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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壇精英盤點之90後小說家楊知寒專輯

欄目主編

鄭潤良

鄭潤良,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後,《中篇小說選刊》特約評論員,《神劍》「軍旅文學銳觀察」、《貴州民族報》「小說快評」專欄評論家,《青年文學》90後專欄主持。

推薦語

黑暗,有著最明亮的存在。如此看待楊知寒的作品,應該是恰當的。正如其名字「知寒」,不僅感知寒冷,還能觸摸寒冷之中的溫暖,許多的溫暖常常就是潛隱於寒冷之中。之於作家,這是才情,也是對生活的敬畏;之於文學,這是燈盞所必須的探求。

90年後作家,確實可以讓我們刮目相看。作為作家,他們中的許多已經超越了我們對「年輕」的定義。在很大程度,他們的寫作態度、才華、對於文學的尊重、寫作的前行姿態,已是「老」作家。

——北喬

導讀

一、創作談: 輕盈的迷惑

二、評論文章: 關於楊知寒短篇小說集《作繭》

——趙憲臣

三、小說:《殺人者生》

作者簡介

楊知寒,1994年2月生,浙江傳媒學院畢業,現居杭州。已出版短篇集《作繭》、長篇小說《寂寞年生人》。長篇小說《沈清尋》獲2015年度網路文學好作品獎,年度網路小說精品榜第六名,入圍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網路文學評選作品。《作繭》獲黑龍江少數民族文學獎第一名。魯迅文學院第26期少民班學員。黑龍江作家協會會員,上海網路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協簽約網路作家。

一、創作談

輕盈的迷惑

與其說我是那個游泳的人游向寫作這塊浮板,不如說是這塊板子自河中浮起,剛好搭載了我。

對於寫作,我不敢說同它很親切,但也正是這不太親切的關係維繫了我們彼此試探、揣度、增進的可能。更多時候寫作像另一個自我的有心宣洩,自平常生活里跳脫出來坐在你對面,說跟你聊點什麼吧。我是個話少的人,寫作幫助我跨越溝通障礙,尤其是與內心的一條涇渭。人與人心,有時天高海深,實在不能說認得自己。

所以當那塊板子浮起來的時候,我很感激。感激它令我得以觀詳映在河面上的,自己的臉。

才發現自己的表述慾望其實不淺,甚至頗有野心。這種野心往往有另一個名字代為流傳,既靈感。我的靈感多不是來自於對這世界的好奇,坦白講我是一個無論在生活方方面面都好奇心頗弱的一個人,問題長時間積蓄不發,在身體內部往往就自成答案——或許僅僅是問題過去留下的一個痕迹。我就為了這些痕迹著迷,為這些小石子般的隱秘在柔軟心窩亘留後划過的傷口著迷。為那一陣子的痛楚著迷。感受力幫助我填補一部分好奇心的缺乏,但也難免要走進更深幽極端的境地。

因此我的選材多在暗處。它們很難令人感到愉快、振奮或發出一曲謳歌。因我素來著迷的只是那一些,便沒法子裝作是個全面的能手。我有局限,有軟肋,也有野孤禪。在一方收拾幾凈僅容納不多心客的小場所做一個東道,的確缺乏善意,但它就這麼大,也就這麼點東西。

題材上的偏好,和對故事性的逢迎,導致那些小東西被誕生的場合多在網路上。常有人問,你怎麼什麼都寫?傳統文學、懸疑、言情、歷史……在我並非一個全能手的前提下,答案只有一個。即我迷戀故事本身,至於它穿什麼衣裳,口袋裡揣什麼名片,是故事自己的選擇,我做不了主。

在網路上寫作從大一開始,到去年畢業過去五年了。這五年而今看過去,可說大半是偏離的,便是隨心所欲的惡果了,但從不叫人遺憾。每本小說都標誌著時間中的頁碼與記憶,提醒我如何度過,在每一頁上執筆。當不知什麼時候,偶然想起它們翻上幾頁,會彷彿遇上故人,需要一段短時間的熟稔,才恍然識得。它們一旦被完成就不屬於我了。這種心情既叫人眩惑又滿足,一樣適用於人際關係,最輕盈的一交會。故事始終在我生活里充當這樣的角色,它們在需要時被召喚,在完成時自成肉身,與我無關。

所以,將全部心力寄放在這些方塊字上,究竟有什麼樂趣。不過是一些發不出實在力道的追問,捉不見真切面貌的遊魂。稱得上幻覺的集合。但這些問題,終歸只屬於局外人,只在他們問起的時候我才會想到,權衡這問題的分量。為什麼不曾問過自己?因這已是解答了。當雙手放在鍵盤,被牽引,被剝離,現實尚失去分量,何況三兩問題。我恐怕是個負不起責任的寫作者,也不以為文學需要擔負弘道或解惑的責任。我僅僅在縱慾,在邀請更多人同我耽溺,這輕盈的迷惑。

