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巷的前妻與現妻

文/風蕭藍黛

1

百花巷巷口新修的大路連通了溫泉景區。

車子來來往往，逐漸熱鬧，也帶來了商機。

巷口新開了一家川菜館，老闆姓楊名震。

楊老闆不到四十歲，成天笑嘻嘻的，他是地道的四川人，做得一手好川味。

川菜館雖然是夫妻店，但老闆娘很清閑。老闆娘叫朱倩倩，挺年輕的，豐臀纖腰，細皮嫩肉，經常穿著花裙子坐在門邊的竹椅上嗑瓜子曬太陽。

楊老闆在廚房裡忙出忙進，笑眯眯地喊她：「老婆兒，客人多，來幫哈忙嘛！」

她聽了，慢吞吞地攏攏頭髮，吐了瓜子皮，才走進菜館裡去。

開業不久生意挺好，楊老闆豪爽大氣，百花巷的人去吃飯都給八折，小菜館上菜快，菜量足，還贈送泡菜和米湯。老闆娘經常犯懶，楊老闆忙不過來，又請了一個小工。

但老闆娘不太贊同楊老闆的經營策略。

「動不動就八折，吃兩百隻收一百六，我們又不是慈善家！還有那個米湯，弄稀一點嘛，熬得那麼稠，喝一口都能糊嘴上了！」

老闆娘經常嘮叨，收錢時客人不要發票她也不打折，她跟講價的客人說：「哎喲喂，我家小本經營啊，最近豬肉漲價，大蒜姜蔥都老貴，吃不消嘍。」

客人只得作罷。

楊老闆說她：「婆娘哦，你怕是鑽錢眼裡去了喲。」

老闆娘杏眼一瞪：「楊震，你房子都沒買，我鑽錢眼裡我會跟了你呀，你才是鑽錢眼裡，你們全家都鑽錢眼裡！」

楊老闆又嘻笑著哄她：「好好好，我鑽錢眼裡得了吧，我這不是正在掙錢買房子撒，趕緊算帳關門嘍。」

夜色里，百花巷散步吹牛打毛線的人們紛紛回家看電視，漸漸安靜下來，楊老闆親親熱熱地摟著老闆娘回巷裡的租屋去。

2

數月後，去景區玩的人多了起來，這條路上陸續又開了幾個小飯館。楊老闆的斜對面新開張一家川菜館，女老闆姓蘇名琴。

蘇老闆的川菜手藝比起楊老闆的還差些火候，但傳聞她專練左手顛勺，廚藝也不賴。而且她懂經營，每天有一個特價菜，變著花樣送贈品搞優惠，吃滿兩百還送抵用券，沒多久，楊老闆這邊就門可羅雀了。

生意漸漸淡下來，食客三三兩兩，夏天的時候愈發冷清，店員沒事就坐在店裡拍蒼蠅，朱倩倩眼珠子快冒出火來，她坐在門口恨恨地瞅著對面不開腔。

蘇老闆那邊生意太好，去景區的遊客停車覓食都會看，誰家人多去誰家，很多人寧願站在門口等座也不願到人少的那家去。

楊老闆也清閑下來，有了坐在門口嗑瓜子的時間。

老闆娘就戳他的背脊：「你看看，你看看，還買房子，我看你買鎚子喲！」

楊老闆氣乎乎的，耷拉著腦袋，也不嗑瓜子了，拿了磨石蹲在旁邊磨菜刀。

百花巷的人都在猜，楊老闆怕是要準備破釜沉舟放大招了。

3

楊老闆只會做川菜，他做了二十年，從大酒樓的學徒到大廚，再到自己掌廚開店，原來在城南的那個店生意才好呢，很多人都點名要他掌廚，朱倩倩那時候對他崇拜得不得了。可惜啊，人這一生中總會有些起起伏伏。

現在通往景區的這條路剛剛火，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的手藝，貿然換行經營也不是良策。有老顧客安慰他：「楊老闆，還是你的川菜正宗，放心吧，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楊老闆也覺得會。

可並不見好。

過了一陣，還是沒見楊老闆的大招放出來，反倒是蘇老闆來找了楊老闆。

那是一個清晨，蘇老闆把飯館打掃完畢，這個爽利勤快的女人今天沒換廚師服，她穿著深藍色帶碎花的連衣裙，普通中年婦人的樣子，帶著一股子樸實的生活熱氣，滿臉笑意盈盈，走進了楊老闆的店。

