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馬克·斯特蘭德:以詩抵禦恐慌的嘗試

馬克·斯特蘭德:以詩抵禦恐慌的嘗試

【注】文中所引用的詩片斷都來自《馬克·斯特蘭德詩選》(譯者桑婪),第一遍閱讀時皆可先略過,讀完全文之後再次細讀。

-------------------------------------------

馬克·斯特蘭德(1934—2014)是出生於加拿大愛德華王子島的美國詩人,1990年當選為美國桂冠詩人,1998年出版的詩集Blizzard of One獲普利策獎。這位詩人的詩在中文世界形成的影響還未充分展開,談論他的文章和他談論自己的文章翻譯過來的也很少,面對浦睿文化新出的這本《馬克·斯特蘭德詩選:1964-1978》,這本詩集只包括斯特蘭德詩人生涯前十四年的詩,之後他還有36年的時間進行創作,所以僅通過這本詩集去定義他的詩和作為詩人的斯特蘭德是不可能的,我所能談論最多的只是我個人的印象,我也盡量地找到一些關於他的資料:一篇訪談,一篇隨筆,一篇朋友寫的關於他的側記和基本的百科詞條式的簡歷。下面這篇文章就是基於這些東西來寫的。

這本詩集里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首《睜著一隻眼睛睡覺》:

不管風乾什麼,

窗戶都無動於衷

沒有咯咯作響,房子的各個

地方

也沒有發出慣常的雜音——

在連接點、桁架和嵌釘處

嘎吱作響。

相反地,

它們紋絲不動。就連那些楓樹,

有時

能造成破壞,

也緊握

枝條,沒有

發出一點聲音。

這是令我恐懼的夜晚,

充斥著

鬼魂。

……

這首詩很清楚很好讀,它就是在寫人的恐懼感,因為恰好我也很關注人的恐懼感,所以,這首詩立刻就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後我隨手一翻又翻到了一首《暴風雨》:

那些選擇在他們明亮

寬敞的夢想之屋中

招待朋友

和談論最隱秘的想法來度過夜晚的人,

將不會感受到最為輕微的戰慄

或被那些似乎

只是慣常的天氣弄醒。對他們而言,

橫掃這些樹木

和房子的長夜將只不過是

一系列事情中的一件,只有

緊張、病態的人才考慮它的終結。

但對於我們這些完全清醒的人而言,我們

傾向於相信最糟糕的事情總是

即將來臨,或藏在病樹榦枯,

搖搖晃晃的樹枝里,爭論著

要不要絆倒路人,

它有著不祥的氣息。

我們多希望我們正沐浴在陽光下

在這擁有熟悉景緻

和固定情境的世界裡,受限於

我們所了解的,並且能夠拒絕

進入那些未予解釋的。現在,

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為深邃和黑暗,夜晚展開

它那可疑的計劃,雨

在狂風中敲打著

屋頂。我們坐在

關閉的窗邊,鎖著門,

茫然又不安

而那狂亂的風,

發出像人一樣的聲音,刮

過樹木的外廊。

我們不能把自己或屬於

自己的看作理所當然。

……

這也是一首詩的前半段,引用全篇太占篇幅,僅僅是粗略的閱讀一下,也可以看到與上一篇詩想類似的恐慌感。之後我在詩里找到更多關於恐慌感的描述,一種驚悚的、神秘的、超現實的關於未來不確定性的東西不時出現在斯特蘭德的詩行之中。因為這個內容足夠密集,所以我也相信恐慌感在詩人的生活中也有類似的密度。

後來我就在他的一篇訪談中找到關於這方面的證據,他們聊到死亡和對死亡的恐懼並談到契訶夫戲劇《海鷗》里多恩醫生的一句話:對死的恐懼是一種動物的恐懼。你必須要壓制它。這裡的意思就是說恐懼感是人與生俱來的,也將陪伴人終生的。這句話很有意思,因為在這本創作跨度約十五年的詩集里,對死亡的恐慌是貫徹始終的,不過斯特蘭德說自己並不是那麼懼怕死亡,他只是在他的詩里對死亡說:「哈哈,哈哈。」實話來說,我不覺得他真有這麼輕鬆的心態。

