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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欄】艾貝保·熱合曼(維吾爾族)|父親活在心中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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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辦

父親活在心中

父親故去已整整十七年頭了,每當憶及往事,他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在眼前,彷彿回到過去,讓我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其實父親很普通,也很淳樸,就像路邊的一棵無名小草,不事張揚和炫耀自己。但這卻絲毫也不影響他海一樣的胸懷,山一樣的境界。所謂大愛無聲,就是父親這種高尚品格的完美體現。

說起來,或許別人不會相信,就是父親這樣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睜眼瞎子,卻長期擔任生產大隊長和村支部書記的職務。而且需要說明的是,我們所在的那個村子以漢族和回族居多,而維吾爾族人家星星點點,成了真正的少數民族。所以人們稱呼父親時很少用「熱合曼」這個名稱,都縮減成了「熱書記」或者乾脆就叫「老熱」。

別看父親沒上過一天學,腦子卻很好用,尤其記憶力特彆強。不管村裡春耕秋播、修橋補路,還是鄰裡間張家長李家短,心裡都有一本帳。大事小事分得清楚,輕重緩急排列有序。舉一個家裡的小例子,就最能說明問題。因為父親是在村上任職,各種經濟往來就不少,因而身上經常裝著各種票據,可是如何正確區分這些票據,就成了一項重要工作。

記得那些日子最怕父親讓我們認票據,因為這些個票據往往書寫潦草,簡直就跟天書似的,讓人猜都猜不出來。所以一到這種時候,我們弟兄三個你推我我推你,都不願意接受這個苦差事,「你們是怎麼上的學,難道連幾個簡單的字都認不出來?」父親總是這樣教訓說,卻始終不曾動過誰一指頭。好在父親記憶超群,只要我能蒙對票據上的一兩個字來,他馬上就能回憶起這張票據買了什麼,價格是多少,經手人是誰。所以久而久之,我就找到了一個竅門,認字不認字,先認半個字。還果真加快了速度,十幾張票據一根煙的功夫就能拿下,再也不像以前,既耽誤時間又緊張得頭上直冒汗了。

那些年我們家就像是一個車馬店,你走了,他又來了,整天都是鬧哄哄的,害得母親忙進忙出,沒有片刻閑暇時間。雜七雜八的事情沒完沒了也就罷了,要命的是經常要管吃管住。自己家裡都是吃了上頓愁下頓,再去兼顧別人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我們那時吃的最多的是叫做「烏麻什」的玉米麵糊糊,十天半月做一回抓飯包子,也都是素的,且往往是客人優先。於是我們就盼著老家吐魯番的親戚,只要親戚一來,就會帶上一大包干饢,我們就過節似的,一人泡上一大碗,美美享用這饕餮大餐。既然人都吃不飽,事關農業生產的牲畜也同樣缺草少料。尤其到了冬天,父親就開始吉木薩爾烏魯木齊來回跑,一趟少則三兩天,多則一個星期。一趟一趟的草料是運回來了,但忍飢受凍的父親卻瘦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成個樣子,看著讓人心疼。

我對父親充滿敬意,不僅是他經歷坎坷卻豁達樂觀,而且是他對子女學業的強有力支撐。在那樣的年代,同時供養五個孩子讀書,且沒有一人因為種種事由中途輟學,實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純粹是一個文盲,卻始終堅信知識的力量,所以才義無返顧、傾其所有,讓我們從小學讀到中學,再從中學讀到大學,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來,其良苦用心一輩子受用不盡。我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學生,也是我們村上第一個土生土長的大學生,因為是第一次出遠門赴內地求學,父親就親自送我。先是搭乘運煤車,進城後再擠公交車,到火車站將我送上車廂後,他才長舒一口氣,蹲下身子稍做休息。但由於車上人多,而我的座位偏巧不朝向月台,見不到我的父親乾脆從火車下面鑽到對面,看我正在座位上坐著,似乎有所放心,這才復又蹲下身子,卷上一根莫合煙,一邊抽著煙,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突然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而今,每年寒暑假我都會送一雙兒女離鄉返校,一到火車站,當年的那一幕就會歷歷在目,讓人久久難以釋懷。

