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打虎,一場關於「回家」的隱喻
關於武松打虎的真實性,其實不用再論證了。即便是最強壯的人類,也很難打死一隻正值壯年的老虎。結合歷史事實來看,現實中的武松曾經在杭州打死一個外號叫「虎」的惡霸,也許這正是「武松打虎」的由來。
施耐庵講述武松打虎這一橋段的用意何在呢?僅僅是為了給武松的「武力值」定調嗎?事實上,和很多讀者喜歡給水滸人物的武力做排行不同,整部水滸傳,施耐庵並不怎麼重實打鬥場面的描寫,也無意於將人物的武力值進行精確的定值然後用戰鬥場面微妙地表現出來。水滸傳的藝術價值遠高於說岳全傳以及隋唐英雄傳的理由,就是它重視情節和人物,拳腳和刀槍服務於藝術,而不是目的。
水滸傳的很多細節、情節、場景都有象徵和隱喻的意義。《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已經被各路大神分析到了極致。雪不是簡單的雪,風不是簡單的風,廟也不是普通的廟。而對於武松的相關故事,卻很少有人分析其中潛藏的隱喻。
這一場看來絕不符合常理的戰鬥,其實是武松一生遭遇的縮影。他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他貧窮的時候,他會想到它。他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他受驚嚇的時候,他才不會害怕。武松一隻想要「回家」,卻最終成為行者,想必他在年華老去的時候,這個出家人會驀然明白,從他打虎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家了。
1.
我們看,武松是怎麼來到的景陽岡。首先,是他誤以為自己在清河縣打死了人,後來聽說沒有死,本想早早回家找武大,結果卻害了疾病,鬱鬱寡歡地混跡在柴進府上。後被宋江驚出一身汗,病竟然痊癒,於是馬上啟程,趕往老家清河縣。此時,「躲避災難,已一年有餘」。
武松回到清河縣,死罪自是可免,活罪恐怕難逃。畢竟是鬥毆把人打得昏沉,是救活的。不論是官了還是私了,回清河縣,還得受一番煎熬。即便這樣,武松也沒有打算就這樣在外晃蕩,他依然打算回清河,忍一番難堪,換一個繼續當良民的機會。而且,就武松在清河縣的口碑、背景來看,他看不到在清河縣做出什麼事業,甚至出入衙門的希望,他可預見的人生規劃,無非是繼續當一個混混。
從這裡我們看出,武松對「回家」,有一種極度的渴望,「回家」是他的精神寄託。回家也許並沒有什麼光明的前途,但總好過不尷不尬地在柴進府上呆著。自然,在他心裡,武大便是家的象徵,武大在武松心中的地位,可能更接近於父親的角色。他可能並不像李逵那樣,可以無憂無慮地在他鄉撒潑使性、今朝有酒今朝醉,多年都不曾挂念家中的母親和兄長;他也不像公孫勝,幾乎把雲遊當成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不會像林沖那樣,在山寨安居多日了,只是見到晁蓋安頓各家老小在山,才「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在水滸的各位英雄中,如此執著於「回家」的,僅武松一人。
2.
按水滸傳的描寫,清河縣和陽谷縣相鄰,經考證,疑為山東東平縣的清水河鎮,也就是說,到了景陽岡,家鄉就在眼前了。武松自己也說:「我是清河縣人,這景陽岡少說也走了一二十遭。」
武松是沒打算繞到陽谷縣城的。是景陽岡上與大蟲狹路相逢,並最終打死老虎,成了英雄,被獵戶們擁到陽谷縣的。而在喝了十八碗「出門倒」,與店小二三番五次糾纏,上了景陽岡之後,武松看到了官府的榜文,本想回酒店,卻尋思:「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在武松眼裡,「不是好漢」,是個心理上過不去的檻。
武松在另一個場合里,還爭辯過:「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兩處展現的價值觀,有幾分相似。武松其實是一個像愛惜羽毛一樣,愛惜自己男子漢形象的人。這樣的人戀家,合情合理。因為心中有家鄉,所以才看重口碑。人的流動性越強,口碑越不重要。
回到景陽岡。家鄉已經不遠,武松又不知不覺繃緊了面子這根弦,那他與老虎的相遇,就成為必然。
老虎將他從歸鄉途中生生剝離,即便此時家已經近在咫尺。不論輸贏,他暫時,都無法回到那個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家。
武松贏了。這一贏,就被抬到了陽谷縣。當他像個英雄一樣被簇擁到縣衙的時候,武松也許沒有意識到,他心中的家,是永遠回不去了。隨後他的人生,他每一次在尋找家園,都會被個人英雄情結輕輕一觸,就鬼使神差來到一番兇險的境地。與老虎的這場戰鬥,是他唯一,也是最後的表面勝利。
3.
