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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紅樓夢》遇見「徽州文書」

作為甫一問世便風行大江南北的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紅樓夢》,其文學性舉世公認,歷代不乏解人,名家詮注索隱之作所在多有,世事雖有變遷而「紅學」熱度始終不減。

「徽州文書」作為一種純粹的民間檔案遺存,包括交易文契、合同文書、承繼文書、私家賬簿、官府冊籍、政令公文、訴訟文案、鄉規民約、信函書札等,土生土長,具有典型的民間風格。因其跨越近千年歷史,幾乎涵蓋了全部文化領域,而被譽為繼甲骨文、漢晉簡帛、敦煌文書及故宮明清檔案之後近代中國歷史文化的第五大發現,深受治史者重視。

《徽州文書》

當純粹產於民間、存於民間的徽州文書,遇見擁躉無數的純文學作品《紅樓夢》,我們似乎很難想像會產生怎樣奇妙的化學反應,如果沒有實物,我們的假設就只能是種假設。

但正巧不巧,我們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徽州文書》中即收有一冊被命名為「紅樓夢問鑒」的資料,讓我們得以見證「徽州文書」與《紅樓夢》的奇妙相遇。以《紅樓夢》評點為主體內容的徽州文書,到目前尚屬首次發現,對比學者預估徽州文書存世量的約75萬件,此冊的珍罕程度可知。

《紅樓夢問鑒》收錄於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二輯第五冊,與一些民間驗方抄錄在一起,劉老師在整理後將其定名為「《紅樓夢問鑒》等雜抄簿」。其中我們的主角——《紅樓夢問鑒》共計34頁,以行草書體抄寫。但何人所寫,何人所抄,寫於何時,抄於何時,已經難於考證。對於抄寫時間,劉伯山老師則根據自己的研究,將其初步推定為清中後期。

《紅樓夢問鑒》在內容上大致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對《紅樓夢》人物的評點,大凡賈府家人、族人、親友、世交,賈府的奴僕如老奴、使女、小廝,以及與賈府有關的優伶、和尚、尼姑、道士各色人等,均在評點之列,共計80多人。另一部分則以「答客問」的形式,在評點的基礎上進一步闡述作者的觀點。


《紅樓夢問鑒》作者對《紅樓夢》人物的評點,有讚賞,有批評,亦有褒貶參半者,與傳統的解讀著作相比,極具個性化色彩。各舉數例即可見其迥異尋常見解之處。

其讚賞者,如對賈蘭的情有獨鍾,甚至將其視為賈府衰敗後的中流砥柱。認為賈蘭在「兩府查抄,賈政被議,先世遺烈盪矣無存,加以璉之荒,玉之淫,環之頑劣,賈氏之此奄奄無生氣」之時,能挺身而出,「入秉慈訓,出受師傅,生富貴之家,不染膏粱之習,卒能學就名成,回狂瀾於既倒」,得以大振家門,擔當了男人大丈夫的責任。再如對黛玉丫環紫鵑的稱讚,稱其為「黛玉之張承業也」,「承業忠於唐而不能禁李存勖之僭位。紫鵑忠於林而不能禁薛寶釵之奪婚。一片熱腸為知己愁,不能為知己助。迨至黛玉死、寶玉忘,長齋綉佛,終身不事二主,非具大節氣而能若是乎」。其他,如稱柳湘蓮是有志之士,稱芳官女伶而悟道,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妙;而藕官以戲為真,深得戲中三味;齡官思遠憂深,直是顰兒高弟子;蕊官、豆官、葵官諸人,「本同患之情,為一時之憤義氣激發,奮不顧身,直使老魅降服,不敢以吾輩為可欺」。作者看此諸人之行為,「若蘇子美讀漢文至博浪一椎,擊節叫快將天白,吾於是書亦然」。

除讚美外,作者對王熙鳳的奸詐,賈母的昏聵,賈政的迂腐,王夫人的昏庸,趙姨娘的陰毒,賈環的頑劣,賈赦的剛愎而多欲,邢夫人的柔邪而多猜,賈璉的荒淫,賈敬的溺於仙,賈代儒的虛偽,賈蓉的浪蕩,賈芹、賈薔、賈芸等的無賴以及賈雨村的好色貪財,也都不吝批評之辭。其例如評賈珍:「襲祖父之餘蔭,生而富貴,苟持家有道,即聲伎滿前,亦不失為風流子弟,而乃人面獸心,亂自內作,始則如梁朱溫之於純王,疏其子而嬖其婦,繼則如唐明皇之於秦虢,納其姐而通其妹,穢德彰聞,醜聲遠播,石獅子之喻,浪子且羞與為伍矣。」

