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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代人·《南園村故事》小輯

作者簡介:謝尚發,1985年生於安徽,青年作家,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博士生。

《南園村故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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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各種場合,不止一次地對身邊的親朋好友說過,我這一輩子,不管幹什麼,批評,寫作,或學術,都只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生命存在的意義與死亡問題,或人應該如何生活。這種看上去虛無縹緲,大到空洞無物的問題,在這樣一個強調小切口,精耕細作的年代,以這種方式提出來,多少顯得有些幼稚可笑,且容易引來別人的側目。以犬子小民之力,撼汪洋之寥廓與峻岭之崇高,不自量力乎?確實有些不自量力,還天真的緊。然而又總是固執己見,秉性難改,就怪不得人家聽了之後,搖頭晃腦,嘆息連連了。某一個瞬間,其實連我自己,都產生了巨大的懷疑。如此問題,這樣口氣,除了莊子、孔子以及柏拉圖,後來的黑格爾,外加中國的朱熹和王陽明,也包括海德格爾在內,敢於觸碰一番之外,大概也就耶穌基督,佛陀和真主們,去殫精竭慮地考校這個事情了。但回頭一想,古往今來的學問也好,思想也罷,其所謂的訴求,大約不超過這樣一個命題的範圍。那麼以這個問題作為指導方向,當做高山,又有什麼問題呢?奔著這個問題去,並不是說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何況,對於這樣的問題,又有誰敢說自己窺探到了其中的奧妙呢?更別說徹底解決。任何人,恐怕都只能夠從自己的視角出發,來管窺其存在的一二罷了。這樣給自己樹立了一面大旗,也只是作為目標和追求,至於到底能夠做到什麼程度,那還是十分難說的事情嘞!畢竟,一個人倘若要去爬山,而且立志要爬出別樣的風采來,他選擇萬米高山,就無可厚非,還應該鼓勵一番——說難聽一點兒,那就是不自量力;說好聽一點兒,那可是志存高遠哩。所以我還是想嘗試一番,提供自己對於這個問題的些許理解。其實,《南園村故事》的整個寫作,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追求了這樣一個方向。寫作之前,不會給任何一篇小說設置什麼樣的「主題」,也不想找一個什麼樣的「思想」,諸如人性、善惡、救贖、性別、命運等之類的,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那就不禁自問,到底是要寫什麼呢?末了,寫來寫去,小說最後還是成了對這個宏大問題的某個側面的觸碰。

我一直以為,生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有死的存在。倘若死哪一天不存在了,我們每個人都成了「老不死」的,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一個人完全可以肆意妄為,隨心所欲——反正又不會死!末日的審判已經不存在,作惡也好,行善也罷,總之,都會活著。只有在死的拷問下,生才會顯示出它的意義,才會擁有意義。那麼死就定然不是可怕的去處,反而是生的成全。只有在死那裡,生才能獲得最終的完成。貌似,這個問題就這麼的解決了。但其實不然,因為從死里看出了生,還應該從生里,看出死的種種來。這恰是千百年來,多少古聖先賢,志士仁人所念茲在茲的永恆命題。於是只能回過頭來,重新思考「生命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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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記得,在西安醫學院工作的五年時間裡,給學生上的每一節課。我常說,那五年是自己最為庸庸碌碌的五年,幾乎一無所獲。現在看來,大概是太過於偏激了。五年里,我所主張的講台就是思考的平台,一直在實踐著。對於我而言,教學與其說是給學生講課,不如說是自我的沉思。那時候常常藉助《西方名著導讀》和《美學導論》的課堂,沉思並宣講自己對這一問題的理解——生命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其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生命存在本身不具有先天性給予的意義,活著本身只是活著。但人為何還要活著呢?活著其實就是為了給自己的生命存在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意義。如此一來,這意義就根本沒有崇高、渺小、價值大小等的區分,因為任何一個人在自己的生活世界中,總能夠創造屬於自己的價值,或大或小,或善或惡,那都是屬於他的意義。《牧羊》一篇中的安意兒,便是這樣一種存在。他出生,患病,然後死去,彷彿是不存在的。但對於他而言,生命存在的意義就是牧羊,最起碼他在南園村的西埂上,牧羊的那一刻,是在創造自己生命存在的意義。另外,《秋夜》一篇,說白了是一個借種的故事。對於三巧兒來說,生孩子,在孩子的身上延續自己的存在,就是她給於自己生命存在的一種意義,更是給丈夫的生命存在一種意義的行為,而不管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丈夫的親生骨血。對於他們而言,活著本身就是意義,此外還別求什麼呢?英雄救世,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雖然充滿了故事性,但是我卻更喜歡在幾乎沒有故事的地方,書寫屬於這些最為普通、平凡的人們的故事。他們基本上不被人知,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一隅,猶如一隻螞蟻,倘若哪天死去了,就像我們不知道螞蟻的世界裡死了一隻螞蟻一樣。甚至我們還會一不小心,走路的時候,踩死一隻螞蟻。那麼對於他們而言,生命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們如何去理解他們的活著?

