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穿越廢墟與迷津的藝術鏡像
《七重天塔》,基弗。
《瑪格麗特》,基弗,1981年。
《火與廢墟:基弗藝術札記》
作者:林賢治
版本:武漢大學出版社 2018年1月
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1945-),德國當代藝術家,新表現主義代表畫家。作品主題晦澀而富含詩意,大量運用油彩、鋼鐵、鉛、灰燼、感光乳劑、石頭、樹葉等材料,隱含一種飽含痛苦與追索意味的歷史感。代表作有《聖像破壞之爭》《鉛鑄圖書館》《瑪格麗特》等作品。
安塞姆·基弗是德國著名畫家,是一位偉大的記憶者。他一直專註於表現德國的文化命運與納粹遺產,常常被稱為「德國罪行的考古學家」、「第三帝國廢墟上成長起來的畫界詩人」。基弗的作品,其畫內畫外的戲劇性衝突挑戰著我們的智識和悟性,一種粗糲蒼涼的詩歌精神與深刻審慎的歷史與文化思考貫穿始終。
林賢治先生的《火與廢墟:基弗藝術札記》,以詩化的語言解析了基弗繪畫技術語言的物質構成及其彼此之間飽含隱喻色彩與複雜精神的內在關聯,進而將廢墟美學的拷問機制滲入到納粹時代的各個角落,使戰後的倖存者能夠帶著深刻的存在之思,直面「一種地質學式的歷史」,審視國家意識形態的黑暗與專制的血腥,穿越現實與價值混亂的迷津,從而走出廢墟。
對人類貧匱處境的揭示,詩者從未缺席
二戰之後,人類的良知或命運似乎仍處在一個被各種暴力與科技綁架的時代。面對歷史之惡與時代大組織性的野蠻,面對烏合之眾的沉淪和逍遙,哲人一直在反思、在批判,詩人和藝術家們也一直在追問、在懺悔、在表現,在他們的精神視野中,對於人類貧匱處境的深刻揭示,他們也從未缺席,無論是一戰後T·S·艾略特的荒原感,還是二戰後安塞姆·基弗的廢墟藝術,都令人震撼地指證了人類現代史中那災變發生的可怕路徑。
出生於上世紀40年代的林賢治先生,曾目睹過無數政治運動,他對烏托邦與革命學說進行了不倦而深入的研究與思考。在廣博而嚴謹的治學中,他不期與安塞姆·基弗那異端的藝術精神靈犀點通,產生了強烈共鳴。相較於他的大量人文思想研究性作品,這部釋讀基弗藝術的長篇札記《火與廢墟》,是他帶著一種少有的心靈激情,將學術性的開敞冥思與詩性的嚴峻高蹈緊密融合的語言結晶。
他的筆觸是冷峻的、雄辯的,也是動情的,有溫度的,他像一個靈魂的探險者,攜帶著感光自如的廣角鏡,一步步潛入基弗的畫像迷宮,又破解著這個迷宮。這是困難的,因為對基弗藝術的解讀或闡釋是一種跨界的、極易在其魅惑多變的風景中迷失思想蹤跡的精神之旅,這需要一雙通靈的眼睛,也需要一對特別驚警的、善於傾聽的耳朵。但林賢治先生以一個考古學家的耐心和一個詩者的激情與智慧,對基弗的藝術生涯和重要作品進行了結構化的詩性追述與梳理,及深入制度與人性肌理的剖析。基弗作為一個勤謹地表現德國現當代敏感政治主題與時代晦暗癥結的世界級藝術家,其作品的政治性、詩意、社會責任與宗教氣質對林賢治先生來說,也許特別具有比照、啟發的意義,自然也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火與廢墟》是一部對基弗藝術精神的詩化評傳。林賢治先生的詩性敘事打開了一扇基弗藝術的玄妙之門,其豐贍的語言與基弗幽邃的構圖產生了一種緊密的互文關係。基弗對大屠殺場景碎片的鉤沉記憶,對奧斯威辛集中營的觀念性反思,對蒙難的所多瑪城禁律的詰問,使易感的詩人對政治與語言的倫理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在正義之舟漸次拋錨的地點,在海德格爾都已迷失、打折的那些存在與時間,我們應該審慎地回望來路,跟上藝術家與詩者前行的節奏。
歷史的內臟在燙傷的書頁間錯動
基弗的作品勇於直面德國現代歷史的災難性記憶,充滿了政治反思與見證的色彩。基弗自己認為,他的藝術是一種世界性的工作,其政治性意義僅是「喚醒記憶」與「改造自己」,「不是為了改造政治」。基弗的一些還原納粹歷史場景的異端實驗性作品,曾經在歐洲藝術界產生了倫理認識上的爭議,但基弗為自己辯護說:「我的作品絕無納粹思想」,他說,他之所以要再現歷史,是為了「對他們重新度量,是為了更透徹地理解人類瘋狂的內在頑疾」。
他在沉重的物質材料中尋找著抽象與精神性的東西,一邊解構著歷史,一邊在價值的矛盾中縫合思想與宗教的複雜觀念。他描畫變形向日葵垂拂下的橫陳者、瀕死者,畫下夢見星星墜落的酣睡人,畫下飛機(鷹)與巨蛇在黑暗的雲杉林里掙扎,以此追蹤那些無處引渡的飛翔的重力。在集裝箱與混凝土之間,那些液態樣的鉛如鈍痛的歷史在燙傷的書頁間錯動,我們只能屏住呼吸、充滿畏懼地靠近它們。
基弗勾畫布置的那些木質塔樓,金字塔,星座,隕落的星星,天梯,洞窟,熾燃的密林等等——這都是另一種通天塔的重建嗎?如果帶著狐疑的目光觀看基弗的《七重天宮的塔》的複式空間構築,還有飄掛著天使空裙序列的懸梯,我們會詰問——這些由基弗苦心建構的變形居所與詭譎觀念,在皺縮的時光中都葆有繼續挺立的根據和力量嗎?這一種由二手起重機打撈的存在,是否能夠繼續平衡或寄寓人類最後的渴望或信仰?