評賈政優柔寡斷,迂腐無能,日於倫常上用功,卻未窺破倫常大理,「(當)官不持大體,徒務小廉,致奴僕輩得以朋比為奸,是為不忠;事親不積誠心,只聽亂命,致子侄等得以恃符妄作,是為不孝;兄剛而愎,未聞有所箴規,致以貪財獲戾,是為不弟;子頑而淫,未聞時加教訓,致以好色之身,是為不慈」,用不忠、不孝、不弟(悌)、不慈概括了賈政的品行,可謂一無是處。再如,作者將襲人稱為賈府之秦檜,「秦檜通於兀朮,而以無罪貶趙鼎殺武穆;襲人遇於寶玉而以無罪譖黛玉、讒晴雯,其奸同、其惡同也」,這種異於常見的評論,頗值得研究者重視。如評妙玉:「妙玉外似孤高,內實塵俗。花下聽琴,自詡知音,反忘來路。情魔一起而蒲團之趺坐盡棄前功。內賊熾斯,外賊乘之耳。」批評可謂不留餘地。

作者對《紅樓夢》中許多人物的評論,也不是一概而論的,或褒中有貶,或貶中有褒。褒中有貶者,如在稱元春「才德兼備,足為仕女班」的同時,認為其對「以薛易林」促成二寶姻緣負有「先啟其端」的責任。在認可薛姨媽謹慎持身,和平處眾,深得賈府上下敬愛的同時,認為「特其許婚一節,殊不可解」。貶中帶褒者,如評司棋與表弟潘又安的偷情,「司棋溺於情而必思得遂其情,故情急而成奸」,雖得其偏,但不失為真情。「迨至獲贓敗露,聲色不形,視死如歸,先後相繼,雖非從容就義,亦無愧世之隱忍偷生者矣。」又如「劉姥姥閱歷人情,揣摩世故,出其餘技以取人財帛如外府。然殆儀秦之流歟。及一旦禍變,猝乘親者生心,疏者卻步,乃能不動聲色,不避嫌疑,脫弱息於難,而成嬰杵之功,又何其忠而俠也」等。表明作者的評論,並非僅憑一面。

一部《紅樓夢》寫盡賈府由盛而衰的歷史,曹雪芹在第五回的「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可謂《紅樓夢》一書總綱。但在《紅樓夢問鑒》的作者看來,《紅樓夢》的主題是通過幾個關鍵人物體現出來的,這幾個關鍵人物,並非全部是書內主角。

首先是寶玉和巧姐:「一部紅樓,以寶玉之出嫁(家)作結,所謂色即是空,佛家之法旨也;以巧姐之許婚作收,所謂博而反約,儒家之實理也。巧哉,巧姐得其所哉。」

其次是香菱:「香菱,香國之陳涉也,劉項未興,陳涉先起,釵黛未出,英蓮先生,陳涉為劉項發難端,香菱為釵黛開幻境。且僧道求舍,早伏寶玉出家之基;馮薛爭人,又伏釵黛易婚之兆。馮死而薛逃,並為玉釵聚首之由,一部中之大關鍵也。故其以英蓮起,以英蓮結焉。」

再次是翠縷:「翠縷究論陰陽,前後之大關鍵也。天地消長之機,家國興衰之理,不外陰陽。賈府先世以寒微而建大功,一陽初生,地雷之復也;寧、榮賜府,赫、珍襲封,其地天之泰乎;鳳藻選才,元妃歸省,其純乾之象乎。而聽曲悟禪,制謎悲讖,妒已伏於此也。推之馬婆行魔,花婢進讒,則天地之否也。園內搜奸,祠中聞鬼,則風地之觀也;元妃甍逝,兩府查抄,則山地之剝也;馴至芸、環聚黨,平、巧出之,則群陰用事,而成純坤之象。作者特借翠縷究出陰陽二字,以見持盈保泰,道在扶陽而抑陰。賈府諸人夢夢不知卒致禍,則直翠縷之不如也。」

