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紅豆》2018.03:小說長廊我安靜地離開

《紅豆》2018.03:小說長廊我安靜地離開

《紅豆》|2018.03

我安靜地離開(短篇小說)

楊衍瑤

楊衍瑤,廣西羅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戲劇家協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二屆高研班學員。在《青年文學》《山花》《廣西文學》《文藝報》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收入多種選集。曾獲全國第十一屆群星獎,第六屆廣西劇展編劇獎,第五屆廣西「花山獎」等獎項。出版小說集《在明天那邊》《黃昏的火》,戲劇集《紅背帶》。

1

生命對我來說,似乎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必須在天亮前死掉,安靜地離開人間。

八九天以來,我拒絕咽下任何東西,哪怕是半粒飯、一滴水。開始我飢腸轆轆,唇乾舌燥,但還是咬緊牙關挺過去了。現在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好像一直都處於一種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狀態。有人推開房門時,我就閉上眼睛,甚至連呼吸也有意慢下來。來人往往看上幾秒,就連忙關上房門跑走,還說上一連串的幾個「臭、臭、臭」字。

沒有人的時候,我就睜開眼睛望著窗口。窗口像一幅畫,填在裡面的是一年四季的景色。春夏秋冬是不同的,晴天和雨天不同,白天和夜晚也不同。風是有顏色的,雨是有顏色的,陽光當然也是有顏色的了。窗口的景色每時每刻都在變幻著。我能區別畫里細微的不同。豆大的雨點迅猛地敲打在玻璃上,然後像炮彈一樣地炸開,毛毛雨會像小貓一樣柔柔地舔在上面,不留一點痕迹。早晨的光亮是帶有生長性的,會越來越亮;傍晚的亮光是收斂型的,眨眼之間,就暗淡下去。

我一直這麼躺著,眼睛老是定格在窗口,一動不動。房間只有幾平方米,對我來說也足夠大了。我自躺在床上那一天開始,就一直在等待。開始等待我會有所好轉,後來放棄了這個幻想。此時此刻,我等待死亡的到來,等待閻王爺把我從茫茫無邊的苦海里超度出去。

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我毫無徵兆地倒下之後,我的人生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我和妻子剛過四十歲那年,兒子到市裡讀中學,我們又進入了二人世界,但都有自己活法的二人世界。我有好幾個朋友圈,那些圈子像一個個游泳池,池裡盛的是酒而不是水。我在這些圈子裡進進出出、鑽來鑽去,也突圍不出流淌著酒的忘憂河。妻子也和一撥女人結拜成姐妹,她們在麻將桌邊練出了耐性,經常把我家當成她們的大本營。我則把家當成賓館,只有喝醉的時候,朋友們才架著我回到窩巢。

有一天,她們在家裡搓麻將,她們看見我呆在家裡,覺得有點奇怪。我就向她們解釋說,這幾天山吃海喝,身心疲憊、思維遲鈍,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她們一聽就笑了。

我說:「現在看到酒字就想吐,就更不要說喝了。」

一個姐妹說:「這句話我聽了不下一百遍。可你三天不喝,喉嚨就會淡出鳥來。」

那天晚上,我拒絕了好幾個約酒的電話,索性把手機關掉,一下子感覺安靜多了。可突然閑下來,就倍感沮喪無聊,心虛氣短。儘管天氣不是很熱,可我卻大汗淋漓。我把電風扇定向自己吹著,然後躺在沙發上打算看看電視,可手裡拿著電視遙控器,腦子裡像塞進一包糠,只是不停地換台而已,與其說是看電視,不如說是讓電視做個陪伴。