當代繪畫已經無法再次逃向自然。藝術家眼中的自然,被物質之靈所充滿的自然,原本是一座神殿。應該說,人類在建構實存而廣大的屋宇之時,也同步虛構著人類精神迷幻的圖景。上帝失蹤以後,自然的神殿也隨之倒塌,撒旦在二十世紀不斷出沒,在自然和人的內心製造了各種各樣的廢墟。基弗的「殘餘美學」抓住了這個時代的痼疾,其空間裝置藝術將已受難的自然劇烈變形,轉換為非人間自然物的另類綜合場景,過往的風景與新的時間在喑啞的抽搐中破碎了,自然人、遵循神的意志的人在其中無從安置,與歷史一道,他們已退化為一種扭曲的影子或觀念,各自隱匿於無機物主宰的廢墟或灰燼之中。
我們沮喪卻不能逃離這樣的處境——人類的居所、行動及其言語、圖像已經沒有了可延續、可伸展的未來,目擊我們置身其中的城市廢墟與心靈廢墟的諸多片段,我們感到這個世界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慰藉的——這應該也是基弗和林賢治所深為憂慮的。
我想,他們都從保羅·策蘭的《死亡賦格》中找尋到一種痛苦的呼應或見證,他們也從策蘭的語言礦床的煉金韻律中,諦聽到了一種無解的或絕望的愁思與回聲。基弗獻給策蘭的大量畫作及裝置作品,浸透了策蘭的語言底色和精神元素,也正貫穿了這種無處不在的鉛灰,不停地在基弗的畫作與策蘭詩歌的語詞中彌散,並把他們對人類、對猶太人悲劇性命運的憂思與祈禱緊緊纏裹在一起。
只有藝術家和詩人會獨留岸上
無論現實是荒原、廢墟,還是灰燼,對抱有宗教情懷的藝術家和詩人來說,一種祈禱的、自我救贖性的工作不會中止,他們在內心依然會暗自叨念——那種絕境般的、非人的存在狀態,應該不會是精神的熱寂之所和死亡的絕壁,它們應該會孕育一次重生,以使他們完成一次內在的穿越。這也是他們躲在各自的角落,對質於各自的時代,默默操持著自己耽愛的語言材料,始終不渝地建構各自的藝術空間的最後信念和依據。因為他們的全部身心早已被藝術和良知所佔領——那是審美的地區,一種高於大地和人類的純粹之神明,總會在危機的時刻對他們的靈魂發出必要的指令。
事實上,基弗對充滿廢墟的時代境況並非全然悲觀。他說,廢墟中「有巨大的財富,有豐富的物質,有豐富的可能性……廢墟與自然一樣富饒充盈。廢墟本身就是真正的奢華。」我祈望,廢墟作為一種現代化的普遍傷口,也許真的會孕育出另一次生機,也會迎接一種新的治療。基弗對他所迷戀的廢墟與毀滅主題的加工,使我不得不反覆凝神注目那些從廢墟中升起的草葉和星辰——那是一種新的希望與可能性?如「蕨類的秘密」依然會在湮沒中升起,沉落,再升起?
基弗覺得藝術猶未沒落,或者說將落未落,「世界在詩歌中」(基弗),藝術和詩歌似乎還有一絲力量去抵抗廢墟對人類僅存的一些偉大精神或實存的消解。林賢治先生在《火與廢墟》中好像也在對我們說:廢墟與灰燼都是黑暗的表象,沒有誰能夠背叛時間的法則,在世界的盡頭,也許只有藝術家和詩人會手握破鏡,獨留岸上……
而我們的問題是,基弗藝術那「解蔽」的神秘化,即使擴展了我們內心的自由,但並不能使我們規避荒謬而無情的公共現實。我們已經聽到一種「數碼集中營」(基弗)時代那加速到來的腳步聲了,應該說,一種新的廢墟我們已無法拒絕,它已巋然矗立在那裡,我們要麼穿越,要麼沒落!也許,我們只能在更深的屈辱與恐懼中,心系並遠握這些詩者,低詠或撫觸那些風中的詩句,那些多變的圖像!
□野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