生活需要一點迷惑在,有如精神需要浮板,軟肋需要金屬搭架。不能總是完全。

「人生擲耗於一幻。」

可據說小說家的格調是「唯有走出執迷才得洞見譫妄」,捨不得放下這份執迷,便再由自己於譫妄中修行幾載,十幾載,都說不出早晚來。

二、評論文章

關於楊知寒短篇小說集《作繭》

趙憲臣

此前我對文壇上湧現出的90後作家所寫的作品不說是一無所知,但起碼是知之甚少。據我的了解,用青春文學或者是用青春寫作的標籤就能把90後作家所寫的小說,從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中識別出來。但是當我讀完楊知寒的五篇小說《失耳》、《團聚》、《喜難》、《四號大街五號路口》、《喜馬拉雅》之後,才知道我們簡單地用標籤歸類是對90後寫作的低估。就楊知寒的小說作品來說,已經無法用青春小說來詮釋了,而應該進入到文學藝術的幽深地帶尋找答案。

《失耳》寫了青年畫家陸湛和滿懷希望地踏上了尋找大師之旅,卻最終尋找出了對藝術的絕望。這篇小說的特色是通篇充滿了神秘和怪誕氣息,讀來讓人感覺到了恐懼。一個美術大師不務正業,卻熱衷於用刺耳的嗓音折磨人任誰都受不了,由此引發的失耳實際上是一種隱喻。小說借用了多種元素,有懸念有兇殺,可以歸類為恐怖小說。

《團聚》表達的是情感背叛的主題,特別的地方是這種背叛是通過一個思路清晰、眼光敏捷的瘋子呈現的。賦予一個瘋子以清醒的思維在小說家中大有人在,我就知道有一個叫傅愛毛的女作家就特別擅長寫瘋子的世界,為此她還混入「瘋人院」與瘋子朝夕相處,發現了閃耀在瘋人身上的靈魂之光,寫出了小說《瘋子的墓園》。楊知寒的《團聚》寫瘋子清醒是清醒,但未免在處理上過於殘忍,不過作為小說寫出了殘忍也屬於對人性的一種揭示。

如果說《團聚》表現的是女人對男人的背叛,那麼《喜難》則圍繞著女友與女友間的背叛展開。這篇小說寫的是背叛,卻把尋求和解當成了主線,一個叫沈清尋的女子與一個叫阿喜的女子之間的情感恩怨糾結不清,是小說給我們設下的迷局,可說是剪不斷理還亂。把這種異樣的情感寫進小說,可以看出90後小女生的無所顧忌,什麼都敢想,什麼都敢寫,這也算是她們那代人與我們的不同之處。我不理解的是小說為什麼起了個《喜難》的標題,難道是在暗示著和解難嗎?

在這五篇小說中,只有《四號大街五號路口》和《喜馬拉雅》能與青春文學扯上點關係,四號大街五號路口是兩個少男少女合租的房子所在地,小說寫出了兩個男女學生的生活淪陷,他們一個表現為盲目的忙碌,一個表現為病態的逃避,過得都是不健康的人生,小小年紀就有了蒼老的心態。當下因為就業難,正在苦讀的大學生都對自身出路一片茫然,小說所揭示出的這種淪陷和苦悶,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貼近了生活的真實。

《喜馬拉雅》初看題目以為是一篇寫遠行的小說,讀進去之後才知道寫的是兩個戀人的第十七次分手,喜馬拉雅不過是他們談分手的一家酒吧而已。這篇小說最為成功的地方是充滿了情感追問,愛還是不愛?分手真的就是結束嗎?一直是小說想要弄清楚的問題,這就使小說具備了思考的深度,這樣的思考由一個19歲的小女生寫出來,不由得不讓人心生感觸。我這樣去解讀楊知寒的五篇小說你可能已看出來了,絕望、背叛、淪陷、苦悶、追問是理解她小說的關鍵詞,這樣的關鍵詞無法讓人樂觀,事實上作者也沒想在小說中表達樂觀。楊知寒走進小說就直奔那些困擾人生的問題而去,倒挺出乎我的意料。而且我沒看出來這是作者「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有意為之,我卻感覺到了她飽滿的文學天賦,正在助推著她在小說的藝術天地里從容地行進。

三、小說

殺人者生

1

周愛弟殺人的時候並沒有目擊者。他向廠子里請了假,在這幢工廠家屬樓中也許這一天只有他一個青壯在家。此外就是他的客人,妹夫孫輝。廚房中一張小桌子上布了兩碟菜,水煮花生米和熗海帶絲。一瓶白酒已半空了,淡青色的玻璃酒瓶越是下降容量,越催促他刻不容緩。周愛弟不住地往嘴裡放花生米,眼睛瞥向牆上的鐘,再過兩個小時念四年級的小女兒就會顛著書包回家。