我心不在焉地遊盪在不斷變換的節目中,感覺所有的電視內容都是大同小異,不是相親,就是唱歌,不然就是雷人的電視神劇。轉到一個電視購物節目,我停了下來。節目里的主持人是兩個身材火辣的女子,穿著比基尼推銷一款保健產品。她們你唱我和、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把產品說得神乎其神。一邊是不斷打進來訂購新產品的電話鈴聲,一邊是買一送一的大叫賣,同時還有倒計時的時針響起,催命似的,好像再不搶購馬上就賣完了,看得人的情緒都被帶動起來了。我停下來並不是想買什麼產品,主要是想看看推銷產品的女子,看看她們的身體曲線,看看她們的凹凸有致。我感覺她們訓練有素,真的很能說。如果到街頭去擺攤賣老鼠藥,肯定被圍得水泄不通。我看了一會,覺得沒有意思,乾脆關了電視機去洗澡,然後美美地睡上一覺,讓殘存在體內的酒精排泄得無影無蹤後,又可以在酒桌上豪氣衝天了。

在衛生間里,我放鬆自己,讓水淋在頭上身上。可淋著淋著,感到有些頭暈,想蹲下來,卻一下子順勢倒在了地板上。我想撐起來,可無法動彈,想喊喊不出聲來,就一直看著噴頭的水,嘩嘩地淋著自己。

我聽到她們搓洗麻將的噼噼啪啪聲,說話聲,還有她們浪蕩的笑聲。

「安,你在幹嗎?」妻子喊,「幫我們泡壺茶來。」

她以為我還在客廳。等了一會兒,沒聽見我的迴音,妻子又叫:「聽見嗎?安!泡壺茶來。」

也許是妻子聽到衛生間的流水聲,知道我在洗澡吧,就自己到客廳泡了一壺茶。她可能看到衛生間亮著燈,水在嘩嘩地響,猜想我在裡面洗澡聽不見吧。

大概一壺茶下去後,她們的小腹就發脹了,我聽見妻子說:「安還在裡面洗澡,先憋一會再去吧。」

又打一會兒麻將,一個姐妹忍不住就跑到洗手間門口喊我,除了裡面噴頭的水嘩嘩地響著,我什麼也應不出。

她回到桌邊說:「我忍得都差不多打戰了。」

妻子覺得有點奇怪了,就跑到衛生間門前吼起來:「安,你還有完沒完?」

見裡面沒有回答,就來拍門。我想應,可應不著,當然也就沒有回應。我聽見妻子用腳踢門,我在裡面依然無動於衷。妻子就有些急了。

她叫來姐妹們一起用力踹門。門被踹開了,她們看見我一絲不掛地躺在地上,睜著眼,動著嘴,好像喃喃自語,但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她們驚呆了。

妻子見沒有回應,差點哭了起來。

一個姐妹說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她拿了條毛巾蓋在我的私處。也顧不上太多體面,幾個姐妹不管三七二十一,七手八腳將我抬到沙發上平躺放著。妻子又找來一條毛毯將我包起來,就急忙撥打120急救電話。然後,她們像熱鍋上的螞蟻,手足無措地圍在我轉來轉去。沒過多久,我就被抬上急救車。

2

從樓下街面傳上來的聲音就可以知道,中午的時間到了。很多小學生在街上像一群小鴨子一樣嘎嘎地叫著,他們在街邊的攤點買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或看一些路邊兜售的玩意兒,這個我太熟悉了。

我家住在五樓,樓下就是街市。每天天剛蒙蒙亮,濃密的天竺桂里傳出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我在床上聽著鳥鳴,會不知不覺地想到一句話「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那些尋找生計的人也像鳥兒一樣開始四處忙碌了。早起的小攤販們,推著各自的三輪車沿街叫賣早點。這些小攤販經年累月,風雨無阻,從清晨到傍晚,都在走街串巷地叫賣著,到了中午,樓下更是人聲鼎沸、喧鬧無比了。街兩邊的店鋪都用擴音機來推銷自家的商品,從早到晚不間斷地循環播放。兩邊的人行道上,兩條長長的各式各樣的攤點依次擺放著。有衣帽、鞋襪、箱包、小五金、水果、糕點、燒烤、臭豆腐、棉花糖,還有看相算命、代寫香火、手機貼膜、中醫草藥、收購舊幣古董等等,琳琅滿目,各具特色,儼然成為品種齊全的購物步行街,大大方便百姓交易的同時,也給行走的路人帶來很大的麻煩。曾有人反映過佔道經營問題,城管也來干涉取締過,不僅屢禁不止,反而愈演愈烈。後來有關部門乾脆在人行道上畫出攤位出租,既可創收,又規範攤點,使得街道兩旁變得整齊有序了。

