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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1913年日記中的梅蘭芳

有《檀痕日載》字樣的日記首頁

梅蘭芳於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第一次登台演出,時年十一歲。至宣統三年(1911年),梅蘭芳已脫離科班,在大班進入主要演員行列,並開始具備叫座能力,從而引起了觀眾包括文人觀眾的關注,這從當時的文人日記中可以得到印證。這裡挑選與梅蘭芳年齡相仿的顧頡剛1913年的日記來分析,因為當時不少大學生是梅蘭芳的基本觀眾,在這個人群中,顧頡剛是頗具代表性的。

顧頡剛(1893-1980年),江蘇蘇州人。原名誦坤,字銘堅,是現代古史辨學派的創始人,也是中國歷史地理學和民俗學的開創者,是中國近代學術發展史上有著重要影響的一位學者。他比梅蘭芳僅大一歲,在當時可以說是最早關注梅蘭芳的年輕文化人之一。

1913年4月的一天, 兩位蘇州來的年輕人興沖沖地走進北京大學總務處,這是顧頡剛和他的好友、吳縣縣立中學的同學吳奎霄(字篆赤),他們一同考入北京大學預科,這天是來報到的。孰料總務處職員擺擺手對他們說:「新近畢業學生還沒有搬走,你們來了無處可住,而且新招的學生一時尚未來齊,開課需等待些日子,你們還是在城外客棧里住幾天罷!」兩位年輕人面面相覷,只好離開學校,出了前門,住進西河沿高升店。高升店是一家純粹的舊式客店,一間房裡一個炕,夜裡送蠟燭來,條件簡陋,可是房價便宜,兩個人每天只三吊錢,合起洋價來還不到兩毛。

京劇《女起解》 梅蘭芳飾蘇三

一心一意來讀書而讀不成,困在前門客棧里有什麼消遣呢?好在顧頡剛來北京之前,在蘇州就與酷愛文藝的好友葉聖陶、吳奎霄等人一道迷戀上了京劇,到了北京,京劇當然成為他首要的尋訪目標。顧頡剛和吳奎霄四處轉了轉,發現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好就好在鮮魚口裡有天樂園,糧食店有中和園,大柵欄有廣德樓,肉市有廣和樓,天天有好戲,從西河沿高升店去看戲都是近在咫尺。顧頡剛後來回憶道:「那時的戲價便宜得不能使人相信,像廣和樓老生有劉鴻升、老旦有龔雲甫、小生有德珺如、青衣有朱幼芬、武旦有九陣風、黑頭有金秀山、小丑有王長林,這樣一個整齊的班子才賣兩毛錢。天樂園呢,有孟小茹的老生,梅蘭芳的青衣,王惠芳、路三寶的花旦,瑞德寶的武老生,田雨農的武小生,張黑的武丑,價更賤了,只賣一毛。我輩窮小子,別的錢花不起,這一點倒可以。」(《顧頡剛自傳》)於是,顧頡剛和吳奎霄每天上午11時30分吃了飯,12時便進戲場,直到天快黑時才出來,一天的光陰很容易消磨過去。此外再逛逛勸業場、青雲閣、首善第一樓等市場,在地攤上撿幾本破書,又填補了這餘閒的空隙。

顧頡剛的這段回憶已經寫到了梅蘭芳。梅蘭芳當時在田際雲主持的玉成班,每日在天樂園演日戲。此時,梅蘭芳名聲鵲起,演出的戲碼已排在倒二、三的位置,並不時與玉成班的當家老生孟小茹合演生旦「對兒戲」於大軸。顧頡剛看一次梅蘭芳的日戲,只要花費一毛錢,能夠承受得起。

京劇《桑園會》 梅蘭芳飾羅敷

時光匆匆,一個月過去,顧頡剛、吳奎霄接到北京大學的通知,說某日就要正式上課了,於是他們離開西河沿高升店,搬進學校,照顧頡剛的說法「改做了一個人」。可是此時的顧頡剛,已經是「身在校園,心在戲園」,他自己坦率地承認「好戲子的吸引力,比好教員更大,好像講堂的樑上繞著他們的餘音似的,收拾不住這心猿意馬,我終究做了他們的俘虜了。」(《顧頡剛自傳》)這裡所說的「他們」,當然是包括梅蘭芳的。

1913、1914這兩年,顧頡剛對看戲一事可謂樂此不疲。特別是1914年上半年,為了從預備二部(理科)轉入預備一部(文科)而休學期間,簡直是如痴如醉,以戲園子為「正式課堂」,除生病外,無一日不到。顧頡剛自言「全北京的伶人大約都給我見到了。」雖說戲資不貴,但當時家中每月畢竟只給二十餘元,聽譚鑫培的戲加上茶資和住宿三項要十元,為應付一月開銷,顧頡剛便不在學校包飯,每天吃燒餅度日,這樣每月伙食費只須兩元,所餘七八元可用於聽其他戲班及茶資開銷。