孫輝喝酒的時候,周愛弟不斷問自己兩個問題。一、他真的該死嗎,如果不殺人有沒有其他解決辦法;二、殺人的後果,償命,蹲監,賠償金額。他直想到太陽穴鼓鼓地發漲,視線也不清晰,就扶著額頭坐了一會兒。孫輝抬頭看他一眼,說:「讓你別喝了。得,剩下這點兒都是我的。」說完,用胳膊肘將周愛弟的杯子移走,被酒勁侵佔了的一雙紅眼睛獃滯看向一點。周愛弟看不出這樣一個酒色之徒有什麼值得憐憫的理由,他最後清了一遍頭腦,那兩個問題就算解答了也沒用,最好現在就動手。因這件事在最開始發生時已註定了結局,此刻他眼前只有朱華那張哭得直抽搐的臉。

孫輝仍泛著醉意,見他站起來沒說什麼。周愛弟走出廚房,回卧室床底下拿出那把上過砂彈的獵槍。隔著廚房玻璃門,隱約能看見人形輪廓,還活著,還坐著,還一口口咂著酒味兒。他舉好槍,對門裡說:「孫輝,你來一下。」

門裡問什麼事。周愛弟咽了咽口水,連名字也省略了:「來一下。」

「剛坐得暖和點。」門拉開後,孫輝沒意識到周愛弟就站在自己面前五步遠的地方。他依稀看清對方懷裡揣著東西,客廳沒開燈,八三年東北十二月份的下午四點,窗外是灰白的。他張著口想說點什麼,但有更大的聲音壓過了他,連本該發出的叫喊都卡在喉嚨里,只發出一聲哼唧。

周愛弟又補了一槍,震耳欲聾。他相信樓外的人都能聽見,人們起先還反應不過來,然後才是恐慌。他走過去確認孫輝是不是死透了,孫輝是他親眼看過的第二個死人,第一個是他母親。準確來說是周愛弟的養母。

他一輩子沒見過自己的母親,想到這一點,周愛弟為自己的命運找到了合理解釋。他本來就不應該被安排在世上,一個疏漏。將獵槍放好,在客廳顯眼的地方,預備為警察到來尋找兇器時節省時間——他實在很配合。槍聲過後,屋內是迅速來襲的夜晚和靜默,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吸煙,孫輝歪在廚房門口,眼睛閉不上。

他盯著對方的屍體看,恐懼終於還是來了:「你該死你知不知道。」周愛弟說話時眼淚也鑽出來,嘴唇開始哆嗦。煙灰落在腳下。「等我吧,等到了那頭我給你還。」

大門外開始有聲響。周愛弟知道是抓自己的人來了,他們一定很意外,兇手是他。周愛弟年年被廠里評為先進,現在是車間副主任,素來待人親和穩重,個性里有種不同於當地人的內斂無爭。只有妻子李桂和知道他的秘密。周愛弟到了這一刻才認真懷想起自己的妻子,想到她竟然嘔出了一聲笑,在客廳里瘮瘮的。

李桂和一定比所有人都意外。她沒想到他真的敢殺人,在他們婚後每一個生死仗上,這女人都像個怪物百折不撓,披散著頭髮往他拳頭上撞。直到他打累了,她嘴裡還是說不完的挖苦咒罵,他只得逃。可逃不出去。家裡有他和她共同的兩個女兒,他的希望之花。大女兒今年初剛考中市裡僅有的五個廣播員名額,前途無量。

「你們來了。」周愛弟大步流星從沙發上徑直去門口,開了門,門後站著三五個廠里保衛科的人,他都認識。「周師傅。」他們稱呼他,才知道周愛弟今天沒在班上,是身體不舒服吧,臉色怪難看的。一屋子的煙味,不,還有點火藥的味道。哪來的?空氣里砂彈爆裂後的塵灰往人鼻孔里鑽。接著才是血腥味兒。

剛開始只有保衛科的兩個年輕人跟著他,走出家屬樓大院身後就多了四五個人,再往廠區走,看熱鬧的人就數不過來了。大女兒周梅利用正式上班前的休假,在家裡做好了盒飯,拿出去賣。車后座上還剩了幾盒裝在保溫箱里,今天是父親愛吃的炸小銀魚兒。自行車騎過家屬樓門口的時候,她與被眾人帶走的周愛弟擦肩過去。

「梅子!」

周愛弟突然不走了,發狂地回頭喊。那些心懷揣測的人終於認準了周師傅就是兇手,以為他要逃,齊手將他抓住。周梅聽見身後有人叫,回頭看見幾個鄰居叔叔圍著一個人,那人頭上戴著的前進帽是熟悉的。帽子在紛亂中掉在地上。

當周愛弟走進看守所時,已是兩天後。事情很快傳遍了小城。他上車的那一刻,李桂和想方設法趕上了,周愛弟見了雙腿下意識地軟,說聲不想見,拚命往車裡鑽。李桂和在所長身邊說了幾句話,他猜到他們認識,李桂和恐怖的地方在於這女人總能和她想認識的人達成聯繫,也因這城市實在小。所長要人把他帶下來,李桂和於是一步步到他面前。周愛弟開不了口,任李桂和撕著衣領,唾沫噴在他臉上。當李桂和要打個巴掌下來的時候,她又想到自己是要失去他了,巴掌落在他棉襖上化作了綿軟,撫摸著,眼淚也靠在上頭。對方退了半步,咬定牙關,替女人頂住這一刻的心氣兒。