這樣,我在課堂上給學生們宣講的自己的沉思結果,也便成了我創作的動力。生命存在本來沒有意義,之所以要活著,就是創造屬於自己的意義,這便是生命存在的意義了。說來有些拗口,且有點兒不知所云,但確實是一直縈繞心頭的沉思,也是課堂上宣講的「聖經」。這樣一來,「人應該如何生活」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人應該如何生活,哪裡有一定的程式呢?人生如戲,說的好聽,可唱戲有唱戲的套路和規矩,人生哪裡去找那故事的腳本和唱腔的調性呢?任何一個人,只不過各安了一份自己的生命樣式罷了。乞丐有乞丐的存在樣式,那就是乞討;妓女有妓女的存在樣式,那就是賣淫;書生有書生的存在樣式,那就是讀和寫——如此,就提醒我們,千萬不要以為一個書生的生活方式,就天然地比乞丐和妓女高尚,或者在道德上具有先天的優勢。在領受個人的一份生活方式的過程中,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只是各安了自己的性命罷了。

從這個角度而言,《南園村故事》基本上所寫都是無名小卒們,各安了自己性命的一種生活方式。或長或短,或悲或喜,或生或死……無論如何,也都是他們安頓生命的活法。如此,《一八九二》中那個好色而淫蕩的中學教師和那個四處偷情浪蕩的女人,又有什麼好譴責的呢?《父奔》中高頻率出現的性器官和性行為的字眼,又有什麼好扎人的呢?那隻不過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樣式而已!這麼說,意思就是,倘若取了悲憫的角度來看,我們並不比他們高明到哪裡去,並不比他們更道德、更謙謙君子!所以,寫這些人物的生活,初衷里的目標,只不過是展示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罷了,且都帶著悲憫的感覺去的。正如《哭喪》中,巧英對哭喪的理解,對死的想法。人都有一死,是歡歌舞蹈、鼓盆作鑼如莊子一樣,還是摧肝瀝膽、思之如狂像韓愈、歸有光一樣,其實也都是沒有什麼分別的。那麼哭喪,到底是唱,還是哭;到底是哭死人,還是哭自己,在巧英那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從生里看到死,再從死里看著生。以這樣一種方式,那麼多的沉思又返回到問題的起點上了——只有在死的拷問中,生才會顯示出它的全部意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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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小說陸續寫於2009年到2017年之間,跨越的時間不可謂不長。但修改的時間卻相對集中,也就這兩年的事情。故鄉之縈繞於心頭,絕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那是一輩子的期許和依託。所以無論身在哪裡,處於何種境況,故鄉都會隨時跳出來,顯出它存在的豐富性和人物的鮮活性。想起故鄉,除了對外在的田野、河流、莊稼等有一個輪廓性的概念之外,便是時時跳到眼前的故鄉的人物。三教九流,男女老少,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愛恨情仇,酸甜苦辣,以至於生老病死,就不斷地跳躍在眼前。某一種時刻,恍惚中,總覺得那寫的並非是我的小說,而是他們跳將出來,或自言自語,或有一搭沒一搭的敘話。既然是敘話,肯定是男人之間會神神秘秘,色眯眯地說起女人;女人也會嘻嘻哈哈,把身子的那點事兒當做笑話說了。無傷大雅,或者大俗大雅,其實形容他們都不太合適,因為對於他們而言,那還不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何須大驚小怪?連光棍都知道男女之事,何況那些經了男女之事的人呢!這些小說寫起來,往往有時候會格外大膽而顯得低俗不堪,令人詫異。但我總想,請他們出來說話,除了說這些話之外,他們還能說什麼呢?聊哲學?侃人生?開口閉口都是蘇格拉底、柏拉圖?還是政黨、體制或暴力?宏觀經濟學、國際貿易和金融貨幣?都不會。他們的日子裡,有的只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吃飯睡覺去種地,時不時地熱心著男女之事。所以內有一篇,名曰《土緣》——對於鄉民們而言,土裡土氣,才是生活的本色。

