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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一件真事情

2010年3月8日,張棗在德國圖賓根大學醫院去世,年僅48歲。

1962年生於湖南長沙,1986年旅德留學,2006年回國任教。

生於長沙,葬於長沙,這個滿口長沙口音的大詩人,終於不用漂泊於母語之外了。

中國現代詩的兩大危機——一是處理詩歌與現代性的關係,二是處理現代詩和我們的傳統詩歌,亦即中國古典詩歌的關係的問題。後者更是關乎中國現代詩作為「中國的詩」的合法性。

而張棗,則是處理傳統元素,並找到之與現代生活之間熔點的一位好手。用同輩詩人柏樺的話說,是繼承了卞之琳「化歐化古」的能力。

他早期詩歌的那種唯美、柔和,旨在用古典詩意發明、喚醒日常生活的美好。譬如下面這首詩人寫於22歲的成名作《鏡中》:

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澀。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就重現了《詩經》中先民與自然和悅相處的家園式棲居圖景。

還有這首筆者非常喜歡的《楚王夢雨》:

楚王夢雨(選段)

我要銜接過去一個人的夢

紛紛雨滴同享的一朵閑雲

宮殿春葉般生,酒沫魚樣躍

讓那個對飲的,也舉落我的手

我的手捫脈,空亭吐納雲霧

我的夢正夢見另一個夢呢

這種私密、唯美的語調,是張棗有意識發明的語調,上可與絢爛華美的《楚辭》相接。而句式、詩意的展開,又是純乎西化的方法。

至於張棗的後期詩歌,則多被指為晦澀難懂。一個原因是是詩人將處理傳統的策略更內傾化了。他希望藉助中國古典哲學裡的那種圓融、通達來緩釋或者突破現代人的精神危機;另一個原因是在系統地學習了里爾克、艾略特、史蒂文斯等現代主義大詩人的作品之後,技術更加精湛,而且極富超前性。

詩人在他中後期重要作品《卡夫卡致菲麗絲》中,寫下了「孔雀肺」這個瑰麗、精確,而又帶有一絲陰森恐怖的意象。

是讖語嗎?卡夫卡死於肺病,誰知道,寫下這首詩近二十年後,詩人也會被肺病奪走生命呢?

張棗在去世前將近十年沒有寫作,或者只有零星幾首。是因為在德國孤懸時,無人交流的痛苦越來越深;而回國後又發現,那種詩人賴以生存的家園環境已經被物質主義徹底摧毀。

法國大詩人瓦萊里用二十年的沉默釀成了名作《致年輕的命運女神》和《海濱墓園》,奧地利大詩人里爾克用十年的停筆換來了驚世名篇《杜伊諾哀歌》與《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可誰知堪稱二十世紀中國最傑出詩人之一的張棗,度過了十年瓶頸期,等待他的卻是絕症呢?

張棗的過早去世,是中國詩界的重大的、目前還不可估量的損失。

張棗是筆者最喜愛的中國詩人,更是他的詩引我開始了現代詩的創作與學習。雖然是張棗的老鄉,但聽聞棗君的詩名時,他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所以沒有機會拜謁。

初讀他的詩時,他的死彷彿是一個記在腦海里的知識背景;現在熟識了這麼多,卻變得模糊,常常只在某些時刻,才突然意識到:張棗,死了?那個滿口俏皮話,貪戀生活,貪戀美食的大叔,或者曾經鬈髮烏黑、意氣風發的美男子,真的死了?

有血有肉的生命,都會死嗎?

死,是一件真事情——張棗《哀歌》

筆者於今年二月份在長沙謁過了張棗墓。並花了一個月,構思了下面這首詩。旨在探討在我們居住的當代,詩人的生和死意味幾何;以及詩歌、藝術與生活的關係。也是對張棗詩歌滋養的一個感恩與獻禮,或者說是學生呈給老師的一份作業吧。

棗君,尚饗。

長沙遊記·祭張棗

死,是一件真事情——張棗

三朵菊花的露水在風中晞曝

步入更大的空間。清晨,

我終於抵達那個生疼的地點

不見落梅,不聞鶴唳

唯有陡峭而森立的石碑上下

鋪滿松針的台階隨山勢高低

構成一個拒絕人響的世界

與我對峙

我藏好自己的呼吸,躡足而行

步行街的人都仰起了頭

「藍血月!」「150年一見!」

月亮馱著人類肥大的舌頭爬了起來

渴睡如一顆充血的眼睛

被過度染指之前

是這個時代唯一的至高無上

但是,我疑心,如果:

那一千根指向月亮的庸俗手指同時落下

天上是否還會有月亮?