我總是覺得人無論處於什麼位置都要受到兩種內在痛苦的侵擾:一種是內疚,一種是恐慌。前者是基於過去,後者則面向未來。這兩種感覺都是苦的,尤其是恐慌,內疚還可以通過遺忘和不斷的前進而遠離它。恐慌不同,我們會一直逼近那讓我們恐慌之物:那從不確定處到來的威脅,人生踏空的惡果和死亡。恐慌也會讓人變得急迫,或因受過驚嚇而遭受強迫症的折磨。

一開始人可能只是對某些具體的事物心生恐懼,之後人就會對恐懼本身心生恐懼,因生果,果也會生因,這是一個足夠惡毒的輪子。虛無的痛苦使人對虛無產生恐慌,當人再次虛無時,這恐慌就會來襲,而虛無又將導致人在精神上不堪一擊。

正因為恐慌對人的侵襲是難免的,所以人都尋求各種防護,防護可以來自外部——可靠而穩固的物質財富或社會地位,也可以來自人的精神深處——信仰、智慧和勇氣。關於前者沒有什麼可說,關於後者,我想說,恰恰是這一動機才使詩和其它藝術有了其價值。詩和其它藝術的價值就是從虛空中創造價值來抵禦那來自虛空的威脅。這種威脅因為來自我們內心深處,所以也只有靠那能深入我們內心深處的感受來加以抵禦,而詩和其它藝術就是提供了這樣能夠完全抵達人內心深處的防護。

人的一生怎麼度過,這是人的自由,可以糊裡糊塗,也可以精心謀劃,不管是哪一種,如果你想獲得甜美和更甜美的享受,都需要先立足於一個穩固而堅實的基礎之上。我們尋找真實,尋找真相,尋找真理,尋找信仰,最終的目的還是尋找一個穩固而可靠的基礎,真理的價值不在於和諧完美,而在於堅實可靠。真和善基本上都與人追求穩固可靠的安全感有關,這是我們讀詩的一半理由。為了美而存在的詩,則構成我們讀詩的另一半理由,一種奇妙的經歷,一種狩獵的活動,帶著細微的心理威脅和受荒謬驅使而產生的刺激性。當然這世界上還存在另一種美,就是莊嚴肅穆之美,在美的世界中,唯有它們與穩固性有關,除此之外而存在的美,更多是一種冒險。

如果馬克·斯特蘭德的詩僅僅止於描述人的恐慌,我會因他在詩的探索方面不徹底而感到遺憾,但是,幸運的是,我又找到另外的一組詩,這是幾首描述寧靜祥和氛圍的詩,比如《月光浴》《光的到來》還有《不死》。

比如《月光浴》:

那淺藍,蒼白的

房屋牆面

在我的上空升起

如一堵冰牆

那遙遠,

孤獨的

貓頭鷹的叫聲

向我飄來。

我半閉著眼睛。

潮濕黑暗的

花園之上

花朵來回

擺動著

像小氣球一樣。

莊嚴的樹木,

每棵都掩藏在

一大團樹葉中,

似乎迷失在睡眠里。

天晚了。

我躺在草叢裡,

抽著煙,

感覺輕鬆,

假裝結局

將會如此。

月光

撒落在我身上。

一陣微風

環繞著我的手腕。

我漂流著。

我顫抖著。

我知道很快

白天就會來臨

沖走月亮的

白色斑點,

而我將行走

在朝陽之中

隱形著

如同每一個人。

其次是《光的到來》:

即使這樣晚。它還是發生了:

