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愛與死的靈魂悸動
文/遠 人
一
在藝術史上屢見不鮮的是,一件擺脫傳統而奇峰突起的作品總是不被理解,甚至遭遇讀者的冷嘲熱諷,似乎創作這件作品的人是一個另類。不能忽略的是,恰恰是這些另類之作,又打開了一扇通往更為廣闊領域的藝術之門,令後人讚歎。因此問題是,為什麼後人推崇的作品在當時得不到理解?是作品出現時的手法太新?還是後人比前人對生活與人性有更多的了解?
或許是這樣,或許又不是。
說是這樣,可以從創作者的手法來看,一些標新立異的作品總讓人感覺太過陌生;說不是,是人性很難變化。現代人和古人的情感抒發和感受,從根本上沒什麼兩樣。但這樣的解釋不免有敷衍之嫌,因為反映到蒙克身上時,就說明不了問題。蒙克的畫從來就不是超現實主義或立體派畫家所熱衷的種種變形和變異,從他的作品來看,甚至稱得上相當寫實。寫實的畫作居然在問世時遭到排斥,也大概能說明蒙克的畫確有極不一般之處,也可以說,蒙克在寫實的外表之下,展現了觀眾無從預料而感到陌生的內在。
二
有內在就意味有主題。蒙克的主題在那幅1885年動筆,至1886年才完成的《病中的孩子》中體現得十分強烈。作品看起來十分簡單,畫面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坐靠在床頭的枕頭上,另一個髮髻高綰的女人握住女孩的手,將頭深深垂在胸前。畫面的背景模糊,除了小女孩坐靠的床和床頭櫃,看不到房間還有什麼其他傢具。畫面給人的打擊來自小女孩凝視著女人,女人卻無法面對小女孩的目光,或者說,在焦慮和恐懼中,她不敢面對小女孩的病。似乎在小女孩的茫然無知中,女人知道真正的病情以及病情帶來的可怕後果。
【挪威】蒙克《病中的孩子》(1885—1886)
從蒙克生平來看,五歲時母親去世,到十四歲時,長他一歲的姐姐蘇菲又死於肺結核。對在童年和少年時就接二連三地目睹到死亡的蒙克來說,早早便體會到死亡帶來的痛苦和恐懼。鑒於蒙克母親早逝,這幅表現自傳的畫中出現的悲傷女人應是蒙克的姨媽卡倫。對卡倫來說,曾經看見自己的姐姐逝世,此刻又將面對侄女的夭亡,難以承受的痛苦使她垂頭像是要祈禱。
畫作完成之後,在奧斯陸秋季展覽中,這件作品和蒙克另外三件一起展出的畫作被出乎意料地攻擊為「骯髒」和「荒謬之作」,理由是缺乏精神內涵。從這裡我們或能知道,在當時的藝術環境中,所謂的精神內涵,似乎指向清新明麗的風格和具有宏大抱負的作品。人當然要有抱負,人類發展至今,和人類的一代代抱負從來脫不開關係。但除了形而上的精神抱負,人類是否就不再有其他?進一步說,作為個體,是不是要求每個人都得有雄心勃勃的人類抱負?當然不。事實上也做不到。對個體的人來說,他們度過的是個人的平凡日子和平凡生活,體驗的是普遍存在的喜怒哀樂。蒙克的獨特之處,就是將平凡生活中的尖銳一面展現在觀眾面前。
【挪威】蒙克《愛與痛》(1983)
說其尖銳,是蒙克的畫面觸及了人類最根本的東西,其一是愛,其二是死。表現愛的作品,當然令人欣悅,因為人人都需要愛。但不是所有的愛都是同一種愛,常人所涉的愛,不外乎男女之愛、友人之愛、家庭之愛等。這種愛被表現出來時,大都給人溫情和柔美之感。對藝術來說,表現溫情和柔美,似乎更有助於人的心靈高潔。就愛而言,從來不會只有溫情和柔美。蒙克這幅畫的確表現了愛,這種愛和溫情無關,和柔美無關,它只和殘酷有關,和一種活生生的痛苦有關。人並不願面對痛苦,即使痛苦從來就是生活常態。敢於面對痛苦,固然稱得上勇敢。勇敢的人畢竟不多。當痛苦來臨時,更多人會不自覺地選擇逃避和躲閃。因此畫中的卡倫表現出自己的巨大痛苦,一方面是因為愛而痛苦,一方面在痛苦中又讓觀眾看到死的面對。對人來說,生活的兩極便是愛與死,它們看似對立,實則渾然一體。沒有任何人和任何力量可以將二者分開,因為連接二者的工具就是真實。
蒙克描繪的恰恰就是真實——真實的愛與真實的死。
三
人最不願面對,也最懼怕面對的就是死了。死意味肉體的取消,意味個人的存在變為不存。人人知道,死屬於人生必然,它沒有到來之際,人幾乎就遺忘它,即便想起,也覺得那是無比遙遠之事,甚至遠得和自己無涉。就蒙克這幅畫來看,他表現的愛恰恰和死勾連一起。能肯定地說,在面對死亡時,親人會表現最大的愛,這種愛卻是最悲傷的愛,緊接著的死亡又是比悲傷更強大的殘酷。在這幅畫中,死要降臨的對象,是一個還沒有展開人生的小女孩,這就把愛與死的殘酷猝然推到極致。當它遭受攻擊,只怕在很大程度上,是引起了人的恐慌。
【挪威】蒙克《在死亡的窗前》(1896)
人會因為什麼恐慌?