京劇《武家坡》 梅蘭芳飾王寶釧、楊寶森飾薛平貴

顧頡剛這兩年的看戲經歷,今已不可詳悉,但1913年10月、12月的部分看戲經歷,其日記《檀痕日載》(梨雲日記)第一、第三兩冊留有翔實的記錄(第二冊已佚)。顧頡剛自言他和當時其他戲迷一樣,「也有幾個極愛看的伶人」。京劇藝人當中,首先是譚鑫培。其次對於梅蘭芳,顧頡剛也是極為欣賞的,而吳奎霄則比顧頡剛更加欣賞梅蘭芳,由以下日記可以看出:

(1913年十月)五號 今日滿意往西安市場觀吳鐵庵,飯後趕去,遍覓戲目,弗能見其名字,抑鐵庵暫息乎?抑鐵庵又他去乎?西安園中有粉菊花,有紫金仙,二人皆在上海中舞台,亦無甚高譽,不意猶有冒牌在其後也。吳既不遇,欲至同樂觀崔靈芝,顧街上戲單,又弗見靈芝姓字。就他園戲目覽之,知天樂中孟小如、梅蘭芳合演《武家坡》,篆赤賞識之戲也,促余往天樂。車及中途,此不情之天遂驟雨以相阻矣。悵悵而歸,希望之星期日只當得等閑過去。(顧頡剛《檀痕日載(梨雲日記)》,蔣錫武主編《藝壇》第一卷)

10月5日星期天,本來是看戲的好日子,顧頡剛、吳奎霄兩人興沖沖趕往天樂園去看孟小如、梅蘭芳合演的《武家坡》,可是天公不作美,沒有看成,吳奎霄、顧頡剛均頗為失望。下面又要放假四天,二人又開始計劃看戲:

(1913年十月)八號 ……篆赤語我,如放假四日內劉鴻聲唱《空城計》,梅蘭芳唱《女起解》者,當往觀之,否則功課碌碌,正閉戶攻學時也。(顧頡剛《檀痕日載(梨雲日記)》,蔣錫武主編《藝壇》第一卷)

可見在吳奎霄、顧頡剛的看戲計劃中,梅蘭芳的戲一直都是不可或缺的。1913年10月,報載梅蘭芳將隨王鳳卿去上海演出,消息傳來,顧頡剛頗為悵悵。1913年10月17日記:

今日《亞細亞報》載,滬上丹桂第一台已聘王鳳卿、梅蘭芳南去,王月酬三千二百金,梅月酬一千八百金,於陰曆十九日就道云云。陰曆十九即今日,自此以後京華又失一歌壇之雄矣。報謂京伶至滬可難過關,因上海紅倌人好拼戲子,故重金而南去者乃多失嗓而北歸。梅、王其能逃此關乎?到京匝月,鳳卿戲蹉跎未觀;梅演《桑園會》自是得意之作,往觀一回亦云有幸,繼今以往,不審何時再會耳。(顧頡剛《檀痕日載(梨雲日記)》,蔣錫武主編《藝壇》第一卷)

《檀痕日載》作者手跡

這段日記,一是評價梅蘭芳為「歌壇之雄」,這是非常恰當的;二是為自己曾經看過梅蘭芳演出的《桑園會》而深感慶幸,極表欣賞;三是對梅蘭芳到上海演出的前景表示擔心,希望他早日返回北京。這都體現了顧頡剛對梅蘭芳的高度關注,可謂具體而微。

10月18日,顧頡剛在隆福寺照相館櫥窗里看見梅蘭芳劇照,又引起一番感慨,日記寫道:

又於他店中見蘭芳照,則高鬟長服作旗婦之裝,曼艷豐致較台下所見尤為美絕。明眸射人,雖紙片上不少輸也。此行至滬,定於賈、馮黨外另樹新幟。而從前之阿於馮、賈者,將轉瞬間而易其戴耳。獨京中梅、朱兩黨,已成並立,在我所見,則朱之不逮梅者正多,今蘭芳一去,京華壇站遂讓桐琴獨步矣。余梅情素淡,茲逢其去,乃亦戀戀弗能自勝,暇當一購此影,供燈旁伴讀爾。(顧頡剛《檀痕日載(梨雲日記)》,蔣錫武主編《藝壇》第一卷)