但《南園村故事》又基本上都不是實有其事。大多都是取了一個影子,添油加醋,鋪排抻拉,成如今的小說模樣。往往也會有一些對號入座的嫌疑,那隻不過是他們的影子罷了。《殺豬》實有其人,謝法錢我該叫叔,代金富是村子西南頭的鄰居,也能說上是親戚。他們殺豬我是親眼見了的,從記事兒起到2014年左右,就親歷了不少殺豬場面。大概2000年以後,家裡常殺年豬,都是他們的傑作。小說里的華山,便是用了我自己的小名,因為每次殺豬我不但要幫忙,還得操心幹活,逮豬、拉豬、割肉之類的。《年死》里的來運,也是該叫做三叔的光棍,兄弟吵架,其實比小說中來得還要慘烈。那一架吵的,整個南園村沒有人不知道。可沒有一個勸架的,打的頭破血流才算散了。那時候,來運已經死了,吵架是兩個哥哥的事情。南園村裡,打架最厲害最兇猛的,鬧彆扭扯齷蹉最多的,差不多都是親兄弟。不是一家人反倒客客氣氣,禮尚往來。這很奇怪,但也不奇怪。《一八九二》的原型,是初中的一個班主任,就不點名道姓了。他小有才氣,吸引了不少女生的好感。一個女生初三畢業前,懷了他的孩子,為此女生的父母在校園裡大鬧了一夜。女生的父親拿著鐵鍬就去砍那好色的班主任。後來大概是賠錢了吧,事情就算過去了。至於那個女生以後是怎麼過的,也沒有打聽過。他們一家因了這個醜事,出外打工多年不回家,到現在也基本上是音信全無。《父奔》寫好後,第一時間給一個朋友閱讀,她說了一個擔憂的理由——別人家到時候告你!頗使我有些顧慮。裡面的敘述者,是我的小學同學,也舞文弄墨。為這個小說,還特意告訴他,將會用他的名字和故事。人有其人,事有其事,但捕風捉影,道聽途說,——怕就怕我的虛構反而會變成另外一種以訛傳訛。無奈,只得將姓名隱去,做了較大的修改,勉強算是符合了小說與紀實的區別,才放下心來,收入其中。《先生》雖曰小說,實則是一種心念。人無其人,事無其事,卻是心中的執意,久久不能揮去,取了老輩人中的兩個姓名,鋪排關於他們的故事,卻早已經成了渴求、期盼。但院落卻是南園村的院落,花草也是南園村的花草,以至於麥田、竹林、河流,無不印刻著南園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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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基本上都是截取了南園村的人們生活的某一個橫斷面,不刻意強調故事的吸引人,而是對一種生活狀態的展示。所以褒貶是沒有的,譴責與憤恨也是匱乏的,要說有什麼情感的話,也頂多是——說好聽了是悲憫之心,連著自己也被悲憫了一把;說得難聽點,也不過是兔死狐悲罷了。人和人都是一丘之貉,也就必須銘記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訓誡。小說也就不可能站在一個道德的制高點,以怒目圓睜和哀其不幸的方式,批判譴責他們的腌臢骯髒,齷蹉猥瑣,再高高在上地給芸芸眾生指點迷津,從而走上康庄大道。還是那麼一個意思,每個人活著,只不過是取了一種各安自己生命的樣式罷了,充當聖人去指責、教會愚頑,本就是可疑的態度,自己所主張的種種也未必就在智識上高人一等。最終還是坐下來,搬個凳子,和他們平起平坐地敘話,聽他們的故事,看他們的表情,說他們的心思。整個《南園村故事》就是用了一個「內在的外來人」的視角,去觀察他們的生活,然後寫下來,以他們的悲喜為悲喜,以他們的愛恨為愛恨,以他們的生死為生死。