答案是人看見了令自己恐慌的真實。人生的最大真實莫過於死亡的最後攤牌。在死亡之前,也是疾病或其他導致死亡原因的種種現實。考驗人的,往往就是真實。真實不是誰都勇於面對,人性的脆弱也只在真實面前表露無遺。蒙克作品的核心元素,便是將人性最真實的一面表現出來,即使這一面是大眾不敢或不願面對的一面。
【挪威】蒙克《灰燼》(1894)
在今天來看,蒙克之所以成為北歐表現主義先驅,就因為他將這一令人不敢面對的主題不斷深入和不斷揭示。說蒙克總是「令人不舒服」的人忘記了,在人類所能創造的無數偉大作品中,往往都有「令人不舒服」的感受存在。人生令人不舒服的東西委實太多。認真觀察的話,我們不難發現,所有表現出偉大的作品,都很難說是對人的迎合,而是相反地表現出人的必然面對。即使撇開死亡,誰會不面對疾病、孤獨、迷茫和無助?不是說人生只給人提供這些體驗和感受,而是這些本來就是人生的構成。在蒙克之前,很少有人將這些作為自己畢生的藝術主題。
從這幅《病中的孩子》便可看出,蒙克始終抓住不放的,便是這一主題。不管那些作品遭受過什麼詆毀,蒙克似乎從來就沒想過放棄。就此來說,蒙克忠於主題,也就是忠於自己。對任何一個藝術家來說,連忠於自己也做不到,就不可能做到對藝術的始終如一。令人無法料想的是,這幅《病中的孩子》完成之後,幾乎每隔十年,蒙克就會將其重畫一遍。重畫不是臨摹。在十年完成一次的同名畫中,即便構圖相差無幾,但能夠看出,蒙克對這一題材的挖掘,幾乎達到奮不顧身的地步。在我們今天看來,不能說蒙克是想單純表達對親人的懷念,而是這一本來就屬於命運的題材,值得一個藝術家去挖出它最深處的體驗,那也是屬於人類的共同體驗。
因此讀蒙克的作品,時不時就有驚心動魄之感。蒙克卻總嫌驚心動魄不夠,對自己抓住的每一個命運時刻,總是不斷地重複,不僅用油畫,還是石版、木刻等多種藝術手法來反覆表現。譬如那幅《病房中的死亡》,其主題比《病中的孩子》更進一步,直接描繪了死亡。畫中所現,是一間寬大病室,除了埋身在遠處椅子里的人無法看見之外,其他六人都能讓觀眾看見他們的神態。最令人震動的是作為畫面主體的女人。她正面而立,穿一件青色連裙長袍,在她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無表情卻蘊含了最豐富的表情,那就是人對命運的束手無策。讀者從她貌似平靜的臉上,看到的是一種哀傷到極致而走向空洞的痛苦眼神。它恰恰表現出一個人最深的痛苦。其他五人都垂頭或坐或立,似乎都無力反抗命運的打擊。蒙克在畫中承認了命運的強大,卻不能說是他悲觀的體現,而是人在命運里終於感受到人的脆弱。
【挪威】蒙克《病房中的死亡》(1895)
人無法反抗命運,是無法逃脫命運最後的必然來臨。死亡令人悲傷,死亡本身卻是安靜。這幅畫表現的便是死亡的安靜。只是這種安靜,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本質。蒙克的力量就體現在這裡,即使描繪死亡,也沒有去描繪人在悲傷時的哭泣和失控,而是在巨大的安靜中表現人的承受,所以,蒙克畫筆下的安靜從來不是簡單的安靜,更不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安靜,而是讓人體會到安靜的另外一個極限。它指向難以言說的哀傷。哀傷帶來的安靜才令人真正地感到心驚肉跳。
四
就此來說,蒙克的畫都具有一種極限氣質。哪怕在描繪戀人情感的《互望》中,也觸及到這一極限。
【挪威】蒙克《互望》(1894)