父親因為不識字,就對聽廣播格外上心,當時戶外是高音喇叭,而戶內牆上則掛著一個小喇叭,再接一根地線埋在地下,為了保證收聽效果,埋地線的地方還要經常保持濕潤才行。這就是當時農村生活的真實寫照,幸虧有這樣一個小喇叭,才讓貧瘠和閉塞的農戶人家,有了一個了解外面世界的渠道。別看一個四方形的小話匣子,看上去也很不起眼,卻硬是成了我家的稀罕物,被懸掛在門框上方最顯耀的位置。按照父親指示,我們幾個孩子還要隔三差五輪流踩著凳子、踮著腳跟,用抹布小心擦拭,直到話匣子外表光潔透亮為止。小喇叭每天分早中晚三個時段播出,這三個時段也正是莊戶人家吃飯的時候,一家人圍坐在飯桌旁,一邊吃著粗茶淡飯,一邊聽著廣播,如果家裡有什麼事情,也借這個機會順便交代了。怕的是這個時候有重要新聞,或者是鄉里有個什麼會議通知,那樣我們就只有聽的義務,而沒有說話的權利,甚至吃飯帶出聲響都不行。只見父親放下飯碗,蹲在地上,手上卷著莫合煙,仰著腦袋兩眼一直盯著牆上,彷彿我們今天盯著電視屏幕,看得見裡面人物的一舉一動。如果此時恰好遭遇颳風和下雨,喇叭有雜音,刺啦啦亂響,父親的脾氣就上來了,吹鬍子瞪眼地讓我們趕緊處理故障,生怕錯過了重要新聞。

父親主外是一把好手,家務勞動也不在話下。就拿我們家蓋房打土坯來說,看著就是一種享受。父親在正式打土坯之前,都要美滋美味地抽上一根莫合煙,然後才脫掉鞋子,挽起袖子,非常麻利而有節奏地去完成各道工序,父親說打土坯有兩道工序特別講究:一是和泥,二是抓泥。泥和得不到家,就像沒有和好的面一樣,揉不到一起,即便勉強打成土坯,質量也不會過關;而抓泥則必須一次成功,不然要麼多了要麼少了,來回跑趟子不說,還耽擱時間。一般勞力一天也就打上二三百塊土坯,而父親最高記錄是五百塊,真是神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除此之外,父親有一大嗜好,就是下「方」。與圍棋和象棋的場面不同,下「方」的情形有些特別,吵吵嚷嚷且塵土飛揚。尤其在家裡的時候,其混亂程度讓人接受不了。別人都是車軲轆似的輪著來,好歹有個接替,父親則一蹲就是大半個晚上。因為要用手指不停地畫「方」盤,就索性一隻手上戴了手套。一隻手調兵譴將,在地上擺弄著「方」子,另一隻手則托著腮幫子,由於手套上都是土,臉上難免留下幾道土印子,總給人一種灰頭灰臉的感覺。後來父親經常喊頭痛,或許和下「方」有一定關係。我就勸父親別再下了:「幾個小時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影響血液正常循環,不頭痛才怪呢?」我說。父親嘴上應著,卻就是不改,只要我不在家,總是偷偷摸摸在下。有一回分明被我瞧見了,父親卻硬是急忙用腳把土塊疙瘩和小木棍(「方」子)踢向牆旮旯,然後像個孩子似的,紅著臉和對手岔起亂話來。不過額頭上那一片明顯的土印子卻留了下來,讓我哭笑不得。打這之後我就有些於心不忍,不再干涉父親下「方」。再後來我家搬了一次又一次,樓房越住越寬敞,但父親從未住過一回。有一次我甚至急了,非要逼迫他來城裡住上幾日,但最終未能如願。父親過世後,我曾就此專門問過母親,母親告訴我說:不是父親不想進城,而是怕給兒女添麻煩。

古人說:「子欲養而親不在」,到此時我才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父親對我們恩重如山,而我們對他卻很少回報,實在是汗顏和愧疚。於今我也有兒有女,如何去傳承和發揚父親的優良品行,我想路還很長很長……

作者簡

艾貝保·熱合曼

艾貝保·熱合曼,男,維吾爾族,生於1958年8月15日,1982年2月畢業於山東曲阜師範大學中文系,大學本科,文學學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烏魯木齊市作協副主席。作品入選多種文集,多次獲得區內外獎項,著有散文集《家園或一個春天的童話》《拌面傳奇》《味蕾的旅行》《九顆珍珠》《一張紙拴了人一輩子》和小說集《瓜棚記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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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維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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