其實,有武大的地方,就是武松的家。很快,武松就在哥哥嫂嫂的住處找到了家的感覺。大家可能會注意到,武松見到武大郎和潘金蓮,行的都是大禮。見到武大,翻身便拜;遇到潘金蓮,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潘金蓮都說:折殺奴家。從這一細節,足以可見,武松對武大,絕不是簡單的兄弟情誼。武大對武松而言,就是家的象徵,武大實際上是武松心裡的皈依,是父親的角色。自然,潘金蓮在武松心中,就有了幾分母親的味道。
也正是因為如此,武松和潘金蓮一開始就處於強烈的認知錯位中。武松是潘金蓮想找的「因緣」,而潘金蓮是武松眼中一個幻化過的母親形象。隨後晚飯時間,潘金蓮笑容可掬,不住地給武松夾魚夾肉,按原著中的說法,是這婦人使女出身,慣使小意兒。而此時的武松,越發會感覺到久違的家庭溫暖。
潘金蓮的成長經歷,決定了她不是知書達理的女子。原著中的「因緣」一詞,說明,潘金蓮並不想未來長期與武松保持不正常的關係,她真正的希望是,有機會跟兄弟二人挑明,讓武大休妻,自己名正言順成為武松的內人。否則,她根本不需要在意武松的「家室」與「青春多少」這些信息。
潘金蓮對張大戶的拒絕,多少說明了她並不願意將自己的姿色出賣給沒有感情的有錢人。而她等待的因緣,也是一個英雄一般的人物。但悲劇之處就在於,潘金蓮沒有讀過書,也沒有見過世面,在她非常有限的閱歷中,她除了學會使女一樣的「小意兒」,沒有另外的行為模式,她除了「以色侍人」這點簡單的價值觀,難有更多的關於男女情義的想法。
所以,那場「雪天撩武松」,是她此前人生經驗教會她的唯一溝通方式,還是那種「冷冷清清立著」一副人見猶憐的樣子,釋放點姿色,動點手腳。最後想用「半盞殘酒」試試武松是不是「有意」。
按照潘金蓮的設想,顯然不是想當時就直奔男女主題的,事實上,武大未牌時分就回來了,環境、時間都不合適,兩個人沒有直接行事的客觀條件。當天潘金蓮的想法,其實就是試試武松是不是「有意」,如果有意,兩人一條心,再說服武大不難。
問題就出在,潘金蓮使女出身的這一系列行為模式和思維方式,和武松那種剛剛尋找到家的感覺,尋找到長兄長嫂依靠的情緒徹底撞車。武松強調的是「人倫」「風俗」「廉恥」,這一整套必須和他男子漢形象相符的價值觀。如果她不是嫂子,不是武松早前視若親人的嫂子,倒不見得對潘金蓮會不滿意。
此刻,武松心中剛剛準備逐漸接納的「家」的形象坍塌了,再次回來,便強調了「籬牢犬不入」。讓他擔心的事情,就變為兄長的家庭危機,這也是他自己「家」的危機。
4.
武松在完成了審判潘金蓮和斗殺西門慶之後,帶著枷鎖發配往孟州。此刻,「家」已經破碎,他實際上生無所戀,也不這麼固執地要當一個「男子漢」,依託於「家」這個概念的那套道德,也看得不這麼重了。所以我們看到,他調笑並猥褻孫二娘的時候,已經毫無偶像包袱;到了安平寨,在武松並不知道有人會暗中保護他,並且求他幫助奪回快活林這樣的目的之前,武松表現得也極其無厘頭:他已經知道了殺威棒的厲害,卻還在叫囂「別打人情棒」,他隨後更知道「盆弔」和「土布袋」這兩樣黑暗的手段,可以直接奪取犯人性命的前提下,依然大吃大喝。
這充分說明:那時的武松,家破碎後,已經覺得生死沒有這麼重要了。他不是要逞強當英雄,他是真的覺得,活著也沒有意思,死,也沒有這麼可怕。原著中說,武松知道:「吃了這頓飯,必來結果我。且由他,便死也作個飽鬼。」已經非常鮮明地表現了當時武松的萬念俱灰。而此時的表現,和後來張都監栽贓後打了一番便屈招的武松,是完全不同的。那時的武松,又有了生的念想,所以懂得委屈求生。
5.
