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芳華》未講完的故事：何小萍在精神病院的日子

何小萍就是何小曼。電影《芳華》里，用了前一個名字，何小曼是嚴歌苓賦予小說《芳華》女主角的姓氏名號。

這裡我們仍然稱呼她為何小萍。

何小萍第一次見到劉峰那天，劉峰騎著自行車，從冬青甬道那頭過來，一直騎到紅樓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號，成都有霧。

劉峰記得的，是他傷殘後去醫院看望何小萍。前線的戰友，雖然不在一個陣地，但是，透過軍報的宣傳，以及口口相傳，大家對彼此的情況還是了解個大概。劉峰詫異的是，戰鬥英雄何小萍，怎麼一夜之間就瘋了？

那時距離他們第一次見面，大概已經過去了六七年。劉峰摸過林丁丁的那隻手，已經丟在了戰場上，何小萍也失去了丈夫。

何小萍的丈夫是個排長，級別比劉峰高半級。那是一個臉色黑瘦、眼睛黑亮的低級軍官，小萍護理過他。

何小萍在人生的滄海里沉浮得久了，游得有點累，看到漫無邊際的大海中的第一個島嶼——排長，就登陸了。他成了她的男人，可以是庇護，可以是愛護那種。就像，後來她和走進軍營見到的第一個男兵劉峰相依為命那樣。

排長犧牲的消息，是何小萍所在軍醫院的政治部主任帶來的。他不知道怎麼跟病中的何小萍說這事，於是委託小萍的主治大夫轉告。

烈士遺物、存款以及撫恤金之類，需要烈士遺孀在一大堆表格上簽字。沒有何小萍的簽字，烈士在老家的父母，無法享受兒子以生命給他們換取的微薄好處——就像烈士趙佔英的老母親，會沒有路費來麻栗坡烈士陵園看望他那樣——令人落淚。

何小萍那時病已有好轉，她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噩耗。主治大夫曾懷疑她是否聽懂了自己的轉告，但第二天他確信她懂了。

何小萍在自己的病床邊，放了一張二寸照片，在漱口缸里插了一把草地上采來的金黃色野花，那是種除草劑都除不凈的蒲公英。二寸大的結婚照上，何小萍和排長似乎還有些生疏，兩人笑得都有點不好意思。

那天早上病房裡很暖和，金色的太陽照進窗里來，目擊了何小萍在虔誠地進行一個紀念儀式，或告別儀式。

劉峰聽主治大夫講這些的時候，聽得有些呆了。他知道的還有，何小萍發病那天，也是個灑滿陽光的早上。

那天早上，「戰地天使」何小萍打開窗戶，對樓下跑操的人們叫喊：「停！讓他停！別唱了！」所有跑操的人、掃院子的人，都停下來，看著她。她的頭髮蓬亂得像一個超大的黑色蒲公英。

「停！別唱了！」她對著天地中的歌聲嘶喊。

服務員打開她的房門，看到英模報告的講稿被撕碎成雪片，何小萍腳下的地板白成一片。

何小萍一直嘟囔著這幾句話，那天上午的英模報告會就此取消了。

小萍之所以成為英模，那是因為她捨命救了一名戰友。戰地救護隊的每一天都是玩命，那天，她和一名十八歲的男護理員搭乘一輛運輸烈士遺體的卡車返回包紮所，卡車誤入雷區，車被炸毀，駕駛和副駕駛當場犧牲，那名男護理員腿部負傷，她攙扶他步行十多里地，途中碰到一個紀錄片攝製組，才用裝載攝製設備的車，把他們送回了野戰醫院。

有那麼一段路程，何小萍用裹屍布纏住那名受傷的戰友，然後用繩子系在自己的腰上，拖著他匍匐前進。裹屍布很快磨得襤褸不堪，她哭著求他跟自己一塊爬，幸運的兩人沿著公路的草叢爬行了一兩里地，遇上了攝製組的車。

有個「右傾」父親的何小萍，被繼父家庭嫌棄的何小萍，被文工團有權有勢的隊友看不起和經常欺負的何小萍，成了戰鬥英雄。

長達5000餘字的《戰地天使何小萍》一文，很快刊登在軍報上。第二天，何小萍一大早上班，剛出門就被對面兩棵樹上拴著的橫幅驚到了。橫幅上的大字說：「響應軍區號召，掀起向何小萍同志學習的熱潮！」

何小萍退回門內，感覺像遭到了伏擊。她四歲那年，父親出門，也是看到一條橫幅，就嚇得趕緊退回家門——那是一條動員人們起來打倒「右傾」分子沈某某的橫幅。

沈某某就是何小萍的親生父親，他是個文人。何小萍也不姓何，她姓沈，何是她繼父的姓。她成了戰鬥英雄又病好後，改回了沈姓。沈小萍，這是她和劉峰在一起後的名字。

何小萍的母親曾來醫院看她。那次她買了很貴的餅乾和糖果——以前她從未曾這樣。

母親——再嫁後的母親，千難萬難，千般不是萬般不是，也還是自己的母親，她的呼喚總還是那麼不一樣。何小萍此前死死關著的病房門打開了。

何小萍容光煥發，新軍裝新帽子，胸前別滿軍功章、紀念章，肩膀上斜挎著一根紅色綢帶，綢帶中央是個大繡球，仿如一位年輕的女元帥。

何小萍直直地走出了病房，就像沒有看到母親。

她也不記得劉峰曾來看望她。直到後來康復了，她看到訪問登記欄里的「劉峰」，才想起這是她走進軍營後第一眼看到的那位男兵，英俊，帥氣，更主要是和善。

何小萍一生的鮮亮不多，就連結婚合影里的她，也不像她，她像天下所有為嫁人而嫁人的新娘，一生過到頭才發現，人生就在結婚照上鮮亮過，幸福過。

何小萍在繼父家庭長大，在父親是「右傾」分子的陰影下長大，她曾學著如何自保，如何活下去。這，或許就是她拿了林丁丁演出服——電影情節，小說里並沒有——而死活不肯承認的性格底子。

許多人的一生，彷彿就為了活成自己的名字，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猶如何小萍，能夠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就好了，但是，命運總要添加點波折進去。畢竟，萍，可以是萍水相逢，也可以是「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我們不知道劉峰的英雄故事是否被寫進歌里，又是否被流傳到一個叫林丁丁的歌手那裡演唱。

但是，我們知道英雄何小萍生過病。《戰地天使何小萍》的報道配圖裡，一個穿著護士白衣的女兵坐在樹根上，她背後的晾衣繩上飄著潔白的床單，夕陽照在她年輕的臉上，她手指尖捏著一枝野花，花瓣似乎撓癢了她的嘴唇，有些淡淡的香。

（根據小說《芳華》和電影《芳華》改寫）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