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派的敵人
青年卡爾·施米特
要談論浪漫派當然得先弄清楚何為浪漫派,但要根據行為或立場給出浪漫派的定義卻十分困難。浪漫派因其本身內在的精神結構,導致了混亂無序的生活與政治立場,由此造成其概念歧義叢生,對它的定義亦爭訟不休,彷彿也陷入了它熱衷的那類「永恆交談」。施米特為了讓人明白這類困難,先行展示了一系列針對浪漫派的觀點,暗示讀者暫時放棄對定義的渴求。面對這種複雜難解的境況,他將先以實例來表明政治浪漫派的特性,在他眼裡繆勒是十足的政治浪漫派典範。繆勒作為德國晚期浪漫派的代表人物,施米特或許察覺到政治浪漫派的特性在他身上已經得到充分發展。繆勒出版《對立論》時比施米特更年輕,才二十五歲。與施米特一樣,他的第一部著作即標示出未來的思想方向。調和各種對立是這部書的中心論題,那種滲透一切的辯證法將一直籠罩著繆勒日後的思想領地,在其縈繞下是非對錯將變得晦暗不明。這種晦暗導致繆勒本人的政治立場也同樣模擬兩可,曖昧模糊。用施米特的話來講,繆勒那近似於騎牆的態度表明他「不過是任何權力制度熱心的奴僕,隨時打算拋棄自己思想中有礙發揮作用的成分,吸收另一些成分」。
施米特認為要理解浪漫派必須從笛卡爾著手,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著名論斷導致了哲學上思想與存在的分裂,後來者為了彌合這種分裂,採取的折衷主義態度則為浪漫派的船帆鼓滿了風。遠在尼采高喊「上帝死了」之前,上帝就已經從神壇上跌落,那又是什麼取代上帝成為最高的實在呢?韋勒克在其文學批評史中曾引述了繆勒的如下觀點:我們不應由於一個詩人而忘卻更偉大的詩人—人類,或由於一篇詩作而忘卻更偉大的詩篇—歷史。最終革命派將「人類」推上了最高實在的王座,保守派為「歷史」戴上了最高實在的冠冕。事實上,即便劇院取代了教堂,晨報取代了晨禱,世俗化並不能避免人類對最高實在的渴求。在沒有晨禱,也沒有晨報的時候,取代它們位置的或許便是升旗儀式。當然,浪漫派並非甘心屈尊俯就於新的實在,他們將把兩種新的實在浪漫化,使其成為具有浪漫主義用途的工具。浪漫派具有更高的渴求,他們要讓自身成為世界的創造者。
無論是上帝或後來的兩種新的實在,最終必定要歸結到某種秩序與規範上去,而浪漫派則不會止步於此。雖然浪漫派覺察到人類總被某種不可把握的力量所左右,但他們不會把世界看作絕對精神展開的場所。在這一點上,可以說黑格爾不是浪漫派。施米特認為浪漫派所持的是一種「主體化了的機緣論」,為了調和對立,浪漫派求助於更高的第三者,但總是存有與其對立的實在,於是便轉求於更高者,浪漫派成為身陷沼澤的巨獸,只能相信自我的創造力。浪漫派的創造力拒絕任何因果關係,拒絕任何規範,一切都取決於天才的自我。波德萊爾也在少不更事的二十五歲時寫過一段話,「浪漫主義恰恰既不在題材的選擇,也不在準確的真實,而在感受的方式。他們在外部尋找它,而它只有在內部才有可能找到……有多少種追求幸福的習慣方式,就有多少種美……正如有多少種理想,民族就有多少種理解道德、愛情、宗教等等的方式一樣」。當馬基雅維里和人文主義者們感嘆命運的時候,他們或許還秉持著對某種規範或秩序的信念,浪漫派則使整個世界成為主體創造性的機緣。浪漫派的機緣意味著絕對的偶然性,摒棄任何因果關係,他們缺乏能動性,只是對世界作出感受性回應。一方面,他們持有消極的機緣論,另一方面他們又渴望成為創造性的主體。這構成了浪漫派的核心問題,也是他們最基本的矛盾。他們擁有的是「既……又……」這樣的語法結構,他們沒有能力作出決斷,而作出決斷的能力是一切政治活力的來源,故而他們完全缺乏政治創造力,只能如孤魂野鬼般徘徊於審美領域,決難真正理解政治。
晚年卡爾?施米特
在伯林看來,浪漫派張揚自我的主觀主義導致了一種韋伯所言的意圖倫理,而非責任倫理。因此,伯林把浪漫主義革命看作現代思想史上的一個危機。「然而」—伯林話鋒一轉—「像自由主義者和存在主義者一樣(而且我恐怕還必須加上民族主義者甚至法西斯主義者),我們也讚賞那些動機道德,我們讚賞那些無論他們行為可能的結果是什麼,都仍然受我們及他們自身珍視的目標的驅使,不去考慮結果是什麼的人。」如果把這樣的觀點推到極致,是不是說希特勒依舊值得我們崇敬?
在施米特眼裡,伯林肯定是浪漫病患者。他或許會毫不猶豫地視其為敵人,正如他在《政治的浪漫派》再版前言中強調的,他才不願為浪漫派的「永恆交談」提供佐料。值得回味的是,成為納粹首席法學家的是施米特,伯林卻被奉為捍衛自由的思想大師。為現代性祛毒的思想鍊金術士們調配解藥的技藝往往不夠成熟,結果總是一次次加劇其毒性,比如施米特的前輩尼采。然而,鍊金術士們的努力永遠值得崇敬,他們總能夠提供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對於世界來說絕不是可有可無的。這樣的話,施米特大概是不屑於聽的,他會不會將之視作浪漫病發作的胡言亂語?■
《政治的浪漫派》卡爾?施米特 著,馮克利 劉峰 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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