李桂和看著警車把周愛弟帶走了。兩個女兒攙著她,發現母親嚎著嚎著就斷了音兒。她沒有力氣了,地面上是未化的雪和泥土濕漉漉的觸感,她崴在上頭。小女兒周歡跟著母親哭,周梅把兩個親人一左一右攬進懷裡,石頭一樣站著。許多人勸她們想開,李桂和想不開,說:「怎麼也是兩個孩子的爸,得救。」沒人知道該用什麼法子救,即便因周愛弟的人緣和李桂和的能幹,獻策的人很多。但自古一命償一命,公道改不了。

李桂和帶著兩個女兒回家,自己洗了把臉,然後就坐在客廳沙發上抽煙。她吸煙很兇,也有酒量,但這時候不能醉。周梅坐在她身邊看著,也想拿一根來抽,被李桂和打手,說:「回屋去。」周梅是真的特別想抽煙,想告訴母親她一定能想出法子來。話說不出口,任何人眼中她都還是個孩子。

一包紅塔山已經癟了。「妹妹。」李桂和擦一把眼淚,走到話機前按一串號碼,對聽筒說。

「我現在去家裡看你,給你賠罪,」周梅絞著眉頭看母親在這種時刻下的行為,她原和父親一樣以為母親會方寸大亂,陷入癲狂。她卻好似哭夠了,說:「我給你全家跪下,給你姑娘兒子跪下,替你哥跪,替他磕頭。」李桂和僵著後背,彷彿聽筒里有人用針扎她,咬牙帶出狠勁兒來:「好,你怎麼罵都應份的,對不住你家。是秀芝吧?別讓你媽說話了,她難受……我是舅媽。」

「我替他給你們賠罪,秀,建達,害你們沒爸了。」李桂和一陣喘不上氣。

「等我給你們磕頭去。」周梅從母親手中接過電話時,她還在說。電話裡頭是秀芝的哭喊,說她們不開門也不認。她說得如此果決,以至周梅首先感到了回天無力。事情一旦發生了,親人再不是親人。她和妹妹周歡與聽筒對面那一對剛剛喪父的兄妹,自此成為世仇。她記得姑姑有時被姑父打得不行跑到父親這裡來避一避時,周愛弟對自家妹妹的疼惜。「他該死,他死了我和我這兩孩子就得救了。」周梅更記得姑姑眼睛被打得青紫的那回,明明還這樣說。然而現在她們不這樣想。

周梅圍了圍巾,到妹妹房門外說一聲好好看家,然後跟著母親出門。「你回去吧,別來。」李桂和費力地蹬著周愛弟的那輛二八大杠,鏈條在冰天雪地里轉不起來。周梅讓李桂和坐在後頭,自己靈巧地踩上去,往姑姑家走。一路上,李桂和坐在后座,回家的路越來越遠,想到周愛弟再不能從這條路上回來了,鼻涕眼淚凍在臉孔上,疼得沒法子。數九寒冬的風呀,禁不住幾下吹。號房裡冷不冷?她低聲罵著周愛弟,不住地抹臉,人和心都凍軟了。

2

號房裡牆根底下蹲著一排人,見周愛弟進來沒人搭理他。「他走銅了,沒用。」周愛弟進去後也蹲了下來,聽見有人一邊用眼睛瞄著他,一邊跟身邊說。待得久了他明白,走銅是挨槍子兒的意思,沒人願意和殺人犯有牽連,將死的人。周愛弟反而有更多時間跟自己相處,過去在哪他都沒這個時間。在家裡李桂和追著他不放,尤其是每月發工錢的那兩天,她就像打了雞血興奮地亂轉,不時翻翻他每件衣服的每個口袋,連他的內褲也多洗幾遍。有一次,僅僅是他花兩毛錢給自己買了根冰棍,也是一場生死仗的源頭。李桂和用菜刀砍在門框上,說要麼他滾,要麼他宰了她。周愛弟只得滾,在車間椅子上睡了一星期。後來他回家時問小女兒李桂和這一星期有沒有變化,周歡從作業本上抬起頭說,吃得更多了。

等死的日子裡周愛弟不無感慨想這一生,有個詞兒他在報紙上學過,還抄下來查了字典,確認它的意思:荒誕。如果自己能寫就好了,可他只念到小學三年級。讀書的日子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快活歲月,周愛弟很優秀,識字快,能張羅,又得人喜歡。老師們都說這孩子以後了不得。可那日子還是中斷了,因他父親的死。有一晚在家裡吃完飯,夫妻倆一人一盅酒的時候,周梅若有所知地不肯下桌,問過這件事。「爺爺是不是漢奸?」是李桂和回答的:「給他娶了個日本媽還不算漢奸?」