如果那天晚上,我死了倒好,但我沒有死。按通俗的說法是,揀回了一條命。

進了醫院檢查,才知道我是腦出血。經過一番救治,但效果不是很理想,醫生說最好的方法還是做開顱手術,但去市裡治療會更好些,可鑒於患者的身體狀況,不宜搬動太多,更不能長距離顛簸,請市裡的醫生來縣裡做手術是最佳的選擇。妻子只能聽醫生的了。可手術是有風險的,一種是死亡,另一種是成為植物人,否則就是按眼下的技術保守治療了,其結果也是凶多吉少。如果做開顱手術,則需要家屬在單子上簽字。幾位醫生在那裡一邊看CT片,一邊把我的病情告知妻子。是開顱還是不開顱,這成為妻子面臨的兩難問題。妻子在幾個好姐妹勸說下,放手一搏。她們站在旁邊看著她,她戰戰兢兢地在單子簽上自己的名字。

市裡的專家醫生畢竟技高一籌,他們將我的一塊腦殼切了下來,清除腦子裡面的淤血後,又補了回去。就像我們看到的補鍋一樣。

我活過來了。

我睜開眼睛了。

我嘴角會動一點了。

在我住院的那段時間,親朋好友大都去看望了我。

他們都安慰妻子說:「會好起來的,他會好起來的。」他們舉出一些例子作證明,說不久的將來,我定會生龍活虎的了。

有些朋友還開玩笑地對我說:「要不要把吊瓶換成酒瓶,說不定會奇蹟般地好起來。」

我感覺非常溫暖,也認為有一天我會突然站起來的。

我能記住來看望我的每一個人,我想對他們表示感謝。

我能說話了,但含糊不清,只是嘴唇動動,喉嚨響響而已。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的腦子是清醒的,能吃下他們喂的東西,但我的手不能動彈,腳不能動彈。我成了一個木偶,一個不折不扣的植物人。

躺在醫院裡的時光是漫長的。大家都忙。妻子除了給我喂葯、餵食以外,也不用時刻守在身邊了。我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就那麼一直躺著。住院等於在燒錢,本來就不是很富裕的家庭,經過我這麼一折騰,一下子給掏空了。

看看再住下去,我還是這個樣子,妻子就為我辦理出院手續了。

剛從醫院回到了家裡的那段時間,妻子每天為我翻身、擦洗。我想說什麼,儘管說不出來,可妻子能根據那些單個的音節馬上心領神會。

我在靜靜地等待著,做夢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一躍而起。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景色,以此打法無聊的光陰。我聽著從樓下傳來的各種聲音,仔細地辨別它們,想像它們是如何發出的。它們的主人是誰?它們每天有沒有什麼變化?漸漸地我聽出了其中的豐富內容,我用回憶喚起那些曾經的美好,來填補眼下現實的單調、枯燥與乏味。

隨著時間的逝去,我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開始走下坡路。沮喪的情緒像慢慢上漲的河水,將我一點一點淹沒。

我剛從醫院回家,不時還有一些親朋好友過來看望我,但漸漸地就很少有人來看我了。小時候聽說「貧居鬧市無人問,富住深山有遠親」,當時不是很理解,現在我終於深刻領會了其中的含義。

有一次,家裡需要用一筆不小的錢,我讓妻子打電話找親朋好友幫忙,可不是說手頭也緊張,就是說在外地。他們還洗光臉地詢問我的情況,說是正在忙,待忙過這陣子就來看我。就連這個承諾也像等待西邊出太陽一樣遙遙無期。妻子再打電話,不是變成空號,就是妻子的電話號碼被拉入黑名單了。

妻子和她的幾個姐妹一搓麻將就會吵架,這在過去也是沒有的。後來麻將搓得越來越少了,再後來,妻子也經常不在家了。家裡就我一個人呆著。每天從早到晚,我老是看著窗口發獃。有時,數著樓下路過的車輛聲,看看一個上午有多少輛汽車和摩托車來來往往。