其實,讓武松再次開始對「家」有所幻想的時候,就是張都監假意許配玉蘭的時候。
我們很容易發現,在張都監表示了武松的賞識和喜愛的時候,武松表現出了一種非常謙卑和迎合的態度。張都監先大大地誇了武松一番,然後說要讓他做親隨體己。武松此時竟然「跪下稱謝」,並要「執鞭隨蹬,服侍恩相」。此後中秋在鴛鴦樓賞月,武松更是表現地極有眼力見,又低調又恭敬。這還是我們一直以來以為的硬骨頭嗎?玉蘭敬酒時,武松更是連頭也不敢抬,唱大諾,張都監要把玉蘭許配給他,武松「起身再拜」,施耐庵用看似隨意的筆觸,將武松那副卑躬屈膝的做派表現地淋漓盡致。
那時的武松,已經把張都監「親隨體己」作為了自己新的人生目標。武松的性取向是絕對正常的,以武松那清河縣混混的出身,對使女養娘之類的,也絕無嫌棄的可能。論姿色,玉蘭定然比不過潘金蓮,但也足以讓武松小鹿亂撞,可想當時潘金蓮雪天那一撩,對血氣方剛的武松而言,有多大的衝擊。要說出身,玉蘭只不過是稍微高級一點的潘金蓮。有了「恩相」的意許,對這樣的嬌娘,武松是樂得接納的。
那時的武松,心裡想的是,張都監和施恩,其利用價值是決然不同的。施恩說快活林是他仗著「八九十個拚命囚徒」佔據的,武松定然明白,那施恩雖稱他兄長,但在施恩眼裡,武松只不過是個加強版的「拚命囚徒」罷了,他自己也非常明白,自己就是施恩和蔣門神私人恩怨中的打手。張都監卻不同,他一開場便稱武松為英雄義士,拉攏的籌碼和手段,也不是施恩那幾頓酒肉可比的。無所謂好漢,只看誘惑大不大,無所謂義士,只看籌碼多不多。
張都監先贈高帽、又送溫暖,用家人的標準對待武松,這讓武松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一種依附於接近正統的身份、再當一個良民的念想。玉蘭正是最後擊潰武松警惕性的那根稻草,有了她,一個新的人生和新的「家」又呼之欲出了。
6.
「血濺鴛鴦樓」之殘酷決絕,足以令天地失色。
武松何嘗不知,即便他武藝高強,剛剛經歷了毒打、虐待,以及飛雲浦驚天一戰的消耗,要再回鴛鴦樓,面對張都監張團練和蔣門神,也是一場前途未卜的惡戰。也正因為如此,書中寫道,武松在飛雲浦「提著朴刀,躊躇了半響」才下定決心殺回孟州。
若不是心中有巨大的仇恨和失落,他不會如此堅定。
世間最殘酷的事情,並不是失去,而是先給了你美好的期許,然後再無情地剝奪,甚至還要告訴你,你這傻子被我們玩兒了吧!
張都監給武松吹起的關於「家」的肥皂泡越美麗,去摧毀它就顯得越殘酷。張都監不僅想奪取武松的性命,還奪取了武松的希望。你不僅侮辱了我的人格,還侮辱了我的智商。
武松殺完了三大仇人,在牆上寫了八個血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為什麼強調「打虎」武松?難道是怕重名?
不,因為這一幕,在武松眼中,和那一幕何其相似。那時,因為咽不下被店小二恥笑的氣,決意走上景陽岡,結果在無法回到清河;如今,因為咽不下這官匪勾結的仇恨,毅然返回鴛鴦樓 ,從此,人生走入終極的黑暗。那時,「回家」的夢想還在燃燒,此刻,「家」的假象剛剛幻滅。
虎,只不過是橫亘在武松「昂首回家」路途中,最勢單力薄的對手。此後的每一個對手,都比老虎要險惡,和他們相比,大蟲就是hellokitty。你這輩子只不過是想回家當個爺們,卻有無數的力量讓你跪下,你跪下了,他們都不肯放過你。你斗得過虎,鬥不過命運。虎死了,你成了英雄,惡人死了,你卻成了罪人。
7.
那身行者的行頭,彷彿是為武松量身定做的。你天生就是個出家人,你命里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再遇到和婦人嬉笑的「出家人」,直接上去試刀。還需要什麼糾結?人沒有了家,就沒有了希望,也沒有了畏懼。武松哪裡是在試刀?他分明是在試試,一個無家一身輕的武松,可以酷到什麼程度。
「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
你已經成為月下孤獨的旅人,原來那象徵著團圓的月光,只能照得了草木,而照亮不了你前面的路。
打了這麼多,殺了這麼多。那個一心回家的年輕人已經死了,那個曲意逢迎渴望一個家的卑微靈魂已經死了。你身上已經褪下了所有世俗、所有巷陌的溫度,冷得像東來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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