父親也是挨槍子兒走的。這倒是周愛弟和父親之間少有的緣分。

也是冬天,他被人從睡眠中叫醒,還以為該上課去了,卻見父親和兩個媽媽都在收拾東西。他是跟大媽媽一起走的,在一輛三輪車上,頂著風雪不知前路地離開了那個生活過整個童年的二層小洋樓。父親應是在他走後被處決的。養母帶著僅五歲的妹妹和他到了隔著一條江的另一塊土地生活,紮根,沒有再嫁。周愛弟一日日的成長,要過飯,唱過曲兒,最後進了工廠。他的出身是孤兒,生日則記不得。周愛弟想或許連父親也記不得他是哪天生的,那個日本女人會記得嗎?生下他不久後,她便回國。戰爭結束的前夕,有大批日本女人從東北乘船離開,不再回還。很多像周愛弟這樣身份的小孩子,出身都淪為了「孤兒」。

他是進廠後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因局勢上的不穩定。養母喜歡看他的臉,長久地端詳著,中風後行動不便,起居多是由他照顧。唯一的樂趣便是周愛弟同他聊天。母子兩個在平房一張炕頭架起小桌,熱著暖暖的酒。她盯著他的臉看,妹妹也盯著,周愛弟知道自己長得和東北男人有點不像。他眉眼不夠舒展,細細地,像女人,性情也太柔和少決斷。可他自己清楚心裡是狠得起的。

妹妹嫁人後,他也很快成家,養母被接到家中奉養。李桂和沒說什麼,剛結婚的頭一個月她還如相親時表現的那樣熱忱大方。可捱不過日常瑣碎的打磨。周愛弟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主導家庭的權利,是在發現李桂和的工資超越他數倍以後。李桂和在公交總公司做售票員,天南海北結識的人多,撈錢的機會也多。她清早三點便起床,下午四點回來,倒頭就睡。周梅帶著妹妹便在她睡覺時靜悄悄地出去,怕鬧醒她——李桂和給兩個女兒定了規矩,每天她出門後由姐妹兩收拾屋子。回來若見髒亂,要打;她補覺的時候若出動靜,要打。

為著每日從她帶回來的套袖裡塞滿的皺巴巴的票子,周愛弟只得由她定奪所有的規矩。除了她對婆婆不敬,而那不敬的限度也由不尊敬漸漸下降到只要李桂和盡了照顧的本分,說什麼也由她去罷。

養母是個敏感內向的老人。受了委屈兒子不在不敢哭,兒子回來了又怕自己忍不住哭。周愛弟想到養母過世前一個月與他的一次談話,在號房裡淚落如雨。養母當時住在西面一間小屋子裡,吞吐著沉重緩慢的氣,摩挲他沾滿煙味兒的手。他說:「好好活啊媽媽。」她搖頭,邊搖頭邊掉眼淚。

養母發送後,他恨上了李桂和。他沒認真恨過誰,除了李桂和就是孫輝。

「周師傅。」見他總是不說話,有個歲數和他差不多的犯人靠過來。還遞了根煙,是罪犯同罪犯間的孝敬,其中也有等級之分。在牢里,殺人犯最受尊重,最叫人看不起是強姦犯。當得知周愛弟正是因殺了一個強姦犯而坐牢時,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又不一樣了。周愛弟忘我地吸著那根煙,這在此時不無奢侈。朝給他遞煙的人點了點頭,等著對方問:「能不能說說?」

「他把我師傅的姑娘強姦了。」朱華才十六歲,比他大女兒還小。帶周愛弟進廠,有如父親般照顧他的老朱師傅親手把朱華交到他手裡,要他多照顧點兒。朱華當時剛初中畢業,什麼都不懂。周愛弟記得那天是個周五,朱華下班早來家裡找梅子玩,孫輝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他的妹夫是個流氓,歲數越大眼睛裡發出的賊光越不掩飾,蓄著小鬍子,愛穿皮衣。總愛逢人見面吹噓他在哪撈了一筆,廠里不是活人的地兒。可妹妹家沒有錢,還總要自己偷偷接濟,不知因此與李桂和打了多少回仗。孫輝甚至連李桂和也挑逗過,總不請自來便要在家裡待一會兒。多少次,周愛弟下班回來,看見孫輝脫了鞋躺在他和李桂和的卧床上,自顧自歪著看電視。

「周叔,我不敢說。」朱華跟他哭。她扯著衣服角,臉色白得死人一樣。再沒有比朱華更乖巧的女孩子了。她說孫輝不讓她走,把她壓在地上,威脅她不給他舒服就弄她全家。孫輝不但是個流氓還是個地痞,廠里沒人不知道的,都叮囑自家姑娘遠著點兒,可朱師傅沒能看住自家的女兒,因朱華出事在周愛弟家裡。那一天工廠里誰叫他,周愛弟都聽不見。他一動不動坐在車床邊上,朱華的臉在他眼前亂轉,還有妹妹的臉,那些在她臉上大大小小的傷。孫輝倒是一身輕鬆,下班時還和他打了照面,樂呵呵地:「家裡晚上吃什麼呀,得空我過去。」周愛弟傻在那了,有些時候他是那樣的,意識到事情即將發生,不由他控制。孫輝拍拍他肩膀,過去了。回家後周愛弟把身上那件衣服脫下來,盯著孫輝拍打過的地方,盯著不放。