一年過去了。

又一年過去了。

很多年過去了。

我已經被人遺忘,從一些人的記憶里被徹底清除掉。

我的房間早已成為了我的墳墓。

3

很多年來,我就像一塊丟棄在旮旯里漸漸發臭的腐肉,正在一點點地變爛,發出難聞的氣味。夏天陽光西晒到我的房間,空氣里瀰漫著那種腐肉發臭的味道。如果打開房門,臭氣會熏到家裡的每一個角落。所以,我的房門永遠是關閉著的。我已習慣了這種氣味,也就變得無所謂是臭還是什麼味了。

樓下的街市有點亂鬨哄的,我知道這是彩民們在商量猜測和相互透露信息。彩民們買的是「六合彩」,我曾經有兩年的時間沉迷其中,像吸毒一樣不能自拔。有些人為買「六合彩」負債纍纍,付出沉痛的代價。那些號稱能預測中獎號碼的高人,自己為什麼不買呢?不過是兜售資料弄錢而已。幾乎所有的彩民,都是偏離最基本常識的糊塗蟲。

妻子和她的姐妹們爭吵的原因是,她輸錢了都沒有給她們,而是欠著。我知道,不是妻子不想給,也不是妻子故意耍賴,而是我病倒以後,家裡就入不敷出了。妻子每天看著我一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樣子,怨恨也一天天地累積起來了。你想啊,如果她餵養的是一頭豬,長大了還可以宰殺來賣。我呢?像一堆廢料,一塊臭肉,一個燒錢的無底洞,對她的折磨還不知道到哪一天才能結束。

「趁自己年輕還有幾分姿色,」一個姐妹對她說,「該怎麼打算就怎麼打算,何必守著一個死人呢!」這個姐妹已經把我當作死人了。

「我沒有你那能耐。」另一個說,「如果我一年不和男人睡覺,肯定會死掉的。」她們都大笑了起來。

在姐妹們的勸說開導下,妻子漸漸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她重新收拾自己,把家庭的不幸拋到九霄雲外。正如那些久旱無雨的蔬菜,歪歪蔫蔫的,幾場雨水過後,就變得光鮮蔥鬱起來。

妻子開始熱衷同學聚會了。先是高中的,而後是初中的同學聚會,最後連小學的同學也搞起聚會來。如果記憶好的話,她連幼兒園的都會聯絡起來搞聚會。現在不是興起「老同學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嗎?的確,老同學聚會後,有不少的老同學,新情舊愛齊發酵,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剛開始,妻子經常不回家。我在床上餓得咕咕叫也沒辦法。只能是餓昏了就睡,睡醒了又接著餓昏過去。後來,妻子和她的姐妹們又恢復在家裡搓麻將了,只是多了一個男人。我不知道這個男人長得怎麼樣,可我感覺到他的存在。麻將結束了,姐妹們走了,這個男人沒有走,像妻子的影子一樣跟著她。後來他們漸漸地放肆起來,沙發、衛生間、地板等都成了他們忘情地交歡的地方,而且不分時段,隨心所欲。我聽見妻子的呻吟聲從低到高,最後大叫起來,好像被壓抑太久了的火山一樣終於爆發了。

他們是怎樣認識,又怎樣在一起的呢?不用想也能知道八九分。

妻子應該是去參加一個什麼聚會吧。她有點鬱鬱寡歡,但眼神和肉體都充滿一種渴望男人關懷憐惜的慾望。一個男人被妻子的這種氣息所吸引,有意向妻子靠攏,人特別勤快,嘴巴也特別地甜。妻子的血型是比較招蚊子的,不知不覺間,就被叮了多個疙瘩。這個男人從包里拿出風油精遞給妻子塗抹。妻子對這個細心的男人有了好感。燒烤時,妻子一不小心劃傷了手指,男人像變魔術一樣從包里拿出創可貼為妻子包紮起來。當妻子的手指被男人捏住的一剎那,她對這個細心的男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於是,兩人在整個聚會中有點形影不離了。聚會結束,回到縣城的另一個節目是去歌舞廳娛樂,再從歌舞廳出來,已是凌晨兩點,都沒回家,就默契地到了賓館。