綠色的夜晚中,畫面中心是一棵樹榦發亮的高樹,畫面高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幢孤零零的紅色瓦房,畫面下端,一對男女分別在樹前互相凝望。令人震動的是,一對約會的男女居然沒給讀者帶來他們是幸福的感覺。畫中的男人臉色蒼白,紅色長髮的女人同樣有張紅臉,卻不是因為害羞所致。他們的共同點是在互相凝望時睜大了驚恐的眼睛,使觀眾湧起強烈的不安之感。似乎在他們睜大的眼睛中,看到了彼此生命的脆弱本性和終極本性。決不能說,人在青年期和戀愛期會去感受人的終極,但誰也無法否認,人的終極始終就潛伏在人的深處。人不願意麵對的,總會在某個時刻出現。對蒙克來說,他需要表達的既然是終極,那麼這個終極就會在任何時候給人提醒。沒有誰不是脆弱,沒有誰不是必死。尤其這幅畫中的男人,其蒼白臉色和像要瞪出的驚恐眼睛,使他看上去像一個孤獨的幽靈。他們的身子都被黑夜掩埋,似乎在暗示他們的命運已經在不知不覺地出場。
事實上,命運隨時都在出場,只是選擇視而不見的人太多。蒙克從自己經歷出發,敏銳察覺到這一必然事實。在完成這幅「令人不舒服」的《互望》翌年,索性畫下一幅《拿煙斗的自畫像》。
【挪威】蒙克《拿煙斗的自畫像》(1895)
畫中畫家在一片黯淡和雜色繚繞的背景中面對前方。整幅畫只有兩個動作,一是畫家將夾著煙的右手抬到胸前,二是畫家的眼睛在駭視前方,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強光打在畫家臉上。說不出那是上帝之光還是命運之光,它總之讓畫家在猝不及防中感到驚悚。在蒙克的自畫像中,這是張力極強的一幅。讀者只看到畫家,畫家卻看到了神秘。沒有哪種神秘不令人驚心動魄。對所有人來說,這種無人知其來源的神秘感幾乎都有體會,只是更多的體會被我們迅速忽略和人為打發了。蒙克的偉大之處,就是他從來不肯將那些稍縱即逝的瞬間隨意打發,而是逼迫每個人通過他的畫作,面對那些神秘莫測的瞬間。或能肯定,在經歷過好幾次生離死別之後,蒙克總是被死亡射出的強光籠罩。這股強光也恰恰是每個人將要面對的最後之光。
只是沒幾個人敢面對這股最後之光,尤其人在童年或少年之時。蒙克於1900年畫下的那幅《過世的母親》在繼續深化主題。畫面既有他的自傳經歷,也代表了所有人的經歷。畫面主體是一個雙手捂耳的小女孩,在她身後,是躺在床上去世的母親。死者連人帶床都畫得黯淡,地板的橙紅也令人聯想到血液。應該說,一個只有死者的房間是無聲的,那個小女孩卻緊緊捂住耳朵,似乎有什麼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畫面的恐怖感立刻就在小女孩的單純動作中傳出。它表現了小女孩的極度恐懼。死亡奪走了母親,但她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麼樣子,更不知道死亡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她捂住耳朵,似乎死亡的聲音無比嘹亮,令人不敢去聽。誰真的聽到死亡會有聲音?那個畫中女孩雙手捂耳,既出乎意料地又被所有人接受,這就證明了蒙克對真實的理解完全達到了個人化的極限,乃至公眾也在不知不覺地接受。面對這幅畫,極有可能的,是公眾也會在無聲勝有聲的恐懼中,湧上捂住耳朵的衝動。
【挪威】蒙克《吶喊》(1893)
蒙克從來不想捂住耳朵。甚至,他要表現的就是這一最真實的聲音。在其巔峰代表作《吶喊》中,蒙克像是要把自己胸腔里的所有聲音全部喊出來。面對《吶喊》,我們能夠體會,那不僅是蒙克的個人聲音,而是人類的聲音。
五
