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路人甲,是我的三舅
文秦淮二廿四橋
01
這本是早幾個星期前要寫的東西,卻拖到現在,只是此刻心裡還是說不出的疼痛。
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清瘦的臉旁總是夾雜著一絲倦怠的愁容。最近一次和他謀面是在今年的五一,那時他和我說話顯得有氣無力:「你來了。」
嗯,我來了。只是這一次,我來得有些晚,晚得再也看不見他了。
02
他,今年四十有餘,上有七十多的老母,下有一對尚經人世的女兒。
這些年來他總是一個人忙活著家裡的生計,不足一米六的身高在那件陰暗潮濕的屋裡蜷縮著過了冬夏,只因那是離豬圈最近的地方,一人養著近30多頭得豬,忙活的吃不下飯,忙活的遠離了那承躺夫妻的雙人床。
近些年來去他家,總是見他穿著一件破爛的黃色毛衣。一手拿著鐵杴,一手提著裝滿污穢的糞桶從豬圈出來,待我喝完茶,和那兩個丫頭片子聊上幾句後,他就忙著洗漱一下和我聊起來。聊的最多的是學習工作的以及將來成家立業事情。
我也不耐煩地給他敷衍掉。然後,他又繼續到那氣味難聞的豬圈裡摸索著,彷彿那裡總有忙不完的事。
03
飯菜大約總是尋常的家常便飯,清淡爽口不太油膩的湯麵條。而他總是待我們吃的七零八落後才不慌不忙的簡單的洗漱一下。
走進來,端起碗筷緩緩的踱到堂屋的門墩處背靠著厚實的紅色木門,在地上撿起幾個剝落的蒜瓣,就著吃起來。細細的打量他,他吃飯很慢,一碗麵條吃了20分鐘。
吃過飯,轉過頭來不緊不慢地對我說:「你先慢慢玩,我到裡屋去歪一會。」便不脫衣服的斜躺在床上,說話之際,便已鼾聲如雷。也許他太累了,也許他只是想以此掩飾他的疼痛。
04
以前的他總是喜歡下棋,家裡擺著一副殘缺不全的象棋,那是他的嗜好。
在給人磨面賺錢的空餘之際,他總要下的過癮方罷,不過他的棋藝尚好,贏多輸少。也許正是如此他才嗜好下棋,在棋盤上飛馬架炮,縱車揮相。直逼死敵的快感以及縱橫捭闔的瀟洒是他年少時胸懷天下的實現吧,待他把他人殺的舉帥投降後才在妻子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中回家吃飯。
有時和他閑聊,他說自己年輕時心高氣傲,學過日語,時常幻想著成為風光無限的人。
但時運不濟、命運多舛,他學業總不如意,於是在懊悔自己無用的同時,將自己的失敗歸功於家境不好。時常說,要不是自己的父親當年執意要回家,留在西安當一名會計,早已將自己的兒女安排的停當。
每每和我說起這些,我總是一笑而過。
05
後來聽他說,他自學了無線電維修、電焊。
於是,在兒時的記憶里,他的書桌案頭總是放著幾個露著電路板的破收音機,其中還有一個帶著溫度計的日本進口貨,外殼是木製的。
每次去他家總要擺弄一番。後來那個溫度計也被我悄悄的拆下來,插在沙堆里測溫度時候斷裂,他知道後卻沒過分的責怪我。
有了這兩樣技術,親人朋友總勸他開家電焊維修的門市部,沒本錢的話可以借給他,他總是拒絕,想來他看不上那樣的小錢。
在隨後的幾年裡,眼看著那時候靠著電焊維修技術發家的人日子紅火時他卻抱怨著上天弄人,他一直想掙錢,想人前顯貴,想風光無限。現如今,他卻只能遺憾而終。
06
他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左鄰右舍知會一聲,他就去幫忙,無論他是真心幫助別人還是顯露自己的能力,都不能不說他是個熱心腸人。
從表面上看,他的人緣還是很不錯的。平時和他處的幾個人也總是絡繹不絕的往他家裡跑,而他也總是很大方的將口袋裡的捲煙一一的散發給他們。