「我感覺有點對不起我老公。」妻子說。

「他沒有給你滿足和幸福,應該是他對不起你。」男人說。

「我總感覺有點怕怕的。」妻子說。

「你要勇敢點呀。再說,你要對得起你妹妹呀。」男人的眼睛在妻子的身上打轉,色色地笑了。

「你真壞。」妻子很解風情地說。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男人的本性露出來了。

一切水到渠成。

那個男人捨得為妻子花錢,他有這個實力。他們如乾柴遇烈火,很快墜入愛欲的河流,好像在耐心地等待著有一天我從這個世上消失,計劃著如何重新起航愛情的帆船。

記得《紅樓夢》中《好了歌》這樣說:「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我還沒有死他們就如此這般,死後就不要說了。

換位想想,男人老婆死了就再娶,女人的男人死了再嫁人,也是理所當然的。可話又說回來,我和死人也沒有多大的差別。我想儘快死掉,讓她成為真正的自由人。

4

此刻的夜晚,文化廣場上的歌舞聲像潮水一樣湧來了。

文化廣場是縣城的中心,廣場距離我家直線距離不到百米。我經常早早起來到廣場散步,偌大的廣場有練習太極拳的,有練習太極劍的,有練習扇子舞的,更多的是在練習健身操。從上午開始,就有人把簡易的卡拉OK設備推進去,而且很多家。到了晚上,廣場更是熱鬧非凡,來的不只是退休的大爺大媽們,還有閑得無聊的人們,很多下班後需要鍛煉的靚女靚仔也加入其中。卡拉OK一家比一家唱得響亮,廣場舞方陣一塊比一塊跳得歡。精明的商家把滑滑梯、碰碰車、拋圈、釣塑料魚、玩橡皮泥等兒童遊樂設施也搬進來,儼然成為臨時兒童樂園。一些小商小販,把各種各樣的塑料玩具槍、塑料玩具車、熒光棒、小發卡、假手串、梳子等,東一攤、西一攤地擺到地上,每攤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都圍滿了人。廣場周圍的樹腳,砌得方方正正,用大理石鑲得非常美觀大方,成為天然的石桌石凳。那些跳不動舞、唱不了歌的老人則坐在上面打牌、聊天、拉家常。

每天晚上,廣場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歌聲向四面八方散播。民歌、紅歌、流行歌、自編歌,美聲唱法、民族唱法,跑調的、不跑調的齊上陣,有的聲音雄渾,有的聲音悠揚,有的人唱得的確不錯,大部分人純粹是為了發泄情緒。我也常常跟著一些曲調哼幾嗓子,只可惜我再也沒有機會去了。

回過頭來說說兒子的故事。我們把兒子送到市裡上學沒有錯,錯就錯在我生病了。俗話說,家要敗,出古怪。我這一倒下,等於是家裡的頂樑柱斷了,一下子陷入困境,妻子存給兒子的生活費就大打折扣。

兒子正值青春期,叛逆的心理加上遠離我們,很快變成一匹沒有籠頭的野馬。

兒子迷上網路遊戲後,上課無精打采,高興時在教室里睡覺,不高興連教室都不去。儘管學校是封閉式管理,但下晚自習,熄燈睡覺前,兒子把蚊帳放下來,床下擺著鞋子,衣服脫下來掛在床頭,就這樣,一次次騙過值班查夜的生活老師。其實他早已悄悄地翻牆到網吧去上網。

兒子像老鼠一樣晝伏夜出,沒有同學敢說他,老師卻一直蒙在鼓裡。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兒子的行為最終被老師發現了。老師把妻子叫到學校,羅列兒子一大串的在校表現,真可謂是劣跡斑斑。我妻子幾次到學校,一把鼻涕一把淚教育兒子。兒子把他媽媽的話全當耳邊風,不但不思改過,反而變本加厲。那時,我已經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也無能為力,愛莫能助。