《紅樓夢問鑒》的作者如果不是存心立異,則其觀點可以說是生面別開。


歷來讀《紅樓夢》者不僅要善於揣摩曹雪芹的用意,更不乏要從中總結經驗教訓之舉,具體到本書作者而言,從這冊短短的抄本中即可看出,作者讀書可謂「新見迭出」。

如作者從衰敗中亦看到了賈府振興的希望和可能,這與主流觀點頗有不同。其認為賈府之振興,關鍵人物是寶玉。寶玉本質上是可造之才,是賈府振興的希望所在。只因賈府教育無方而墮落無為。在回答客人提出的「淫如寶玉而終能超凡悟道,其勿乃作書者之寓言乎?」問題時,作者答道:「寶玉實心人也。受其母責,無一怨心,見其孝。

與姐妹游,無一閑言,見其弟。待奴僕婢女無一暴厲聲,見其慈。使能迪之以詩書,匡之以節友,希賢希聖,未可量也。乃以美秀之姿,置諸溫柔之地,始也無知而犯,誤入巫山;繼也有托而逃,難收逝水。玉之玷也,竊玉者之過,要亦有此玉者之不善雕琢耳。觀其於黛玉、晴雯,則愛之敬之而不敢犯,有柳下惠抱懷之風;於貴兒媳婦則拒之絕之而不肯犯,有魯男子閉門之概。誰謂玉真淫者,紅樓夢於第六回大書賈寶玉初試雲雨情,譏失教也。於一百十九回復書曰,中鄉魁寶玉卻塵緣,嘉悔過也。」

並進而把賈府振興的希望寄托在寶黛婚姻上,認為如使黛玉得偶寶玉,必能反鳳姐所為,大興榮府。在回答客人提出的「黛玉忌刻褊急,不能容人,即遇寶玉亦未必能成家業。子何獨許之深耶」的問題時,作者答道:「賈府之患,患在相忽,尤患在相欺。黛玉性直,所謂真直,則遇事敢言,可以換尤氏容隱之風。真則存心……偽,可以嬌(矯)鳳姐欺瞞之弊。且黛玉身為寶玉成敗所由,關乎寶……成為賈府盛衰所由系。使其早結良緣,永偕伉儷,必……正道而格其非心。寶玉之志實即寶玉之學成,而賈府之產業可以不墜。惟生厲階而令死者死,亡者亡,終古莫補此離恨之大也。君子是以罪王熙鳳也。」

作者將書名定為「紅樓夢問鑒」,蓋有深意存焉。《紅樓夢》雖是小說家言,卻有深厚的生活基礎。以史為證,多有相合處。其對世事的敷陳以及對人情的透視,則足為世人鑒。因而,在《紅樓夢問鑒》中,作者將「紅樓」世界與史事比附,並借「紅樓」之事規諷世人。

黛玉之忠和晴雯之貞,頗具君子之風,受到作者的極力推崇。作為一位堅定的挺黛派人士,作者於文中對「以薛易林」者頗有微詞。「先啟其端」的元春,「以無罪譖黛玉」的襲人,幕後老闆賈母,薛姨媽的許婚,都受到作者的批評。其中對賈母的批評尤為尖銳:「至於以薛易林,一舉而實三人之尤,與漢武誅太子殺太后者同,為耄老而昏有國家者所當引以為戒。」甚至將薛寶釵比作篡位之王莽:「王莽謙恭以移漢祚,寶釵謙恭以奪林婚,梟雄伎倆如出一轍。」在作者看來,「以薛易林」簡直就是賈府上下精心設計的大陰謀。

王熙鳳的專權受到了作者的指責:其平日操控權柄,肆惡於人,雖禍不及身,卻貽禍其子,如果沒有平兒和劉姥姥的大力相助,其女巧姐恐欲為田家婦而不能。王熙鳳的所作所為及報應,歷史上不乏實例:「操移漢祚,髦奐不終;懿奪魏禪,懷愍被害。千古奸雄,能竊神器於生前,不能保子孫於身後,皆鳳姐類也。」曹操、司馬懿專權、篡位,其子孫不得善終,遭遇類同於王熙鳳。

