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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紅樓夢》人物的性格與宿命

清·孫溫《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導語:命運涉及的因素太多,可能性無窮,因此是不可能掌控的。但在大勢上,有一種必然性。

作者:張宗子,就職於紐約市皇后區公立圖書館。寫作以散文隨筆為主。出版有散文和隨筆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等作品。

從前聽我一個遠房表哥說,他工作的地方,有個工廠姑娘,讀《紅樓夢》入迷,顧影自憐,不能擺脫。以林黛玉和《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自比,常常一身白衣,徜徉於街巷。大約是個多愁善感而又有些文藝素養的人,在八十年代初的小鎮、不免有自負清高,身邊俗物難以入眼的感嘆。後來結局如何,不得而知,總歸是被視為異類,成了嘲笑的對象吧。

嬌滴滴的林道靜因為革命而脫胎換骨,正如無路可走的賈寶玉披上了大紅袈裟,人生的矛盾在注入了種種寄託的虛構中得到了貌似可靠的解決。換個時代,寶玉完全可以拿起槍杆子上山,從此「不愛雲,不愛月,也不愛星星」,寶釵我想也能。黛玉的結局則難作他想,死於病榻,或許正是情勢的必然。柔弱的人往往有超乎我們意料的決絕,在尋常人眼裡那麼明白的事,他們會一條路走到黑,茶杯里不僅掀起風波,那風波還顛覆了泰坦尼克號,非演成生死的慘劇不可。

寶玉神遊太虛境,看到金陵十二釵的簿冊。簿冊有文有圖,借用算命方式,把人物命運的謎底提前揭開。它實際上如推背圖一樣,是宋代流行的「卦影」的變體,也和讖緯大體上屬於同一性質。(註:讖緯是中國古代讖書和緯書的合稱,以陰陽五行、天人感應為基礎,以預佔為特徵的神學體系。)

唐人作《虯髯客傳》,講李世民必得天下,雄才大略的虯髯客張氏,認識到天命已有所歸,不可對抗,於是退出中原,轉向海外發展。小說結尾,作者義正詞嚴地指出:「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

這就是一種天命論命運前定,無可更改。卜筮,卦影,陰陽五行,梅花易數,八字,占星術,都是在講這個。

曹雪芹為什麼要在《紅樓夢》開始不久就安排寶玉獨窺天機,後來又借元宵燈謎、幾次賦詩填詞,以及怡紅院夜宴的抽花簽來反覆強調?

詩詞的解釋伸縮性太大,可以作大方向上的參考,不宜具體落實。而十二釵冊子和紅樓夢曲,如警幻仙姑所言,是關於「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判詞」,最具權威性,不容置疑。其次是燈謎和花簽。這些設定,除了極個別的——如秦可卿本來是通姦事敗在天香樓懸樑而死,作者後因接受前輩勸告,改為病逝——概無例外。

曹雪芹下筆如此斬釘截鐵,原因不在他對萬事前定的信仰而是身歷劇變後的絕望和無力感。將個人和環境因素造成的結果,歸結於命當如此,也算是無可奈何中的安慰。中國歷代的高逸之士,或者故作瘋癲,或者與世隔絕,或者麵糰團似的其樂融融,背後多有難言之隱。不為,是知道不可為,為是全然徒勞。曹雪芹在小說中屢屢借人物之口說出這個道理,有時像是玩笑話和傻話,有時則故作豁達,有時意在言外,稍做暗示,隨即岔開。

第七十一回,探春感嘆大家庭里是非多,寶玉說:「誰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尤氏笑話他:「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

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雲在凹晶館聯詩,有如下對話:

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說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歷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

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黛玉和湘雲在凹晶館聯詩,以「冷月葬花魂」為結

第二十二回的回目是「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讖語,指事後必然應驗的話,十二釵冊子上的判詞就是一種讖語。這一回里,賈家四姐妹和寶釵所作的謎語,細味都不吉利。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對於寶釵的「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

魯迅先生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寶玉讀莊子,有感於「巧者勞而智者憂」,以及「山木自寇」 、「源泉自盜」等語,悵惘莫及。庚辰本批語說,「皆寓人智能聰明多知之害也。」都像是在說曹雪芹。

