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詩詞故事之鄭板橋《題竹石》——苦難中長出的一支清竹

詩詞故事之鄭板橋《題竹石》——苦難中長出的一支清竹

01

老天是不公平的,他讓有的人資質平庸,有的人天生異秉;有的人困頓波折,有的人飛黃騰達。老天又是很公平的,資質平庸大約能少一點大風大浪,天生異秉必是要吃盡苦頭。似袁枚這樣的人生贏家,也有在宦海沉浮不得解脫的時候。所以古人說的,「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還是非常有道理的。

無論是微波細瀾,還是大風大浪,佛教里說,人生一切皆苦,人的這一生,最終還是要經歷苦難的。《大涅槃經》卷十二等講來,具體有五苦:生老病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盛陰苦。而清代著名的書畫家、文學家鄭板橋,他的一生,果斷地符合老天對於一個人所能施加的全部苦難。

3歲生母病逝,14歲繼母病逝,30歲父親病逝,39歲愛妻病逝,兩個兒子都病逝早夭(最後不得不收養堂弟的兒子為後嗣),此為生老病死苦、愛別離苦;

20歲中秀才,40歲中舉人,44歲中進士,一條科舉之路走了24年,歷經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此為求不得苦;

44歲中進士後,仍求仕未果,49歲方入京候補官缺,50歲任山東范縣知縣,54歲調任山東濰縣知縣,61歲因私自開倉放糧賑濟災民而忤逆上級被罷官,仕途極盡坎坷。沉淪下僚,始終無法融入官場;清正為民,不甘心在潛規則中受辱。此為怨憎會苦。

此四苦俱全,色、受、想、行、識眾苦聚集,此為五盛陰苦。

苦盡甘來。觸底反彈。這是許多成功人士最喜歡灌的心靈雞湯。而所謂心靈雞湯,和速食麵廣告里的麵湯一樣,看起來鮮美,泡下去多油,吃完了消化不良,吃多了味同嚼蠟。人的這一生,怎麼會有苦盡甘來的時刻?你所覺得的苦盡甘來,觸底反彈,不過是老天折騰累了休息一陣罷了。從如今成功的角度去看過去的挫折,難免會有一種上帝視角的假象。此生漫長,誰敢斷定苦過後不是更苦,誰能預知人生拋物線的低谷之後不是更低谷?

02

無法預知的人生,接二連三的苦難,真的令人痛恨不已,鄭板橋心中的恨,可想而知,也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鄭板橋 《沁園春·恨》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

我心中的有大恨,大大恨。

我的恨是孤獨寂寞的。郭之奇有詩「不可高聲嘆,花知恐恨同。」花兒是他的知音,能明白他的恨,為他落下片片飛紅。而我的恨太孤標離世,縱使沖著花兒高聲吼叫,它也不願意為我有一絲動容。

我的恨是沉重壓抑的。滕毅有詩「高高向明月,聊用開吾襟。」月兒對他可真體貼,月光溫柔,宛若妻子愛意綿綿的注視,為他排遣所有的憂愁憤恨。而我的恨太凄風冷雨,月光穿透不來。

我的恨又是無可救藥的。李白有詩「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詩仙有酒,一醉解千愁。我亦有酒,卻舉杯消愁愁更愁。連最能消愁解恨的酒,在我這,都是不靈的。

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

我恨老天不公!它能讓桃花生得這麼妖嬈艷麗,能讓鸚哥生得如此伶牙俐齒、精靈可愛;它能創造出名貴硯台、精美詩作、悠韻古琴、妙筆名畫,留下那麼多文豪佳作。可為何獨獨對我如此刻薄,令我生得一副醜陋容顏也罷,還要讓我命運多舛,久久在苦難中掙扎!

既然如此,也就別怪我眼中容不得美好。我要將那桃花樹砍斷,令人再無桃紅柳綠的春景可賞!我要將那鸚哥煮熟下酒,令人再無巧舌如簧的逗樂可聽!我要燒掉硯台詩作,敲裂古琴名畫,我要毀盡天下文章,抹去這人世間所有浮名!種種美好,付之一炬,以解我心頭之恨!

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我的先祖,滎陽鄭生,原本就是靠唱喪歌糊口,乞討度日。所以我這通體的低俗不堪,不務正業,可是骨子裡的基因使然,斷斷改不了了!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

我天生就是這樣一副寒酸相、下賤骨,終究是上不了檯面的。所以命運也不待見我,福祿壽與我無緣,想來也是再正常不過了。所以人們笑我破帽爛衫、瘦骨嶙峋,也更是極有道理的。

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

年年居住在殘破小巷,秋草敗落門戶之中;窗戶疏漏,擋不住風雨,一盞孤燈,夜夜了無生氣。

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

我的境況已經如此凄慘,難道天公還要鉗住我的喉嚨,捂住我的嘴巴,連長嘆一兩聲都不允許嗎?

癲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

我的恨,摧心肝,已令我發癲欲狂,我該怎麼辦?還是取出我的烏絲欄紙箋,細細寫下我的凄清之恨吧!