愛的到來。光的到來。

你醒來。蠟燭亮著。彷彿他們是自己燃燒起來的,

星星聚集,夢傾入你的枕頭,

散發出空氣溫暖的芳香。

即使這樣晚。身體的骨頭還是發出光亮

明天的灰塵也在呼吸中閃耀。

在這些詩里,包括在上面那首《睜著一隻眼睛睡覺》的後半段,都可以看到馬克·斯特蘭德對月光的偏愛:、

我的房間黏濕寒冷,

被月光控制著

顯得詭異。那戰慄

向我

襲來,震動我的骨頭,我未解釋清楚的事情

變得放鬆起來,

於是我躺著,睜著一隻眼睛睡覺,

希望

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不會發生。

月光在斯特蘭德的詩里不僅僅是象徵意義上的安寧祥和,而是是他在現實中真實感受到的安寧祥和,有著實實在在的精神能量可以用來對抗恐慌。這裡的月光和它主宰的氛圍與宗教儀式化的冥想有共通之處,都與心靈的自我拯救、覺悟有關,與心靈的完善有關的,而一個達到完善的心靈是統一、穩固、堅如磐石、無所畏懼的。

詩是一種複雜的存在,其功能和價值來自於語言的升華,語言本身的功能是樸素的,就是交流和記載,而詩則從人們使用語言的活動中慢慢升華出來。升華的方式有很多種,這種方式就是作詩法,一個詩人創作詩歌時使用語言總是與他平素使用語言有所區別,這一區別就是詩人的作詩方法。有多少種區別的方法,就有多少種作詩的方法。到底是什麼方法,都要具體地分析。

對馬克·斯特蘭德來說,我們可以從他自己的話里找到他作詩的方法,這篇訪談《我們可以愛一首詩而不懂它》可以在豆瓣上找到,我來轉一下他的作詩法:

華: 你說,在你寫詩時,常常是語言主導,你跟隨它。你似乎在暗示你的寫作經驗,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你是在發揮一個被動角色的作用。從某個地方,某個東西來找你,你收到了它。但是,它來自什麼地方呢?無意識嗎?那就是精神分析學。它來自另外什麼地方,不是嗎?或者......

馬: 不知道它來自哪裡。我認為其中一部分來自無意識。其中一些來自於意識。其中一些來自......天知道。

華: 你在寫作時,你是在傾聽某個東西。然後,在你創造這首詩時,你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了積極的角色。

馬: 我沉浸于思索它會走到哪裡,因為我常常不知道它會走到哪裡。我想知道,我想向前推動它,一點點。我增加幾個詞,然後我說,哦,不——你在錯誤的軌道上。

靠語言本身主導的詩比較純粹,它是一種試驗性的,是對語言輪廓的某種探索,這種探索需要依靠詩人的某種直覺來判斷自己的思路是否行在正確的軌道上。對馬克·斯特蘭德來說,這種直覺又是什麼呢?我們仍然可以在這篇訪談中找到:

馬: 我認為,在我的詩里,常常是,語言主導,我跟隨它。這聽起來不錯。我信任我所說的話的含義,即使我不能絕對肯定我所說的是什麼。我只是願意讓它存在。……我認為,最後,這首詩是一個可還原的東西。是這種「越界」、你在一首詩里企及的深度,讓你不斷返回它。而你感到奇怪,這首詩在開始時是那麼自然,怎麼帶你到達了那個結束的地方?發生了什麼?我的意思是,我喜歡這樣,當它發生時,我喜歡它在其他人的詩里。我喜歡神秘化……

……我想要一種驚奇的體驗。而當你體驗到詩人在他的靈魂深處重新結構和安排的世界,在你體驗到那種陌生的新奇感之後,你再講述你的日常世界時,世界無論如何是變得更新鮮了。你的日常世界已經被斷章取義了。它完全具有了詩人的聲音,起碼有了一個改變,它彷彿突然更生動了——不再像日常所習慣的那樣。