在《論「睜了眼看」 》一文中,魯迅指出:「《紅樓夢》中的小悲劇,是社會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較的敢於實寫的,而那結果也並不壞。無論賈氏家業再振,蘭桂齊芳,即寶玉自己,也成了個披大紅猩猩氈斗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這樣闊斗篷的能有幾個,已經是『入聖超凡』無疑了。至於別的人們,則早在冊子里一一註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於奈何不得。」

注意這段話中強調的:冊子里註定的人物結局,「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結束了,完了,不可逆轉,沒有希望,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第二十二回在寶玉讀庄處有一長段脂批,其中這樣評論幾位主要人物:

「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寶玉是多事所誤。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子)筆而來,蓋余亦偏矣,可笑。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識所誤,湘雲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依此類推,下面也許會說,晴雯是剛烈所誤,探春是才華所誤,妙玉是清高所誤,賈政是道學所誤……

脂硯齋批語透露八十回後的情節和曹雪芹創作的情況,資料珍貴,但他就書中人物所發的議論,不少時候,就像賈雨村在第二回對冷子興發表的關於天地間殘忍乖僻之邪氣化生為靈秀男女的高論,因時代和生活的差異,和我們隔了好幾層帷幕,我們覺得他很有道理,又不易想明白其道理好在何處。王熙鳳是機心所誤,很好理解,寶釵為博識所誤,便不好理解。雖然說,人之所長,往往即是其所短,但其中畢竟有分寸。假如不能適度,寧可不及而不能過分。鳳姐、黛玉和妙玉都是過分,寶玉則無所謂過分和不過分,元春、迎春和探春,一個病逝,一個遇人不淑,一個不幸遠嫁,卻與自身因素無關。

但這段批語的重要之處在於,它告訴我們,天命之外,個人稟性也是悲劇的重要原因,有時甚至是決定性的原因:「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追根尋源,性也是天定的。性格最大的缺陷,是某一方面的過分發展,甚至發展到畸形。賈雨村強調的就是這一點。但他所說的,不如莎士比亞借哈姆雷特之口說得精闢:

「就個人來說情形也往往如此:有人品性上有點小小的瑕疵,或者由於某種氣質過分發展,超出了理性的範圍,或者由於一種習慣,這些人就帶上了一種缺點的烙印。他們的品質儘管多麼聖潔,可因為這一個缺點,終於不免受到世人的非議。」

讀《紅樓夢》,對於寶玉近乎「單純」的「意淫」式的博愛,我們能夠想像,也能理解,但心知其不能持久,而且必成虛幻。寶玉為何一直沉迷,而一旦遭變,為何一步便走到絕對的反面?阿加莎·克里斯蒂在《陽光下的罪惡》里,寫到一個肯尼斯·馬歇爾,家境優裕,深有教養,性情高傲,具有孩子一樣天真的俠義精神,遇到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女性,便油然而生憐香惜玉之心,不惜以婚姻來釋以援手。一個女子被誣殺人受審,雖然陪審團裁決她無罪,仍受社會輿論的折磨。於是他娶了這個女人。妻子死後,他遇到艾莉娜,一個美麗而名聲不好的演員,他為她抱不平,又把她娶回。馬歇爾像是成人版的寶玉,這個人物是我們對寶玉所能有的最好期待。

黛玉高潔,然而心中沒有他人,只有自己。不能同情,不能理解。只知道一切外物給自己的感受,不知道自己和一切外物帶給他人的感受。著眼全在自己,自然不可能處處滿足,故而極其痛苦,也給身邊其他人造成痛苦。她永遠不會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因為她不想知道,也不肯知道。

寶玉全想著別人,固然仁厚,然而不能沒有得失之心。黛玉全想著自己,也是慾望的奴隸。殊途同歸,與快樂都是背道而馳的。

俞平伯就認為,《紅樓夢》的一大特點,在其中的人物都極平凡,「弱點較為顯露」。他說,「作者對於十二釵,一半是他底戀人,但他卻愛而知其惡的。所以如秦氏底淫亂,鳳姐底權詐,探春底涼薄,迎春底柔懦,妙玉底矯情,皆不諱言之。即釵黛是他底真意中人了,但釵則寫其城府深嚴,黛則寫其口尖量小,其實都不能算全才。」(《「紅樓夢」底風格》)