這恨,真是來得洶湧,去得黯然。洶湧之時,如毀滅型人格上身,恨不得核彈爆炸,地球毀滅。收得又黯然,他的恨,終究只是自己的事,說出來,寫出來,也便算了吧。

這世間,苦難豈止一種,苦難之人之事,又何獨只是自己。天公在哪?這一腔恨要向哪裡傾瀉?誰又該為自己的苦難人生負責?也偏偏只能是咬碎了牙往自個兒肚子里咽罷了。

正所謂,人如其文。鄭板橋,何嘗又不是如同這首《沁園春·恨》一般,看起來堅韌凌厲、放蕩不羈,實質上卻是仁慈之心、柔軟肝腸。即使一生被命運掐著脖子喘不上氣,也要一邊擁抱一邊唾罵。命運越是用力的鞭撻,越是要用力活著,用力去恨,也用力去愛。

03

眾所周知,他愛畫畫。

清 鄭板橋《客舍新晴》

錄文:客舍新晴,晨起看竹,露浮葉上,日在梢頭,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並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運筆,又是一格,其實手中之竹,又不是意中之竹也。步步變相,莫可端倪,其天機流露,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獨畫云乎哉?

此幅畫作創作於乾隆二十一年(1756),鄭板橋時年六十四。這是他被罷官後,回到揚州,重操賣畫舊業時期的作品。頂著「揚州八怪」之一的光環,鄭板橋的盛名之下,書畫市場上一畫難求。經濟的寬裕,賦予鄭板橋更多自由創作的空間,也是在這段時期,鄭板橋留下大量的傳世畫作。

一大早,雨過天晴,早早起來便看到旅店裡的竹子,露珠浮在葉片上,陽光灑在樹梢頭。胸中油然而生蓬勃的創作靈感。其實,我心中想畫的竹子,並不是眼前的這個竹子。所以磨好墨、展開紙、下完筆後,竹子早已是另一種姿態。而我筆下的這個竹子,又不是我當時心中想畫的竹子。每畫一筆,都在變化形態,找不到端倪。這種天性使然的創作,我也不知道因何而成,難道只有畫畫才是這樣嗎?

有過創作經驗的人,看到鄭板橋的這一段,大概都會有所共鳴吧。因事物而起的感悟,因感悟而起的創作,因創作而成的作品,大多會是不同的形態。感悟是膚淺的,創作是深入的,而人的思考和潛力又是無限的,所以對於自己的作品,大部分的人都會有不可思議的陌生感。這一切從手下而出,卻不在自己的想像範圍。在創作之時,時常有一種不受控制靈感噴發的感覺。真是奇妙。無怪乎古希臘神話里,要將這種神秘的靈感來源歸功於繆斯女神,除了神仙,怕是不能用別的來解釋了。

創作,就是無數次和繆斯女神共舞的過程。這個過程太幸福,幸福到可以超越人生一切的苦難。一個人的一生,重要的並不是經歷了什麼,而是創造了什麼,留下了什麼。畫畫,給了鄭板橋極大的藝術自信和人生自信,讓他擁有完整的靈魂和豐富的內心,足以抵禦苦難。

04

他也愛家人。

《鄭板橋家書》中收錄鄭板橋給堂弟鄭墨寫的16封家書,在這些家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另一個樣子的鄭板橋,一個深愛家人、絮絮叨叨,一點都不洒脫縱橫的鄭板橋。

清 鄭板橋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

下人的孩子,和我們自己的孩子一樣,都是天地間的一般人,應當同等愛惜,不能讓我們的孩子欺負他們的孩子。凡是有好吃的好玩的,應當平均分配,大家共享。讀書中舉中進士,直到做官,這些都是小事。人生的頭等大事,應當是明白事理,做個好人。

清 鄭板橋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

天寒地凍的時候,如果有窮親戚朋友來家裡做客,要記得先泡上一大碗炒米茶,再配上一小碟的醬姜,就是最好的溫暖人心的吃食了。

清 鄭板橋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

假如我時至今日都未能中舉未能當官,我又要去哪裡叫屈呢?如今當官了,我又怎麼能擺官威,在親朋好友前面自驕自傲呢!我們要厚待宗族,和睦親屬,關心朋友,大概就是這樣吧;其他的鄰里鄉親,要如何周全體恤,你自己做主,務必要把我給你的俸銀用完。

這樣一個平等互愛、暖老溫貧、接濟鄉親的大暖男,這樣一個動輒講如何做人做事大道理的老夫子,還是詩畫里那個任性無邪、放浪無羈的鄭板橋嗎?怪不得魯迅先生也說鄭板橋有「既怪邪又正統」兩副面孔呢。其實,人有多副面孔並不是什麼稀奇之事,在法庭上定紛止爭的嚴肅法官,脫下法袍回到家中,看到可愛精靈的孩子,也能秒變成溫柔如水的母親。這才是性情中人應該有的模樣。家,本來就是一個充滿愛的地方,就是一個讓人丟盔卸甲的溫柔鄉。

