌撞撞地向母親顯寶:媽媽,看我揀到什麼了。

柯羅的眼睛是濕潤的吧,自然美景,人間情感,天人合一,生活還有什麼遺憾的。於是,柯羅的樹是情誼綿綿的,它的搖曳彷彿樹的舞蹈,似乎晨曦舒展筋骨,長長地吐出一夜的新陳代謝,而小樹枝葉則如同跳一個單腿劃圈,然後輕舒捲臂。褐雜糅著老綠,湖面染著銀灰,是霧中看松色,隨風到湖邊;也是「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這是柯羅的回憶,也該是梭羅的「瓦爾登湖」,是陶淵明的荷鋤之「南山」,何嘗不是我們心中那種揮不去的鄉愁。

柯羅的畫,風景是主角,讓你一看到,就如置身於中,而人常常總是小小的,在風景中的一個角落。不過,風景中的人,柯羅常賦予他們鮮艷的衣服色彩,點亮寧靜灰調的畫面,不過,柯羅的紅色里也是含著灰的,於是,紅杏在枝頭,卻不是鬧的,要的是細微處見神韻的古典美。如《楓丹白露森林景色》,大樹蓊鬱幽深,溪水潺潺,如「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王維詩境。只是,柯羅的意境是溫暖的,畫面以蜿蜒溪水引領我們走進遠處那一抹光亮中,前景溪畔白衣紅裙的讀書女子也彷彿是遠方亮色的呼應,使盤根錯節的老樹越發蒼鬱起來。

古典的美是這樣的,均衡,和諧,舒緩,不熱氣騰騰,但溫情脈脈。

然而,法國人柯羅當然不會滿足古典,他的浪漫法國精神流淌在森林的每一片樹葉中。於是,森林中來了仙女,跳起了《林中仙女之舞》。

這是柯羅1850年的早期作品,不同於《摩特楓丹的回憶》中的森林一角,而是全景式的構圖,濃密大樹與稀疏的枝幹,使畫面疏密有致,陽光似乎要把森林穿透,照在林間空地一群舞蹈的仙女身上。仙女下凡沐浴舞蹈,是中外皆有的藝術母題,進而渲染人間男子偷了仙女的衣服,或者仙女愛上某男子,與之成婚,共度凡間日月,也是古今中外文學樂於描繪的人神共處的故事。在這裡,是仙女仙化了風景,還是風景因為仙女而成仙境,亦然融合。每天在林間寫生,每天看著盤根錯節的老樹,每天呼吸著山林的精魂,柯羅的一個閃眼,仙女正從那樹叢里翩然而至呢。

仙女其實就是柯羅心中的法國風景吧。

風景里有《梳妝的浴女》,浴女就像山林里的女神,可她眼睛瞥了一眼畫外,有點調皮的樣子。女僕一心服侍。再看後景還有一位靠在樹上讀書的女子,好象是亦真亦幻的世界。那些樹比柯羅其他的樹輕盈很多,是秋天的土黃,稍稍有灰綠在筆間帶過,畫筆的速度感覺很快,與樹纏綿的小花蓬鬆著,輕搖著。樹後的世界呢,依然是柯羅式的一片水氣,或許又是一片空渺的湖面吧。

《梳妝的浴女》(柯羅 1859)

發現柯羅除了畫樹,森然的,曼舞的樹,其實也喜歡畫人物的,而且喜歡常常出現讀書的女子,寧靜安然的樣子。感覺畫家無限地尊重她們,即使畫裸體,也似乎端莊大於性感的。大概是因為柯羅一生未婚,又性情溫和,不是通常人們以為的多情藝術家形象。你看他畫《藍衣女郎》,畫《珍珠女》,都是沉靜端莊的氣質,珍珠女的姿態有點蒙娜麗莎的影子,不過更加嫻靜。

柯羅畫人物尤其是女性肖像比較集中在晚年,70歲以後。1970年的普法戰爭,1871年的巴黎公社革命,使柯羅從優雅靜謐的山林中回頭看現實,心情難以平靜。普法戰爭期間,柯羅曾經買了一桿槍,還捐款,「我指定這筆款子供購置將普魯士軍隊趕出維德阿弗森林的大炮之用。」當然,柯羅使槍無論如何是不在行的,況且此時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了。一個多麼可愛的老人。

雖然不能直接投身革命,柯羅在女性肖像中寄託他的人文情懷。《藍衣女郎》更是這一心情的結晶。當時,庫爾貝、杜米埃等47人都被選入了巴黎公社藝術委員會,感染了柯羅。1874年,他畫了這幅典雅的藍調「女郎」。

1875年,走到生命盡頭的柯羅接受了來自一批藝術家朋友的敬意,發給他一枚金質獎章。對中年才賣出畫作的柯羅來說,這一份民間的敬意價值遠遠高於來自官方的所謂器重。

「我就像小孩那樣地研究大自然。」柯羅說。

「我唯一的情婦就是大自然。我的一生只對她忠誠,永不變心。」難怪一輩子都在啼聽鳥兒的歌唱,樹在風中搖擺,天空如何在河溪中流動的柯羅,在臨終前還想再看看自然界的景色。

一個人,與風景一起生活、工作、思考,不管是否賣出畫作,不管是否得到官方主流意識形態的青睞,只是興奮地畫下永遠不一樣的天空樹木土地,這個人是純粹的。

對這個19世紀的法國人,我們的了解簡直微乎其微,可是那些畫似乎已經告訴了我們一個柯羅——

是如王維一樣「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的柯羅。

是孟浩然式的「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的柯羅。

也是行走著的「白雲回望合,青藹入看無」的柯羅。

柯羅同時代的作家戈蒂葉為他寫過首詩:

黃昏在郊外的山間徘徊,

把整片廣闊的土地抹上黑暗與陰影。

晚霞還照耀黃色的檸檬,

但天邊的一片紅色已經變淡。

鳥雀不鳴,到處靜悄悄;

只有遠方小溪的抱怨還可聽見。

夜間用眼淚洗馬車,

它在沉睡的人世間默默地快跑,

周圍已經是霧蒙蒙一片灰色,

有人在什麼地方的角落裡

小聲念著一個名字:柯羅。①

通常我不習慣在音樂聲中寫東西的,但今天例外,肖邦的鋼琴曲伴隨著柯羅,絕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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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轉引自《法國巴比松風景畫派》蘇·雅伏爾斯卡婭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寫於2003年

後收入《寫意——龔靜讀畫》(初版和修訂版)

(《寫意——龔靜讀畫》修訂版 東方出版中心2012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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