聽完始終的獄友臉上露出「明白了」的神色。周愛弟將後背從牆上離開,號房很冷,每人一床髒兮兮的破棉被,裹著它還好,越靠牆越冷。其中一人站了起來,不知對誰說了一句「換一個」,接著就有張棉花相對蓄得充足的被子扔到周愛弟面前。

他擺手說不用,給他遞煙的人幫著換上,說:」這人該殺。「

「可把家裡連累了。」周愛弟說。

孫輝該殺,他根本沒懷疑過。可不知家裡頭——尤其是兩個女兒怎麼看待她們的父親。周愛弟說過原委後越來越沉默,沒人試圖打擾他,獄警也是。大家都知道那日子不遠了,五里場,他們都知道那個地方,清楚規矩。一顆槍子兒過來,順利的打穿頭顱,不順的則打到耳朵,眼睛,嘴巴,就是打不死。但終歸會千瘡百孔。

周愛弟不希望女兒們想像父親落得這個下場,她們應該忘記自己。可李桂和讓他對這個願景不抱希望,她一定會在往後的日子裡祥林嫂似地重複,在每吸一根煙,每喝一口酒的空隙里當著他的兒孫輩,咒罵周愛弟的存在,以及給這個家庭帶來過的毀滅性的厄運。女兒們會從懷念轉為恨,轉為不想提及,可就是忘不掉。周愛弟在夜深時臉朝著牆壁,雙肩顫抖地哭了。他哭,不是因為自己會死,而是想到了周歡到學期末該開家長會了,誰去?李桂和從來不去,每次都是他穿得乾乾淨淨驕傲滿足地坐在當中。

周梅呢?她性格那樣要強,繼承了一部分李桂和的堅韌,卻極幸運的沒能遺傳母親的缺憾。她和周愛弟之間保持一份亦父亦友的關係,很多話周愛弟寧可講給大女兒聽,因發覺她真得能懂。周梅爽朗的男孩子氣的臉上,一對眉毛舒展英氣,沒什麼困得住。她應也會理解這件事,周愛弟想,她會為父親說幾句公道話的。

可愛的,他捨不得的女孩兒們。

判決快下來了,就在這幾日。周愛弟開始寫信,獄警給了他紙筆,留給親人最後一點慰藉。他在信中道了歉,對妹妹一家,兩個女兒,想了又想還是沒有提李桂和。他心裡說,如果李桂和明白什麼是歉意的的話,他會寫。二十年夫妻做下來,他認為她不懂。所以紙張只寫滿了一半,更多是空白。

「再多寫點兒吧,留給孩子以後看。」有人勸他。

「不寫了,」周愛弟把信和筆都交出去:「她可能不會讓她們看。」

他悲傷而冷靜地坐下來,生命到了最終,想記起一些可以不枉此生的畫面,卻一件都想不起,儘是瑣碎。他閉上眼,有一件事突然鑽到他腦海里,是李桂和裹著被子虛弱的小臉。她曾幾何時虛弱過,這個女人強壯兇狠刻薄無畏,周愛弟兀自一笑,到他想起那是怎麼一回事時,笑容更掩不住了。

「老周,」那天她從外面一進門就是虛弱的,棉鞋底下厚厚一層雪,踩得門口都是泥濘。「老周,」李桂和扶著門框,然後滑下來。他忙去攙扶她,靠近了聞見她身上的血腥味,由她緊緊抓著自己手臂不放:「騎著車,孩子來了。」

她棉褲腳上有凍硬了的血痂,抓不緊了,癱在他懷裡。周愛弟猛地把女人抱起來,往卧室床上放,手上沾著冰涼的一片。在他懷裡時,她的眼神浮現出溫柔,就像考了低分的孩子,拼盡努力了,但結果很壞。李桂和很瘦,而他久已沒抱過她,不知她原來這樣瘦,強硬地這樣沒分量。她像個不斷漏砂的袋子,在炕上蜷縮著,一動不動任由著消耗。周愛弟穿著毛衣在大街上喊人,他受不了她這種眼神,寧可她和往常一樣哭出來罵出來,掐著他的皮肉,旋成青紫。可大夫找到家裡的時候,她一聲不吭,只攥著他的衣袖,不叫周愛弟離開。

周歡就是那樣出生的。孩子被溫暖的棉被包著,和母親躺在一起。李桂和逗逗孩子,朝站在床邊的周愛弟看了一眼,隨即笑個沒完。他好奇她怎麼還有力氣去笑,分明流了那麼多血,擔了那麼大的險。才知道自己在很多方面是不如她的。

李桂和悄聲喚他過來,彷彿房裡有別的人。說:「我餓壞了,給我煮幾個雞蛋。」

周愛弟從渾噩中醒來,幸福後知後覺。他廚藝很好,當下領了命回身去廚房,李桂和還是叫他。他回頭,李桂和那張汗水還濡濕在上頭的臉孔陡然清秀好看,眼神透露著小女孩的狡黠。在嫁給周愛弟之前,姐姐妹妹的大家庭中,李桂和的成長伴隨著飢餓。她的眼神在那一刻永遠烙在男人心窩裡,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聽她聲音難得的輕柔滿足:「多煮幾個,我都吃得下。」

