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散文】飛走的老姑
據說我有個老姑。
她是弟兄幾個中唯一的女孩，因其珍貴，很小就送到周家莊。那時的孩子興住姥娘家，姥娘比奶奶親，舅比爹大。外甥們不和睦，不孝順，分家鬧事，主持公道的是舅。當舅的一來，咳嗽一聲，比當爹的罵十句還頂事。何況周家莊的姥娘家很富，吃的住的穿的用的比里城道要好太多。當爹娘的本意是讓她在那邊享幾年福，大了再接回來，誰知她一住不回，反認他鄉是自家，把親人當成外人，誓不回來。姥娘也捨不得放她走，見她哭鬧，就讓再住一年。一年一年住下去，到了該出嫁。爹娘為這唯一的女兒傷透了心，尤其當娘的，天天以淚洗面，漸漸雙目昏花。
老姑心氣很高，嫁就嫁軍官。她雖說長得黑，但眉目俊俏，十分不醜。於是說了個軍官，就從周家莊上的轎，我爺和大爺從里城道趕過去送她。依她的意思，里城道不必來人，有表兄弟們就夠了。她向來看錶兄弟比親弟兄們近，看舅比爹親。經人說合，才讓親弟兄進了送親隊伍。三天回門也是回的周家莊，大事小情都請周家莊拿主意，而她的真正娘家裡城道，離她是越來越遠，形同陌路。
沒人能說清她為什麼如此絕情。說到這裡得說說她的娘——我的太奶奶。
我一直以為族裡人的體內流著暴躁的血，我的親爺、大爺、父親、堂叔，脾氣都很不好。但據說太爺爺脾氣十分不錯，倒是這位太奶奶，又黑又瘦，脾氣極大，說話相當難聽，得理不讓人，無理狡三分。她雙眼變瞎之後，獨居西屋，拒絕讓人作伴，每到飯時摸索而出，走到飯桌前，坐在上位，慢條斯理地吃。她雙目失明，難免伸錯箸子，箸子在桌上戳來戳去。坐她對面的小姑才十歲，見她亂戳，實在憋不住，撲嗤一笑，惹下她了。她一擲箸子，咬牙切齒：「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少年不笑白頭翁。你們上了歲數，還不如我哩！我不過是想慧嫻想瞎了眼，你們眼瞎、腿瘸、手殘……」一五一十咒起來。她後來腿腳不便長在炕上，就讓人在炕頭楔了根大木橛子，起來坐下扒橛子，絕不求人。她對兩個媳婦疾言厲色，對孫女們個個看不上，唯一讓她牽腸掛肚的就是老姑，可惜這個老姑如斷線風箏，一去不回。太奶奶臨死之前渴盼見她一面，那時她已隨軍去了北京，推託路遠孩子小，沒回來。
族裡人罵她忘恩負義，不依不饒想找她說事。但去北京不易，也沒路費，於是寫信。他們找來地址，你一封我一封地寫起來，紛紛質問，問她為什麼把自己的真娘家拋棄得這麼乾淨，問她為什麼親娘死也不回來奔喪，親爹死又不回來。像她這種無情無義千古少見，枉披一張人皮在世間。信發出去，每一封都泥牛入海，你罵也好，咒也好，老姑一概不理。於是懷疑她沒收著，去周家莊一打聽，地址沒錯，人們年年都源源不斷地收到老姑的饋贈，豐厚得令人氣憤。
大爺說，越罵越僵，不如求和。此時族裡人已寫信上癮，隔長不短髮射一封過去，信中用了古往今來的罵人話，不看也得膩歪著她。大爺制止了這些惡毒的信，提起毛筆，在疊出豎道的毛頭紙上寫：「慧嫻吾妹……」提及想當年弟兄們一趟一趟去周家莊看她，那時兄妹之間融融泄泄，眼下她的侄兒們都將成家，家境艱難，她就算不看兄弟們的面子，看在家根子們的面上，也該助一臂之力，讓這幾個家根子娶上媳婦，讓李家香火永繼。寫畢，大爺鄭重地封口，貼郵票，親自送到大隊，眼看著郵遞員收走，才放心而回。
老姑那邊有了動靜，倒子們結婚都或多或少收到了東西。但因為她寄回的東西不一樣，又引起不滿，於是又有人去信，質問她同是侄子，為何厚此薄彼。此信一出，老姑又銷聲匿跡了，好不容易才搭上的蛛絲又斷開了，大爺再三道歉也沒能挽救回來，眼睜睜看著她絕然飛走，再不回頭。
她不回頭是她的事，族裡人一直關注她，打聽老姑夫升了何職，打聽她的孩子們被安排在了什麼單位。向人說起也算有個大地方的親戚，萬一有了性命交關的大事，求了去，他總不能坐視不理。再怎麼著也是個親人，打斷骨頭連著筋，抓起把灰來比土熱。待打聽到她竟然有個癱在床上的女兒，大夥吃了一驚。說是這個女兒本來好好的，不幸脊柱內長了個瘤子，於是動手術，沒想到手術失敗，高位截癱，可憐的姑娘就這麼永遠躺在床上，絕無行走的可能了。那誰伺候她呢？還能是誰，不過是老姑。老姑夫已去世，兒子已結婚另過，餘下她娘倆，老太婆伺候著癱了的閨女。
族裡人終止了對老姑的好奇，不再打聽。她漸漸被塵土蒙起，成了一段消失的歷史。還是我母親有一回說漏嘴，說她有一件格子衣來自北京，我才知道有這麼個老姑。於是四處鉤沉，把她從塵土下鉤了起來。我算了算，要是她還活著，今年整整一百歲。
2018-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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