這其實也是我自己的寫作態度。我不是那種善於打腹稿的人,不可能把一篇小說在肚子里已經摸得滾瓜爛熟了,再動筆一氣呵成地寫下來。我習慣於「以意貫之」,先有了那麼點兒意思存在心裡,然後想他們的故事,給他們推到獨特的情境中,讓他們來表演,至於細節到底如何發展,還要看他們在故事中自己的表演如何。所以每一次,我只有進入到小說的寫作狀態中,他們的故事、行為、言語和音容笑貌,才會那麼逼真地展露出來。也就是說,只有在寫作中,我才知道該怎麼寫,才知道該寫什麼。畢竟,那是他們自己的表演,也就需要我自己的投注其中。《父奔》是這麼寫出來的,《殺豬》也是這麼寫出來的,幾乎所有的《南園村故事》都是這麼寫出來的。最典型的就是《哭喪》。2016年的冬天,萌生了寫故鄉哭喪的想法。原因是好幾年前的冬天回家過年,有一夜,南園村的北邊,大約是段庄,或者後段庄,也許是謝庄,大梁營,傳來了悲戚的哭喪聲,且經久不息。大概唱到凌晨三點鐘左右。聽來字字悲傷,句句傳情,其中情感的婉轉曲折,凄慘哀怨,聲音的高低長短,輕重抑揚,甚是動人心魂。念念不忘,竟至覺得,應該將它寫出來,把故鄉的那一群哭喪的人的生活給寫出來。於是就展開想像,思考如何去經營。2017年過年回家,很悲哀的是,又聽到了故鄉那些老人們的喪事,卻並沒有了哭喪人的身影。不免心中失落。這些年,哭喪確實比以前要盛行的多,但因為火葬的政令非常嚴苛,而人們又想要全身下葬,不願意死了還要再遭受火燒的痛苦,居多都是偷偷地,埋掉拉倒的,誰還會那麼大張旗鼓地,哭喪呢?過年後,立春節氣帶來了暖意,想著該是寫的時候了,但立意卻不明確,想著純粹現象的描述又太過於單調,就在聊天中,和家人說起過這個小說。至於到底如何去寫,雖然心中多半是想得差不多了的,卻還是覺得朦朦朧朧,細節並不清楚。於是,遲遲不能動筆。《殺豬》一篇寫完後,是要開始寫作《哭喪》了。走在路上,頭腦里一直轉著,仍舊不知道如何開頭。倒是先想到了另一篇小說《先生》的開頭,於是就先寫下來。結果,《先生》的開頭還沒有寫完呢,《哭喪》的開頭就唰的一下,從天而降。不敢怠慢,趕快寫下來。其實是極其簡單的一句。後來逐漸地,自己融入到小說之中,根本覺得那寫的不是別人的故事,以至於究竟要怎麼哭,自己先實驗上一回,出聲,拉腔,前推,後壓,揚出去,再收回來。一次次地,模擬著哭——還得是持久戰的哭,夾雜著唱的哭。寫作過程中,想到悲切處,不自覺地,竟也眼淚漣漣。於是,自己在寫作中,融入進去之後,也時時地像巧英一樣,哭啊,想啊,揣摩啊的。那聲兒,那腔調,那曲折婉轉,一樣也不曾少過。因此,整個小說寫來,才更加的順利。不管是悲歡,還是生死,只有把自己放進去,在文字中過活一回,小說才能寫得圓滿,才會寫得感人,才會有一種愛充盈於文字間。

曾經在一個創作談中言及,我特別喜歡修改自己的東西,因為覺得它們總是處在「未完成的狀態」。也因此就極端地不自信,總以為寫得不怎麼好,需要修改,再修改。到底是不是修改後的比以前更好,我自己都拿捏不準了。但寫作就是工作,認真的工作態度是對任何一位讀者的負責。往往,花費在修改上的功夫,比寫作還要多出幾倍。寫好後,妻子往往是第一讀者,她從自己的角度提出的一些建議,也豐富並提升了小說的紋理和質感。可以說,她算是這本小說的第二作者哩!

常常莫名其妙地想文學到底何謂?寫作到底為何?逐漸地,心中也多少得了些啟發和頓悟。寫作是難的,是永無止境的跋涉和不知疲憊的精神拷問,甚至有時候帶著自噬其身的殘忍和決絕。但真誠的寫作者,應該是勇往直前的嘗試者,也是執著如一的冒險家,更是躬身自省的生活人,不會因為傷痕纍纍而退縮,也不會因為清湯寡水而放棄——寫作更像是指向自身的沉思,是返身觀照自我的一種方式。它總是要求捫心自問,懺悔救贖,以便自渡渡人。生命存在的永恆命題便是認識你自己,而最智慧的人擁有的知識,也只不過僅僅是自知自己無知罷了。我也是一個無知的人,只不過是知道了自己的無知,且試圖去探求更多的未知世界的摸索者而已。

我得繼續前行。我還是繼續前行的好吧!

作者:謝尚發

編輯:陳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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