05

他更愛老百姓。

清 鄭板橋《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躺在衙門的書房裡,聽著外面大風吹動竹葉,沙沙作響。起風了,老百姓們衣裳衾被單薄,房舍窗戶疏漏,在這樣的夜晚該是多麼的饑寒難熬。

像我這樣的一縣小小父母官,老百姓的任何一件民生小事,都如同這竹子上的一枝一葉,總牽動著我的感情,讓我憂心不已。

這首詩作於鄭板橋山東濰縣知縣任上(1746-1753)。俗話說,「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別人當縣太爺都是一心撈錢,鄭板橋卻完完全全是縣太爺里的一股清流,勞心勞力,貼錢還要挨罵。任期內,濰縣要麼遭水旱,要麼鬧蝗災,老百姓無所收成,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餓殍遍地,苦不堪言。鄭板橋憂心如焚,不等上方批複,便毅然決定打開官倉放糧。僚屬們擔心自己會被拖累,勸他不要衝動,還是遵照上頭的指令辦事為好。鄭板橋說,

這都什麼時候了!等到一層層上報再一層層下發,老百姓早就都餓死了。你們別害怕,上頭有什麼降罪,由我一人承擔!

好不容易考上的進士,好不容易當上的知縣,好不容易穩定的生活。也許正是經歷過這麼多的不容易,鄭板橋才更能體會百姓的生活境況。儒家經典澆灌出來的士大夫品德,先天下之憂而憂是骨血中不變的基因。民生和仕途,永遠不是同一重量級的對手。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圓融解決的辦法,更何況耿直如鄭板橋。也許他不夠智慧,不夠聰明,不懂得如何在服從上級和為民解憂中找到平衡,可是事急從權,生死為天,他的做法並無過錯。康熙時期,直隸巡撫于成龍也曾因私自開倉放糧被參至朝廷,可是康熙皇帝卻把滿朝文武百官都罵了一頓,怪他們不能解決災情就算了,連為民請命的好官都要參,甚至當面誇讚于成龍為「今時清官第一」。

同樣的清官,不同的朝代,命運截然不同,更不要說鄭板橋只是個小小縣令,惹惱上級的結果只能是丟掉烏紗帽。

辭官回鄉的那天,「百姓遮道挽留,家家畫像以祀。」對於心懷民生的鄭板橋而言,能被百姓如此銘記惦念,也算求仁得仁了。他畫竹題詩:

鄭板橋《清挺竹圖》

烏紗擲去不為官,華髮蕭蕭兩袖寒。

從今天開始,我就扔掉烏紗帽不當官了。想想一把年紀白髮橫生還要下崗再就業也真是心酸。更心酸的是,當官十餘載,臨了臨了,我的財產只有這一隻瘦騾和幾箱破書。

寫去數枝清挺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沒工作之後該干點什麼糊口呢?怕也只能重操舊業,再畫上幾隻清瘦挺拔的竹子去賣吧。如果沒人欣賞沒人買的話,我也只能對著秋風,在江上以竹為魚竿,為自己討一些吃食了。這樣想想,豈不是比當官逍遙自在多了呢。所以,百姓們,請別為我擔心。從今以後,世上少了一個勞心勞力的苦逼縣令,多了一個瀟洒混世的有錢畫商,也是極好的!

06

啟功先生評價鄭板橋,「二百數十年來,人無論男女,年無論老幼,地無論南北,今更推而廣之,國無論東西,而不知鄭板橋先生之名者,未之有也。」可以說,鄭板橋和蘇軾一樣,都是有煙火氣的文人,都是深受老百姓愛戴的士大夫,說起他們,總有數不清的各類真真假假的民間故事。人們說鄭板橋是怪人,恰恰是喜歡他的一種表現,就像人們叫蘇軾為「東坡先生」那樣,都是一種心生喜愛的稱呼。

苦難,是人生的常態,所以人們憐憫那些被苦難摧殘、折磨甚至擊垮的人,也能理解在苦難中不能自已的卑微動機和行為。可是,如果面對苦難遍地哀鴻、相互傷害,這活著還有什麼希望,這世間還會有什麼將來!面對苦難,堅持真我,心懷愛和溫柔,硬是要像小草一樣在苦難中頑強生長,這樣的人,才會真正得到人們的尊敬和愛戴,成為所有人的靈魂楷模。

清 鄭板橋 《題竹石》

題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竹子深深地咬定青山,沒有一絲一毫鬆口。因為它的根脈,已經深深的扎進了岩石的裂縫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日晒雨淋,狂風暴雨,這世間縱有千萬般磨難和打擊,竹子依舊堅勁,依舊挺拔高聳。東南西北風的呼嘯、恐嚇,也不能讓它退縮半分。

1765年,鄭板橋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七十三歲。他的一生,就猶如這磐石中長出的清竹一般,在苦難中顛沛流離,卻始終不服輸,執意不向東西南北的惡勢力低頭。他不是怪,而是因為他的愛,他的根脈,已經全部給腳下這塊滋養他的磐石,也就是他的畫、他的家人,還有,天下的百姓。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小酌詩詞報物華 的精彩文章:

TAG:小酌詩詞報物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