蘇老闆請楊老闆幫忙掌一天廚，她說今天八歲的女兒第一天學游泳，她不放心，她得陪著她。

說這話的時候蘇老闆聲音溫柔，末了她又加一句：「女兒從六歲就盼著學游泳，教練嫌她太小，八歲才能收呢。你要是沒啥事，你就幫我一天，我給你開工資，五百塊行不？」

楊老闆答應了，他確實沒啥事，偶爾有人來吃個炒飯，小工就可以搞定了。

而懶惰的老闆娘，每天要睡到日上三竿才會起床。

臨近中午，飯點到了，有車子陸續停在蘇老闆的店前。

楊老闆站在開得很旺的煤氣灶前，指揮小工配菜。看著魚貫而入的食客，彷彿想起當年的紅火時光，他興緻大起，炒得很歡暢，翻鍋顛勺，煎炒烹炸，油煙機嗡嗡作響，廚師的使命感和成就感油然而生。

蘇老闆回來的時候天已黑了，聽店員們說，楊老闆的兇悍媳婦找了很久才找到他，是到店裡揪著他的耳朵逮回去的。大家都笑作一團，說楊老闆真是名副其實的耙耳朵。

蘇老闆也笑得嘎嘎的，叫店員把五百塊給楊老闆送過去。店員回來說，楊老闆本不想收的，老闆娘的臉色氣得像豬肝，說憑什麼不收，就一把給搶了。

4

這樣的事情後來時有發生。

蘇老闆好像很看重楊老闆的手藝，孩子開學、外出辦事，臨時忙不過來就叫楊老闆來頂班。有時候只是個把小時，炒幾個菜就完事了。而楊老闆居然也會答應，跑到競爭對手的店裡貢獻自己的廚藝。

蘇老闆笑眯眯地感謝楊老闆，楊老闆擦擦手回去，老闆娘發現了，就跟楊老闆絮絮叨叨地吵。

有時回到租屋也經常拌口角，還會有扔鍋盆的聲音傳出來。

百花巷內無新事，人們都在八卦這兩個川菜館誰輸誰贏，楊老闆是不是喜歡上了志同道合的蘇老闆？蘇老闆雖然沒有朱倩倩長得漂亮，但人挺賢惠友善的，而那個掉錢眼裡的婆娘，每次算帳都嘰嘰歪歪的，飯館的生意冷清八成都是她的緣故。

日子就這樣過著，楊老闆還是笑嘻嘻的溫吞樣，倒是朱倩倩想了法子，不知從哪請了十來個人，天天坐在店裡扮食客，營造了門庭若市的熱鬧樣子。

朱倩倩又坐在門外嗑起了瓜子，最近起得早了，呵欠連天。她得看住楊老闆，不能讓他傻乎乎地給敵人掌鍋勺。蘇老闆得空時掀開塑料門帘看過去，輕輕笑了笑。

楊老闆的店慢慢有了點起色，喜歡吃川菜的遊客見蘇老闆家沒位子，就會去楊老闆店裡。

可正當客人等著上菜的關鍵時刻，楊老闆突然被蘇老闆的電話叫走了。蘇老闆的女兒跟小朋友玩遊戲，不小心摔傷了腿。

朱倩倩不顧旁人的眼光，站在門邊氣咻咻地拽著楊老闆，眼淚把粉底都淌出了兩條溝：「你個挨千刀的，你今天要敢走，我們就離婚！」

「你趕緊把客人招呼好，我去一哈就回來了嘛，你先跟小李一起炒哈菜。」

「我會炒啥菜？廚師都跑了，這飯店不是要關門！」

「沒得辦法撒，那個是我親閨女，我咋個可能不管嘛。」

楊老闆急吼吼地走了，老闆娘站在揚起煙塵的百花巷口，氣急敗壞，後悔不迭。

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就算楊老闆和蘇老闆離婚一萬年，孩子永遠都是楊老闆的種。

5

百花巷的吃瓜群眾這才明白，原來楊老闆和蘇老闆以前是一家人。

他們原本在城南開著一家夫妻川菜館，蘇琴跟著楊震學會了川菜手藝，夫唱婦隨，生活忙碌，時光匆匆。後來餐館生意越來越好，蘇琴回家照顧老人孩子，夫妻間共同語言越來越少。楊震漸漸膨脹，迷上了年輕的朱倩倩。

故事落入俗套，掙扎、吵鬧、談判，生活被痛苦碾壓了一遍。蘇琴誓不原諒楊震，之後夫妻離婚，她要了房子和女兒，要求把紅火的餐館停業轉讓，加上家裡的存款她拿了三分之二的錢，就此給了楊振自由身，也給了朱倩倩轉正的機會。