寶釵精明,懂得世故人情,無害人之心,僅求自保。結果到頭來,過於隱忍,終於成了逆來順受。她對個人的命運沒有把握,她的精明,只限於小小的閨閣之內。在《紅樓夢》營造的理想境界,範圍略為擴大,不過一個大觀園,這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在此之外,與黛玉等一樣,只能聽從他人安排。就連糊塗蟲的哥哥薛蟠,也在很大程度上掌握著她的命運——比如說,給她介紹一個婆家。

寶釵的柳絮詞說,「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像是躊躇滿志的樣子。其實柳絮無根,能折騰個什麼?這兩句話的原句本是宋人詠風箏的。柳絮比起風箏,還更飄移不定,風箏畢竟有線牽著。然而風箏又如何?探春寫風箏:「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風箏不僅靠風,還要靠廣闊的場地,更受控於牽線人。線是那個看不見的緣分,而緣,有善也有惡。

至於寶玉,俞平伯說,雖然「寶玉底人格確近乎超人」,但弱點也很多,「他天分極高,卻因為環境關係,以致失學而被摧殘。他底兩性底情和欲,都是極熱烈的,所以警幻很大膽的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一掃從來迂腐可厭的鬼話。他是極富於文學上的趣味,哲學上的玄想,所以人家說他是痴子;其實寶玉並非痴慧參半,痴是慧底外相,慧即是痴底骨子。」

書中幾次寫到寶玉的「悟」:聽《寄生草》唱詞(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讀庄續庄,還有濃墨重彩的「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分定,正是前面反覆強調的命運。

這一回,寶玉卧床養傷,寶釵前來探望,坐在床頭做針線。本是很可回味的場面,與寫寶玉和黛玉歪在床上閑話的「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回正好湊成一對。偏生寶玉在夢中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蒙本側批:「請問:此「怔了」是囈語之故,還是囈語之意不妥之故?」

寶釵自重身份,黛玉自怨自憐,都是自視極高,表現方式卻是兩個極端。情深則不壽,不免魂歸離恨天;端重矜持,也落得「琴邊衾里總無緣」。

寫黛玉的心事,最細膩的不是葬花和秋窗風雨夕,是第二十三回的聽曲:

「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湘雲看到丫頭撿到金麒麟,「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和寶釵遇上薛蟠和母親鬧氣,想起自己的終身大事,也都是少女情懷不自覺的流露,也是「幽閨自憐」,然而有區別。他們的區別,就像杜麗娘和崔鶯鶯的區別。杜麗娘死於愛情,黛玉亦然。崔鶯鶯雖然也有感嘆「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的時候,但無論在元稹的小說中被拋棄,還是在王實甫的雜劇中忍受「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的別離,她都是堅強的,而在之前的愛情中也是積極的。

不牽繫於個性的,則牽繫於命運。元春端重謹慎,探春志向高遠,湘雲光明磊落,性格上無可歸咎,但一個如楊貴妃一樣死於中年;一個生於末世,無所用其才,不幸遠嫁,吉凶未卜;一個得配「才貌仙郎」,卻因對方的早逝無緣長久的婚姻幸福。

誰也沒能逃過命運

賈府破敗之後,最痛苦的人是誰?如果賈母還在,自然非她莫屬。她是賈家榮華盛極的見證人,也是榮華盛極的象徵。賈母走了,寶玉出家了,以克紹祖宗之箕裘為己任的賈政,肯定是最痛苦的一個。他名叫政,字存周,這個名字,似乎寄託了作者的希望。一個正派人,也是一個勤謹的人,他的問題是無才。而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或者意識到了,卻沒有辦法。榮寧二府「存於政手」,終於是一場夢。

人的自身,性格、習慣、教養等特質,加上環境、機遇和各種意外,包括概率非常小的事件,共同構成了決定其一生的那個神秘的東西,命運。命運涉及的因素太多,可能性無窮,因此是不可能掌控的。但在大勢上,有一種必然性。人看到了未來,卻不能改變,就像人意識到了自身的弱點仍然不能改變一樣。可為和不可為不是一個客觀問題,沒有標準答案,要看對誰。明知要做的事,哈姆雷特就是做不了,換作麥克白,做了就做了。韓信能受胯下之辱,項羽就決計受不了。我表哥說,那姑娘要是我女兒,不信改不過來她。是啊,那姑娘要是你,你當天就改了,你壓根兒就不會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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