《吶喊》的第一幅完成稿於1893年問世。像之前的大量畫作一樣,畫家對這幅畫或重複或改動地畫了不下十次,每一幅都有震動人心的效果。畫面中心是一個站在橋上的人將雙手攏在嘴邊,眼神驚恐地望向前方,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地喊叫。他用力如此之大,乃至臉部全部變形,而且,吶喊幾乎掏盡了他所有的體力和精力,使得整個人形像是一具骷髏。不知道是不是他喊得過於猛烈,竟至天空也風雲色變地成為一片凌亂橙紅——在蒙克表現這類主題時,畫面總是少不了橙紅。這幅畫中的橙紅令人心驚,似乎天空本身也在他的吶喊中翻滾。在橋的縱深處,有兩個人像是緩步走來,不論橋上吶喊的人也好,翻滾的天空也好,似乎都沒影響到他們的踱步,僅從畫面來看,那兩個人物就可以給讀者提供無數解釋,甚至可以說,他們就是上帝與命運在攜手朝人而來。
永遠沒人知道那個人為什麼如此喊叫。可以說他看見了恐懼,也可以說他什麼也沒看見,他一定要喊叫,是因為胸腔里堆積的東西太多,不喊叫出來,說不定那些堆積會使他胸腔迸裂。究竟是什麼東西在堆積?我們無法說出來,我們能夠看見的是,那個人在那裡不要命地喊叫。作為讀者,我們幾乎能真切聽見他的喊聲。他的喊聲也真實地讓我們感到震動。我們會不可自抑地感覺——難道他在代替我們喊叫?難道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他那樣的滿腔堆積?退一步看,恐怕我們就得承認,我們的確有很多堆積。當生活給予我們千百種滋味之後,我們對生活的種種感受都必然堆積在胸腔,甚至,對命運的感受也堆積在胸腔。要言之,我們胸腔里堆積著我們無法擺脫的全部命運。我們都想掙脫它,又無法掙脫它。這時候我們或許會哭泣,或許會憤怒,或許會像蒙克畫筆下的人那樣,選擇不要命地喊叫。喊叫對我們來說,或許是發泄,或許是釋放,或許是尋找我們在生活中的突破口。
喊叫的確是種突破。
對人來說,每一種突破都有真實的質地。人只有在真實的時候才會如此喊叫。如果說喊叫是為了驅逐壓抑,那麼我們就會承認,我們的確在壓抑中面對生活。對每個人來說,壓抑並不新鮮。不論社會的哪個階層,都有每個階層給予的壓抑,發泄和釋放就成為必然——必然是種存在嗎?古往今來的哲學家們談論的都是偶然,我們當然承認,這世界的誕生來自偶然,甚至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來自偶然,當所有的偶然聚集一起之時,它會有種必然蘊涵於內。蒙克的畫提供給人的,就是所有人的必然。只是,決非每個人都信仰必然,也不是每個人都確認必然,但必然的確存在。在蒙克之前,絕少有哪個藝術家如此全力以赴地刻畫人生的必然。似乎蒙克要用這一幅幅畫告訴我們,所有人都難以逃開人生的必然。那些必然和愛有關,和死有關,和我們活著時的孤獨、焦慮、痛苦、彷徨等等情緒有關。正是這種種必然,才構成蒙克的靈魂悸動,也構成我們的靈魂悸動。在必然中,我們才能發現最真實的我們。
【挪威】蒙克《憂鬱》(1894)
真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儘管人人渴望真實。看蒙克的畫,我們還會感到,在生活中,我們離真實已經非常遙遠。當蒙克的真實在畫面出現之時,我們的確會有無法忍受之感。在蒙克走上藝術之路時,挪威激進小說家漢斯·耶格提出「寫下你的生活」的宣言對蒙克影響巨大。當但蒙克的作品到達成熟之後,連耶格也忍不住說,「蒙克!蒙克!別再那樣畫了!」但不畫下真實,蒙克又願意去畫什麼?蒙克的藝術令人震驚,就在於蒙克呈現的真實太過真實。人生必然面對真實的方方面面,蒙克畢生刻畫的,是人最害怕面對的一面。最害怕面對的,往往是最殘酷的。如果我們承認人生殘酷,那我們就沒理由在蒙克的作品面前感到害怕。沒有誰的人生,可以逃開那些殘酷,以及那些殘酷帶來的真實,即使那些真實,從一開始就令我們不可避免地感到震動。
但在凡俗的人生里,我們怎麼會不需要靈魂的震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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