這種直覺就是神秘感、不確定性、未知和空白,它對於詩人來說是全新領域,超越了詩人之前所有的知識和經驗,通過創作,人獲得一種新的感知力。

馬克·斯特蘭德的作詩法,我認為是很容易理解的,他是在尋找新感知力或營造神秘意境。與我們平素使用語言的方式幾乎是對立的,張力極大,所以其詩風格鮮明清晰。我們平素使用語言的方式主要是依靠約定俗成的規則來表達意圖或留下記憶,這裡約定俗成的規則不只指語法,還有表達、溝通和理解的模式(所謂的語境),馬克·斯特蘭德的詩就是要擊破這些規則,探索語言所能達到的新成就。

如果我們更具體的考察馬克·斯特蘭德的作詩法,我們就會找到他所受的影響,在他自己的訪談中他提到的是博爾赫斯、阿什貝利和華萊士·史蒂文斯,他們都是在語言的邊界上進行創造性活動的詩人,他們使用語言滿足自己在物質的世界裡無法滿足的需求。

除了從語言的角度,我們還可以從詩的內容來理解詩人的作詩法。詩除了可以看成是語言的產物之外,也可以看作是意識的產物同時產出的也是意識。語言是詩的骨肉,意識是詩的靈魂。

為了理解馬克·斯特蘭德作為詩人在他的詩中表達出來的意識,我們可以將他的詩分為三類,一類是受現代畫家,特別是基里科和霍珀的影響,描述一種超現實的、被聚光燈照得雪亮的戲劇化場景,在其中「事情已經開始,某事即將發生」,而且事物似乎擺脫了重力和時間的束縛,擁有一種平穩無阻的流逝感。作為這一類詩的代表是《保持事物的完整》《幽靈船》《風箏》,這一類詩從名字就可以看出來。另一種詩受卡夫卡的影響,所創作的就是一種寓言化的夢魘,主題是一個膽怯懦弱的人為了擺脫恐慌帶來的焦慮而走向自虐或自毀。這裡面有《郵差》《隧道》《穿黑衣的人》等等。不必引用,只看名字也可以看得出來的。

第三類詩看似受到博爾赫斯的影響,以一種玄學觀念重新理解現實。博爾赫斯的小說,熟悉的讀者會知道,他經常構造一種帶有魔幻色彩的玄學世界,將虛構出來的歷史人物放置其中,創作出一篇奇妙的小說。馬克·斯特蘭德也虛構了這樣一類詩,他也創造了一種玄學的觀念來重新理解他自己的生活。這一類詩包括《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被他人書寫》《我們生活的故事》《故事裡》等等,這些詩都帶有一種魔幻色彩的宿命論將現實和書籍當成一對平行的世界,並且互相影響,難分彼此。人們持續書寫自己的生活,同時又被寫出來的東西所主宰,閱讀則帶有一種有效或無效地修正。

如果現實真如這些詩里所述,那其穩固和安祥就可以被詩人用精湛的技藝主宰,對馬克·斯特蘭德來說,這可就太美好了。

以上就是我對這本詩集的感受,最後我想跳出來說一下,詩與現實的關係。我的看法是這樣的:在詩的世界裡,我們可以更明確地理解我們的意識,以找到解脫我們心靈之苦的方式。即便不是為了救治心靈的疾苦,詩可以幫助我們更好的享受人生。很多時刻,特別是在我們感到愉悅的時候,我們會要求那感受再明晰一點,再深入一點,更準確地觸及到那個讓我們愉悅的點,這就是詩可以幫助我們的。相對的,如果我們希望自己能從現實中抽離出來,陶醉在不確定的自由自在之中,詩也可以幫助我們達到。當然,詩並不是唯一可以幫助我們抵達意識世界中某一居所的方式,但肯定是我們可以信賴的方式。(完)

-------------------------------------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扇行道 的精彩文章:

TAG:扇行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