可是,誰又知道那個煙錢是否已經給了賣煙的老闆。
說起了男人的最愛之一——香煙。曾幾何時他吸煙吸得特別厲害,一天三四包也是常有的事吧。為此,妻子女兒沒少給他臉色看,以至最後全家都不理睬他、冷落他。
近年來,我回家的次數愈來愈少,見他的機會也沒以前多了。每次回家匆匆見完一些好友便又趕著去學校了,再也沒機會聽他說當年的過往種種。
07
這些年回家偶爾和他聚在一起,也沒見他吸煙吸得多麼厲害,可是喝酒的次數卻越發的不可收拾。
聽他老媽、女兒的抱怨,他總是喝酒,每次也都喝醉,有時甚至誤了事。每每家人苦口婆心勸他的時候,他總說不喝了、不喝了。可是,他總是抓住每一次能大醉的機會喝酒,不喝醉誓不罷休。
今年的五一,我回來看望了他,卻被他留下來過夜喝酒,又是說了好多的話。我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情緒很低落,心裏面早已是愁雲密布吧。
男人獨自喝悶酒無外乎有兩種原因:要麼是因為錢,要麼是因為女人。而我隱隱覺得,他這兩個原因似乎都有。男人心裡像海洋,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早已是巔東覆西的咆哮狂吼。
08
舉杯投著間他的話開始多了起來,說著今年的豬市行情,疫情的兇悍,他賠了三四萬,不然的話欠別人的賬就已經還完了。
但令他最難心的事情是禍起蕭牆,後院失火。為此又該大肆的酗酒,傷了身子勞了肺。日漸消瘦的身子加上一日不如一日的飯量,他漸漸地廢了。
談話之間他給我抱怨,怨恨當年不該那麼堅持、堅持著讓妻子一個人出去闖蕩。年輕貌美、為人率直的她怎抵擋了甜言蜜語物慾橫流的世界的攻勢。
自責、懊惱、怨恨、不甘如此種種加劇了他的酒癮。也許只有在半醉半醒之間才能緩解他的撕心之痛,也許在喝醉的那一刻,大腦才是一片的空白,不再思慮煩心的瑣事。
男人喝酒,舉杯澆愁,世間常態,可是為此付出生命代價卻令人不勝唏噓。不幸的是他是其中之一。
09
七月,一場暴雨之後,喝了酒的他不慎滑入池塘後再也沒能上來。只是希望他辭世的時候依舊是喝的酩酊大醉,這樣在最後的掙扎過程中,他不會那麼痛苦。
他是一個窮其一生追求幸福的人,可也是一個自始至終沒看見幸福尾巴的人。人與人之間往往有這樣或那樣的不幸,可是對於死亡,從另外的意義來講,死亡也是一種解脫。
忘掉不想記起的事,從生前的種種煩惱解脫出來。忘不掉的、做不到的、來不及做的也統統在此刻結束。也許在來世的時候希望他能夠實現今生尚未達成的事情。
10
不知道用怎樣的筆觸來描寫他這樣的一個人。
他,不是神人也不是好人,當然也談不上壞人。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沒功可歌沒德可訟。
只是,在這樣一個炎熱的下午,這樣的一個心情下,他靜靜的打我心裡地走來、依稀還是那瘦小的身形、依稀還是那略帶滄桑的眼神、依稀還是那件土黃的毛衣夾著那件油黃的爛西服、站在豬圈的門口語速緩慢地說來:「你來了……」。
不曾想,最後留在我腦海里的竟然是這樣的畫面,不是衣著光鮮,甜蜜微笑的時刻,卻是他勞碌一生的瞬間。一輩子想過上好日子,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的苦。最終沒能實現,憾恨而歿。
之所以用『他』代替,是因為在敘述的時候心才沒有那麼的痛。
他不是路人甲,是我的三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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