夫妻分道揚鑣，各立門戶，沒想到在百花巷口的商機里，成了勁敵。

其實女兒傷得並不厲害，蘇琴故意說得嚴重，楊震趕到的時候，已經包紮好了，沒有傷著骨頭。

楊震主動背著女兒從醫院走出來，彼時已入了秋，雲朵如糖一般糯白，蘇琴走在身側，說：「害你跑過來一趟，不好意思。」

「她也是我哩閨女嘛。」 楊震輕嘆，轉頭問女兒：「疼不疼啊？」

女兒說：「不疼，以前媽媽摔斷手打鋼釘的時候那才疼呢！媽媽很勇敢，我也要勇敢，那時候她一隻手都可以給我做飯呢。」

楊震吃驚：「啥子時候摔的啊？」

「好像是我六歲多的時候，對吧，媽媽？」女兒伸手拉住蘇琴的手。

蘇琴說：「都過去了，現在不是好了嘛。」

楊震沉默地低著頭，那段時間正在談離婚的事吧，他迫不及待地想結束混亂，那時候總覺得跟朱倩倩在一起才是放鬆和開心的。

他的步子漸漸沉重。半晌才輕輕說了一句：「以前我確實忽略你太多了，家裡，多虧你了。」

蘇琴下意識地摸了摸右手手腕，笑笑：「其實現在左手炒菜挺好的，人一旦失去才會知道，原來的生死依賴，並非離不開。」

話語含著深意，楊震聽了，莫名心酸。

6

楊震回去後，是上了小鎖的大門。

百花巷亮著各色的燈光，每家每戶被夜色與疲乏浸染得沉默寡言，楊震把門拍得啪啪響：「倩倩，你開門嘛，你聽我解釋行不行嘛？」

過了很久，朱倩倩開了門，把他的衣服打成包扔了出來。

「你去跟她過啊！回來幹嘛！我瞎了眼才會跟你！」

門又關了，楊震知道，她正在氣頭上，她委屈，她難過，她覺得付出與獲得不成正比。她在他終於離婚時喜極而泣，也對新生活有過美好的期待，可他被前妻盤剝得沒剩多少東西。他張羅著開新店，準備東山再起，她也跟著他做好了吃苦的打算，可前妻存在於他們的生活里，像一枚會隨時爆炸的暗器。面向未來他對不起現妻，回望過去他對不起前妻，家和才能萬事興啊！過去家不和，如日中天的餐館廢了，現在家不和，生活事業一團糟，男人啊，再怎麼牛逼都逃不過女人，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一敗塗地。

楊震只得去了黑漆漆的餐館，開了門，一個人坐在大堂里喝玉米酒。酒香撲鼻，灌進喉嚨里卻辛辣凜冽，像極了這逆風執炬的生活，他清楚地知道，不能怨旁人，自己是造就這一切的根源。

那一夜，一向樂觀的楊老闆醉倒在餐館裡。

7

深秋的溫泉旺季來臨，這期間蘇琴又把隔壁的店面租了下來，餐館擴開了門面，添了很多帶著木頭香味的新桌子，食客絡繹不絕。

朱倩倩鬧了很久才消停，日子依舊磕磕絆絆，夫妻不同心，其利不斷金，餐館的生意麵對強敵，最終撐不下去，不得不關張。

關門那天朱倩倩看著折價變賣的餐具和桌椅，心情鬱結，她不管不顧地衝到蘇琴的飯店大罵：「蘇琴，你無恥下流使手段，別以為你的報復成功了，有本事把你男人搶回去啊！」

正在設計新菜譜的蘇琴從吧台前抬起頭，笑盈盈地看她：「第一，我每天都忙著掙錢忙著開啟嶄新人生，沒那閑功夫報復不相干的人。第二，你拚命搶來的二婚男人，他的生活里永遠都有一個前妻和一個女兒，這是你辛苦求得的結果，你必須接受並珍惜它。第三，看好你的男人，不過，你稀罕的別人不一定稀罕，祝你們幸福啊，好走不送。」

朱倩倩氣得說不出話來，被趕來的楊震生拉活扯地拽了回去。

又到正午，吃飯的車輛熄了引擎停在路邊，蘇琴繫上圍裙準備炒菜迎客，配菜的小幫廚問她：「蘇姐，你真厲害啊，三下兩下就讓對門關了張，教教我怎麼對付小三唄！」

蘇琴呵呵笑：「我有什麼厲害的，你記住兩點就成。一，要做生意先做人，二，只要跟前夫有交集，就是永遠在紮上位小三的心。不過，最最重要的是，要學會放下恨，不要活在過去，女人在任何困境下都要努力開啟你嶄新的人生。」

話音剛落，點好的菜單遞進後廚，蘇琴點火掌勺，香油在鐵鍋里翻滾，片刻間便準備好吞噬所有鮮活的食材。餐館瞬間喧鬧起來，人們熱烈討論著乏味又不缺槽點的市井生活，過去的每一天都被新的日子悄無聲息地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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