作者還將賈府的家事與歷史事件相比較,以為治國之鑒:「賈母之信王熙鳳,猶漢武之用桑宏(弘)羊也。漢武因耗財而思生財,故宏(弘)羊得以售其詐;賈母因耗財而思節財,故熙鳳得以濟其奸。兩府查抄,先業盪盡。對天之禱,孰若罪己之詔,猶知補過於事後乎。至於以薛易林,一舉而實三人之尤,與漢武誅太子殺太后者同,為耄老而昏有國家者所當引以為戒。」

對賈府義僕焦大,作者抱以明顯的同情:「焦大有大功於賈府也,附賈廟而隆其血食,誰曰不宜。乃至奴隸儕……溺糞污之,一片牢騷,無可發泄處,其借杯酒以澆塊壘。然吾聞紀信代王,未蒙上賞,韓彭百戰,卒受顯誅,狡兔盡走狗烹,千古功臣,有同嘆矣。若焦大者得老牖下以活其身,其猶不幸之幸也夫。」這種評價中的情感抒發,是最易引起讀書人共鳴的。

此外,作者對邢岫煙的處世之道頗為讚賞:「邢岫煙之依姑母,尤寶釵之依姨母也。乃寶釵如此赫赫,岫煙如此寂寂,俗態炎涼,人情冷暖,直有令人難堪之勢,煙也處之泰然,喜怒不形,忮然胥泯,譬諸飛鳥依人,人自憐之,可以久處,反而可以長處異類、得嫁佳婿,宜哉。」


《紅樓夢問鑒》對80多個人物的評點占《紅樓夢》總人數的1/5強,可謂洋洋洒洒,蔚為大觀。從評說紅樓人物的文字中,可看出《紅樓夢問鑒》的作者所閱《紅樓夢》為120回程刻本。其所撰文字當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甲本、五十七年(1792)程乙本《紅樓夢》相繼問世、廣泛流行之後,而結合同冊《徽州文書》所收黟縣五都月塘莫氏宗族自嘉慶十四年(1809)首修《宗譜》來看,《紅樓夢問鑒》的撰寫似應在嘉道年間甚或更晚。從文中對《紅樓夢》人物的精彩點評與深刻剖析可以看出,《問鑒》的作者對《紅樓夢》研讀頗深,並抱以由衷地欣賞與讚美,是一個十足的紅樓痴人。而其「答客問」部分,更反映出以作者為樞紐,三五知己交織成頗具規模的研紅網路,令人不難想見其品紅論曹共讀互答之盛景。這在「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的乾嘉以還,可謂騷人墨客研紅時風的典型縮影。

對紅樓人物品評賞鑒是舊紅學時期各路研紅人士的主要論說內容,《紅樓夢問鑒》作為那個時代的產物也不例外。但《紅樓夢問鑒》自有其鮮明的特色,即對人物的批評亦臧亦否、毀譽兩見。作者的立場不偏不倚,站在比較客觀的角度,以實事求是的眼光品評諸般紅樓人物。這與一些評紅家「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往不美」的評價標準有著很大的不同。

細查莫氏族譜,莫氏家族於清中後期在黟縣月塘就繁衍有十四五代,其中不乏求學、遊宦和行醫者。而從《紅樓夢問鑒》對《紅樓夢》引經據典、以史證書的熱情洋溢的評點來看,其作者或是該莫氏家族中一位頗有學識素養且審美水準不俗的風雅之士,但據《徽州文書》第二輯編者2006年7月的一次田野調查所知,莫氏家族在月塘村已經幾代單傳,目前村裡只有一戶莫氏後人,《紅樓夢問鑒》作者為誰亦已無從查證,令人不禁扼腕。《紅樓夢問鑒》的作者雖已不知曉,但歲月的長河卻未裹挾這件珍貴的文化遺產而去,使得我們在今天仍能感受到《紅樓夢問鑒》作者那顆愛紅之心的律動與那份研紅情思的雀躍。

《徽州文書》

第1輯10卷:2004年12月 14800元

第2輯10卷:2006年12月 11800元

第3輯10卷:2009年05月 12800元

第4輯10卷:2011年10月 14800元

第5輯10卷:2015年03月 14800元

第6輯10卷:2017年07月 1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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