後來,兒子乾脆把網吧當成自己的家,吃喝拉撒全在裡面,這可得花不少的錢。後來,他結識幾個與他一樣性質的夥伴,他們一夥沒錢的時候,先是在網吧里盜竊,後來是搶劫。到網吧里玩耍的孩子,大多都是有問題的青少年,人家也不是好搶的,當然要反抗,於是就群毆起來。在一次械鬥中,兒子被砍了十幾刀,刀刀砍中要害,當場斃命。消息傳來時,妻子正和她的新歡如膠似漆,而我內心則翻江倒海。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妻子趕到市裡,看到兒子的模樣,基本上認不出來了。

兒子火化後,妻子連骨灰都沒帶回來。她說:「就當掐斷一根腸子,長痛不如短痛了。」因為她需要輕裝上陣,去追求自己更加美好的生活。

5

已是午夜時分,我知道自己很難熬到天亮。我迷迷糊糊的意識里告訴我,我必須在天亮前死掉,安靜地離開人間。

我知道,妻子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她和新歡已經商量好什麼時候結婚,打算去哪裡度蜜月。他們憧憬著未來的生活,而我成為絆腳石,背著丈夫的名分活著實在沒有半點意義。我非常理解她,畢竟我也做過一些背叛她的事情。男人嘛,長期在外面吃吃喝喝,總會有打情罵俏、拈花惹草、把持不住的時候。

說起來話長,那我就長話短說。有一次吧,多年前晚春時節的一個夜晚,下著濛濛細雨,我喝酒回來路過一個洗頭店。說是洗頭店,實際裡面的洗頭妹是做皮肉生意的,醉醺醺的我一不小心就鑽進洗頭店。

一個女孩問:「洗什麼頭?」

起初我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她又問:「大哥,您是洗大頭還是小頭?」

聰明的我一下子就懂了。

第二天,酒醒過來,我還原一遍當時的情景,真的是提心弔膽啊。幾天後,我發現身上出現紅點,皮膚瘙癢起來,接著又是感冒又是發燒。我以為自己染上艾滋病了,內心相當地恐懼,在痛苦中煎熬地度過每一天。我不斷查閱與艾滋病有關的癥狀,看看自己的眼睛、舌苔有無變化,摸摸自己的頸窩、腋窩的淋巴是否長大。越看越感覺自己中槍了。我感覺自己正處在窗口期,一旦發作,便無可救藥,當時連自殺的念頭都有。後來,我到鄰縣的醫院用假名做檢查,血液HIV呈現陰性,只是一般的炎症而已。這次「恐艾」經歷,讓我虛驚一場。後來,還是用一場又一場的醉酒方式,把我從這個恐怖的惡夢中解脫出來。

既然我曾經背叛過妻子,現在就是得到應有的報應吧。

樓下不遠處,傳來打鬧聲。從前經常有醉漢在街頭尋釁鬧事,今夜這些醉漢或許相互又打罵起來。我聽見幾個空酒瓶摔碎時發出清脆的響聲,一些人喊叫著哭了起來。

我感覺自己奄奄一息,對這個世界已生無可戀。我想,我死以後,最好也是拉到鄰縣火化。骨灰撒掉算了,最好不要留著。這都是身後之事,我活著都搞不清楚自己,又怎麼能管得著自己死後的事呢?

我好像只有出去的氣,沒有進來的氣,但總算用盡最後的一點點力氣,排泄出一串既臭又黑的宿便,我不想帶走這世上的任何東西,哪怕是自己的垃圾。

生活太骯髒了,我想安安靜靜乾乾淨淨地離開。

我漸漸化為空白,感覺自己墜入了永恆的黑暗的深淵……

投稿郵箱

《紅豆》雜誌

張開文學的翅膀,《紅豆》連接你我,連接社會與個人。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紅豆雜誌 的精彩文章:

《紅豆》2018.01:詩歌部落田湘的詩
《紅豆》2018.01:散文空間大王的神諭

TAG:紅豆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