此處「賈、馮」分別為賈璧雲、馮子和,是當時上海兩位走紅的旦角。「梅、朱」分別為梅蘭芳和朱幼芬(字桐琴),是當時北京兩位走紅的旦角。依某些人的眼光,朱幼芬還在梅蘭芳之上,如1913年北京曾舉行菊榜推選,評選結果為:狀元朱幼芬,榜眼王蕙芳,探花梅蘭芳。而顧頡剛則認為梅蘭芳比朱幼芬高出很多,這是有眼力的。顧頡剛自認與吳奎霄這樣的鐵杆「梅黨」相比,自己「梅情素淡」,但一段時間看不到梅蘭芳的戲,仍然「戀戀弗能自勝」,這主要就是出於對藝術的熱愛了。體現同樣心情的,還有下面一則日記:

(1913年十月)十九號 《亞細亞報》戲評欄內有盟雲按語一則,謂梅、王本定前日出都,嗣以陸建章家尚有堂會,改於陰曆二十三四日南去云云。《國權報》載,天樂園戲目夜戲中,有梅蘭芳全本《五花洞》,此劇唱工極多,殆以將離,故留此紀念之一影歟?恨住禁城,未克一觀,他日重過淞濱,或梅郎復歸日下,清歌曼舞,願永永為我留也。(顧頡剛《檀痕日載(梨雲日記)》,蔣錫武主編《藝壇》第一卷)

可見顧頡剛對於梅蘭芳的行蹤關心非常細緻,對於梅蘭芳的全本《五花洞》也是十分嚮往的。

京劇《汾河灣》 梅蘭芳飾柳迎春、王少亭飾薛仁貴

顧頡剛看梅蘭芳演出,能夠深入體味其妙處,同時也指出其小疵,並非一味讚揚。1913年10月11日記:

孟小如、梅蘭芳演《桑園會》,唱做均雲璧合,惟小如漸入滑稽口禪,不軌正道,雖可贏人喝彩,而品格自貶,終非應取。至梅唱工圓融,眉目纖纖,如好女子,已在眾意;然有一事之可商者,則時時含笑態向人,若不自止,雖在痛憤而一轉瞬間又雙眸燦燦如新,此大不可也。歸家後,他舞台演之,均極松,而孟、梅獨於此加重,且有處為他台所未有,意其自編入者,宜乎喝彩聲喧排句而應矣。(顧頡剛《檀痕日載(梨雲日記)》,蔣錫武主編《藝壇》第一卷)

這段評論包含四層意思:從整體看,孟小如、梅蘭芳兩位演員配合得很好;梅蘭芳的表演唱做俱佳,但表情上笑得過了一點;孟小如的表演有點滑稽過頭;其他戲班的表演都重在秋胡戲妻一段,歸家之後的表演都是虎頭蛇尾、草草收場,而孟小如、梅蘭芳兩位的表演到底不懈,可謂氣足神完。顧頡剛的這段評論,態度客觀,長處短處的分析都十分到位,對於年輕的梅蘭芳藝術上的精進寄予極大的期望。

京劇《五花洞》 梅蘭芳飾潘金蓮、王少卿飾武大郎 (2)

1913年10月17日記:「孟小如舊有梅郎搭配,故《武家坡》《桑園會》等易於出色。今梅既他去,天樂正旦僅一胡素仙,不逮蘭芳自無可說,則小如此後常於重頭戲上用力,亦甚苦矣。今日觀劇目,演《洪羊洞》,當是此意。又孟於鬚生頗有名,而《空城計》一出從未演過,殆亦怯於難歟?」這裡指出,孟小如失去梅蘭芳的搭配,演出效果遜色很多,可見梅蘭芳在《武家坡》《桑園會》一類生旦對手戲演出之中,已經舉足輕重,其光彩自不可掩。

1913年10月20日記:「孟小如今日與胡素仙為《三娘教子》,起小倚哥者乃是小老生周鳳鳴。梅郎於《教子》一出,從未演過,蓋以彼之才宜於夫婦對唱各劇,若《武家坡》《汾河灣》《桑園會》等等也。」指出梅蘭芳特別擅長演出夫婦對唱之劇,應當說,這是顧頡剛當時一個敏銳的觀察,他可以說是梅蘭芳的一位知音。

京劇《玉堂春》舞台照,梅蘭芳飾蘇三,同台的有王鳳卿、姜妙香等

顧頡剛寫作觀劇日記《檀痕日載》(梨雲日記)的1913年,他本人21歲,而梅蘭芳只有20歲。梅蘭芳當時並不知道,有這樣一位大學生在默默關注著他,而梅蘭芳與其他藝人演出的傳統戲曲,不但給顧頡剛帶來審美的愉悅,還直接間接啟地發了顧頡剛的「古史層累說」。時光流逝,一百多年過去了,一位史學大師,一位藝術大師,他們年輕時代的一段剪影,留存於這彌足珍貴的兩冊日記之中。

本文刊於2018年第1期 專題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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