風的蛇在地上滑過

那些尚未刻字的墓碑

如一個個嬰兒,嗷嗷地

張大了嘴。聲音,

甫一發出就墜地

就被嚼碎,吸入深處

一顆棗破裂之後

體內甜美的陰影便兀自

流出,匯入夜的池

稍稍增加了山內部的

踴躍和吹拂。嗚呼!

詩人死去之後

歌唱依附於何處?

當俄耳甫斯射電、發光的手指

第一次撫摸過心愛的豎琴

震顫的空間里萬物被拔擢

即使當他死後,他那

闊大的呼吸也不會散去

而是融入了緊繃的玫瑰、秋天和我們

――我如是想著,抬頭看見了滿山的死亡

死的現代圖書館裡,詩人失蹤於平凡

左腳虛,右腳實

猴王的訣竅遊走在虛實之間

如火焰的張望。演員

在某個瞬間弄錯了自己

用全部的決心去踐行一個投影

狂妄地撓著臉,五官活蹦亂跳

手臂向所有方向探去

可人的河裡沒有誰能獻出一個

純粹的月亮。「合影!合影!」

男孩躥進猴王的臂膀

母親舉著手機笑了,威風!

演員覺得自己被推遠了

遠了,只有手臂還留在

那個脆弱的戲台,變遷著……

――擼起袖子:20元

午睡頹廢唯美。朋友從遠方緩緩、

緩緩歸來,提著心愛的臘魚和手術刀

(手術刀?)你猛然坐起

頭磕破在堅硬的德國冬天上

煙頭、酒罐鋪開一個室內的小型荒原

盡頭另一個你枯坐。你起身,走向窗邊

街道羅織如表格。源代碼一吹鬍子

慌忙的小比特們從四面八方踏著正步趕來

31路到站而知天下13:37

時間是事件弱小的人質

(康德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你當真愛這種精確?

「一個精確得像零件的人,是病人」

「一個精確得像匠人的人,是詩人」

過湘水了,木舟撇棄在岸邊

你悲哀過屈原,「南方

不可以止些」的呼喊聽不見嗎

你知道貶謫無非是移動

逆著人的梯度。邊緣的位置

反而讓你稍稍以更加親密的眼光

把看分幣,把看稻殼

即使故國的海市蜃樓孤懸在天邊

即使年少的名聲如慈母忘在棉衣里的針

即使楚語噥噥名稱難以投進事物

即使一隻黑鳥向你吐露你體內的空虛

你痛嗎你不痛。你說突圍是轉化

你在故紙堆里找到蒼翠精緻的

符號和學說,湘水就打開路通往另一岸

你和馬可波羅一樣謊報中國

或許可用?你也以為

你咽下的黑夜都融入了和諧的呼吸

直到王子從馬背上摔下……

瞧,這個人……

耶穌:成了;尼采:瘋了;

我們:完了。鳥的飛翔

淪為洋洋自得的磁場表面

浮泛的滑行:一地浪擲向一地

(我在遠方給自己寄的信迷失了……)

只有星體在浩大的虛構里

堅持了最初的動機與轉折

那是諸神的古老旋律

團結在某個緊握的中心

「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

曲終人不見,只剩

維納斯的塑料義肢勾著食指

酒店大門袞袞諸公出出入入

你,貧乏時代的詩人

熱衷生活,卻毫無辦法

舌尖抵著整個宇宙的沉默

在某個蝴蝶的午夜

宿命般的突刺,花開的幻覺

就在上方顫抖。然而

狂歡塌陷之後,事物一動不動

烏有之鄉一座島嶼的生長

並不能賦予底層居民在破碎大氣中

更連續的行走。

荒謬的預言家,失靈的通靈者……

你引人群向酒神昭示的窄路

從者寥寥,信念的黃金凋敝

言路,果真就是生路?

起居,果真是純粹的暗喻?

或許不異於口念清脆的咒語

嚴聲呵斥旱災。

石頭也拒絕敞開內心

事物內部的,那首

神聖的小曲早已失傳。

瘋子登上巴別塔,才發現

上帝還未歸來。萬古白雲

路的盡頭在死亡里隱沒

回頭,遺忘的霧正在進食

偶爾反芻。我不安地遊盪

浮光掠影層出不窮

怎麼?可以依靠誰?

我還能向誰呼喊:

怎麼寫?怎麼活?

2018.02.01-03.08

附:張棗詩文推薦:

《鏡中》,《何人斯》

《楚王夢雨》《深秋的故事》

《十月之水》,《歷史與慾望》

《卡夫卡致菲麗絲》

《跟茨維塔耶娃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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