他們都笑。周愛弟在號房裡一個人笑,沒人感到意外。很多死刑犯最後時刻都是笑的。

3

李桂和的膝蓋腫了,沒有和孩子們說,自己找了張膏藥貼上,還有很多地方沒走完。才知道下跪原來是很容易的事情,生死之間容不下尊嚴的位置,她願意跪,覺得那是機會,起碼減輕良心上的負擔。即便很多人接受了她的跪,頗為無奈地攙她起身,說嫂子沒辦法,真沒辦法。她還是跪。畢竟仍有人給她簽字,在請願書上加一份分量。遇到這樣的人,她就多磕幾個頭。

孩子們沒有跟她見過這些場合,她不願意。但去周芳家裡時,她為念四年級的女兒跟學校請了假,告訴周歡去了就跪,就磕頭,不準笑。周歡知道家裡出了大事,母親這段日子比以往任何一次還嚇人,她不敢,姐姐也不敢。母子三人都為孫輝戴了孝,可一進門就被紅著眼睛大嚷出去的孫建達扯下了腰間的白帶子,說不用貓哭耗子。

李桂和就撲到周芳腳底下哭,平房裡涼颼颼的,不比樓里密封性好,生了火也不頂用。周芳就一動不動任由李桂和在腳下跪著,搖晃自己的腿。周芳吃苦吃太多了,一身的病,工作也沒有,兩個孩子都早早輟學去社會上打工。「把孩子們爸爸殺了,等於把我們一家殺了。」周芳凄慘地望著腳下,生活看不見希望。她不是不恨孫輝,可除了孫輝,她和孩子們還有什麼依靠?因為這,這些年他打她,和別的女人搞在一起,她都能忍,為了孩子們起碼活下去。現在呢——讓她依靠誰?大哥也要償命,嫂子脾氣厲害,會管自己一家?就算管了還不是寄人籬下。周芳想到這一切,素來好脾氣的她也忍不住委屈,狠狠照著李桂和胸口踢了一腳。

周梅和周歡去扶她,李桂和死命推開兩個女兒,仍去跪在周芳腳邊,兩個女人互相告饒地看著,哭著,她們之間沒有刻骨的仇恨,只有同樣身為女人的無奈。周芳哭得幾乎昏厥過去,嘴裡念叨著「海帶絲兒,就那麼點海帶絲兒」。李桂和聽不明白,好一陣才難受地閉上眼睛,知道是孫輝屍檢結果出來的時候,法醫在胃裡發現的殘留物。

兒女們抱著周芳,她指著李桂和和兩個侄女,罵不出話來。她感覺自己快被打敗了,就說把她們趕出去。

李桂和想得清楚,女兒們來過了,往後便不需要她們再來。接下來是她一人的苦熬。

「芳,讓嫂子進去,」她在周芳家門口忍著哆嗦念叨。「我再不來了,就想跟你說幾句,別讓孩子們參與了。」周芳在門裡站著,聽得一清二楚。秀芝看看母親,低著頭邊往炕里添煤,邊說:「反正你想好了。我和哥都聽你的,別讓爸白死就行。」

周芳明白了。她把門栓打開。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兩個孩子我管了。」

「你怎麼管?」

「梅子在電視台上班,有合適的機會一定想著她姐、她哥。小歡也是,不管以後誰有了出息,都得先想著孝敬姑姑。」

周芳到炕沿坐下,秀芝聽見了這番話,心裡是願意的。看看母親的意思,便第一次給李桂和倒了杯水,眼淚汪汪叫了聲舅媽。李桂和從口袋裡拿出一摞票子,是她和周愛弟攢了半輩子的錢,預備給兩個女兒出嫁用的。塞到周芳手裡,周芳沒動,又要往被子下面塞,周芳按著李桂和的手。多少日子了,李桂和第一回罵人,她搡了周芳一把,隨後將小姑子按在懷裡,自個兒先放聲哭起來,我的命要不要?對不住你,沒有別的了,實在想不出來法子了。周芳哭得更厲害,不禁想起哥哥過去待自己的好處。

周芳和兩個孩子寫了諒解書,李桂和小心翼翼收好了,同百人簽字的請願書一起放在枕頭下面,才能睡著。家裡來人了,是周梅單位同事知道此事,請來為周愛弟辯護的律師,起先沒人有把握,可律師看了李桂和收集來的材料後,竟表示有些希望。

開庭的日子到了,李桂和那天起床的時候感覺有點頭暈,周梅上班去了,周歡上學,她表示不需要她們任何一個陪同。她其實不願意孩子們見到周愛弟站在被告席的樣子。

陪她去的是周芳一家。李桂和很感激,眼淚已流幹了,這幾天就只是眼酸,哭不出什麼。周芳在法庭外一見到嫂子,幾乎不敢認。她握了握李桂和的手,讓她放心自己會盡量保著哥哥。李桂和過去後,秀芝忍不住跟母親說,舅媽沒照鏡子么?母女倆彼此沒再說下去。

周愛弟面無表情站在法庭中,開庭到中段的時候才終於鼓起勇氣往人群里看了一眼,沒有李桂和和兩個女兒,倒是看見了妹妹。周愛弟閉了閉眼睛,想著自己死了妹妹該開心還是難過呢?說不好,應該都有。可再睜開眼睛,周芳明明哭得喘不上氣。他著急地向執法人員示意,說能幫忙看看他妹妹嗎?她身體不好,受不了刺激。

法官要求肅靜。周愛弟知道了,自己沒資格說話。很快,到宣判的時候,都沒資格活著。

他開始什麼也不看,只聽。那些法律名詞他不懂,可還是聽得很認真。律師跟他在出庭前溝通過一次,要他發言時把孫輝描述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一個激起民怨沸騰的人。周愛弟搖搖頭,說這不好。律師以為自己聽錯了,周愛弟早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因此才有閑暇跟對方商討細節:」他是壞人,但沒到那程度。」

律師笑笑,告訴他李桂和在外面為他做的所有事。然後對周愛弟一字一句說:「你跟我商討的一切事情,都是在浪費她的心血。」

「那我再說一件事。」周愛弟眼睛空著。

「孫輝威脅我,如果我把朱華的事情鬧大,他就去我女兒單位鬧。我什麼都能忍,這個不行。」

「這才是你的殺人動機。」

律師記錄下來,周愛弟補充的理由他很滿意,當這條理由在法庭上被宣布的時候,看客們也很滿意。周愛弟不明白李桂和為什麼不肯來見自己最後一面,她這時候去了哪?是要讓自己難受一輩子。他只得又轉過臉去尋找,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律師提醒他可以說話了。他不知該說給誰聽。殺人償命,他應該死,否則不會殺人在自己家裡,給緝拿者開門。他一生只想理出點線索來,善的,惡的,愛的,恨的,只想捍衛那麼一點原則。可所有人都告訴他,他沒這資格。即便在婚姻里也是。周愛弟自言自語了一陣,法官認為他仍處在情緒激動狀態,宣布休庭。他不肯走,不想回到號房裡去,想在外面多留一陣。好好區分,究竟什麼是對的?

李桂和站起來朝他招手的時候,他剛好往她這邊望。但李桂和很快消失不見了,跌在人群里。有人暈倒了!其他人喊,周愛弟開始被強行帶走。這時候李桂和意識混沌,躺在地上不想動,累極了。律師衝過來到她耳邊說了幾句,她才睜開眼睛。審判廳關燈了,人群開始散。

4

外頭的顏色真好看,周愛弟第一個念頭想。被帶出去的時候,他不敢相信這就是結局,號房裡死刑犯不少,他卻是第一個安然無事的人。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在這片土地上十分短暫,融雪下頭僅有丁點兒的綠芽,為他珍惜地看了一回。

義憤殺人,量刑已是輕而又輕。除去布滿數百個紅手印的請願書和家屬諒解信,還因周愛弟當時主動認罪,被法庭判定有自首情節。從走進看守所那天,到今天走出去,已時隔一年,而法庭最終的判決是判三緩五。五年觀察期如平順過去,則一切不過一個夢。

他有點膽怯地往看守所外面走,有輛麵包車等在那。他沒敢上去,直到車門拉開,看見車座上有人望著自己。

望了一陣她又喚:「老周。」

沒有回答。

周愛弟很小心地辨認著,他不認識,可又有點熟悉。車裡沒光線,人臉是暗的。他知道那應該是李桂和,可為什麼不像呢?像他養母。這樣想他有點懷疑眼前所見不過是號房裡待久了,所誕生的幻想。他夢見媽媽了,媽媽來接他上路。

於是他漸漸不害怕,上了車,后座上有一箱酒,是他愛喝的竹葉青。過去李桂和總管著他喝,家裡來客人才拿出來,怕他喝光了再買費錢。他坐到那人身邊去,氣味兒也是熟悉的,友誼雪花膏的甜香。媽媽什麼時候開始抹雪花膏了,他默默地笑,伸手去摟她,感覺對方意外地瘦,怎麼也抱不暖和。

忽然她頭枕著他肩膀,哭起來。

是李桂和。她頭髮全白了。比老人花上幾十年還白的徹底。她的體溫漸漸熟稔他對陽世的記憶,也或許是他的體溫在喚醒她。周愛弟緊緊扣著李桂和的肩膀,用他打她時使過的力道。他的力氣都用盡了,以後便再不會動她一個指頭。她埋在他懷裡哭哭笑笑,笑起來又沒完,和過去一樣。眼睛裡泄露出小女孩般的狡黠,笑話他,挖苦他,咒罵他。他的問題已丟在來時的路上,再無對人世的困惑。好的,壞的,善的,惡的,都由人演繹,也由人一一收服。周愛弟餘生都被李桂和收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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