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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我期盼下一個中國作家得諾貝爾文學獎!

本文有刪節,轉自彭學明的多聲部(公號)

(ID:pengxueming111)

張英:有人指責你是在適應諾貝爾獎評委對中國文學的想像,你在作品裡有意識地在貼中國標籤。

莫言:那是他們用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注意,他們是君子,我是小人。什麼是中國標籤?我不知道。難道我知道怎樣寫才可以得獎嗎?難道我會為了這個獎來改變自己的創作嗎?難道我會為了不被人非議而使自己不「看上去越來越像個中國作家」嗎?

我在《檀香刑》後記裡面說,我想在語言上有我自己的特色,根本不是想寫給外國翻譯家看。《檀香刑》出來後,有些外國籍中國人批評我是「國家主義」,中國有些人卻說我醜化義和團運動,你看,多麼荒誕。

我八十年代的幾個作品帶著很濃重的模仿外國文學的痕迹,譬如《金髮嬰兒》和《球狀閃電》。到了《紅高粱》這個階段,我就明確地意識到了必須逃離西方文學的影響,1987年我寫了一篇文章《遠離馬爾克斯和福克納這兩座灼熱的高爐》,在《世界文學》雜誌上發表,我意識到不能跟在人家後面亦步亦趨,一定要寫自己的東西,自己熟悉的東西,發自自己內心的東西,跟自己生命息息相關的東西,然後一步一步地往前發展,一步一步地向這個方向努力,才有了《檀香刑》和《生死疲勞》,這是從一條河流跳到另一條河流,長期積累的必然結果。

我一直在努力擺脫西方文學對我的影響,比如有某個細節非常好,完全來自我的生活,甚至是我的家鄉的真實事件,假如它和西方某一部小說里的細節有類似性,我就寧願捨棄。在這個過程中,隨著我的經驗的增加,創作個性慢慢地形成,才一步步走到現在。

總之,一個作家不可能把自己的寫作追求限定在一個什麼獎上,也沒聽說哪一個作家為了得什麼獎調整了自己寫作的方向、改變了自己寫作的方法。而且,即便你想改變,變得了嗎?

但他們要這樣說誰也沒有辦法,我也不想理睬。該怎麼寫,還怎麼寫;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孫子、是懦夫、是可憐蟲,但在寫小說時,我是賊膽包天、色膽包天、狗膽包天。

在當今這個時代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會有不同的看法,即便是跳到河裡去救上來一個落水兒童,依然會有人冷嘲熱諷。

張英:你覺得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讀懂你的作品了嗎?

莫言:我想這個諾貝爾文學獎,它好像也不是授給作家的一本書了,應該是根據作家全部的創作。評委們可能是剛讀完《生死疲勞》,這部作品剛剛被翻譯成瑞典文作品,作品帶有某些魔幻色彩,但這個魔幻跟中國的民間故事密切相關,也與現實密切相關。

我覺得這個評價也是對的,也不是和我的創作沒有關係,基本表述出了我的創作的一個特質。如果說把我的幾百萬字作品進行全面概括,這麼簡短的兩句話是遠遠不夠的。

張英:現在你的書在市場上瘋狂脫銷,如果一個讀者想了解你,應該讀你的哪些作品?

莫言:可以先讀《生死疲勞》這本書,然後再讀《紅高粱》《豐乳肥臀》《蛙》。

《生死疲勞》比較全面地代表了我寫作的風格,以及我在小說意思上所做的探索。這本書是我對中國的歷史和現實重大問題的一種思考,比如土地問題、農民問題。

我在寫作上採用了一種東方式超現實主義寫法,小說裡面的人可以跟動物之間自由地變化,然後通過動物的眼睛來觀照中國最近五十年來社會歷史的變化,在語言上我進行了大膽實驗,力爭用一種最自由、沒有局限的語言來自表達我內心深處的想法,是對社會現實和藝術探索比較完美統一的結合。

張英:你獲獎以後,引發了「莫言熱」以及「文學熱」,您希不希望這樣的現象發生?

莫言:我不希望引起什麼「莫言熱」,如果不幸引起的話,我希望這個熱儘快冷卻,讓大家忘掉這些事情。會不會引起一種文學的熱情來,這個我很期待,我希望大家能夠把更多的時間用於閱讀作品,寫讀文學作品,也希望更多的讀者來讀書。

當然,我也希望我們作家更加努力地創作,寫出無愧於讀者、值得讀者閱讀的小說或者詩歌。

張英:你說過,你把聽來的故事變成了小說,你成為了一個作家,改變了命運。你對這樣的命運滿意嗎?

莫言:滿意不滿意,我都無法選擇。對我影響深刻的人,首先對我影響最深最大的應該是我家裡的親屬,像我的爺爺、我的姑姑、我的大爺爺、我的父母親,他們是我成長的老師,他們給我講述的一些故事,給我搬到小說里去了。

那時候,人民公社,集體勞動,村裡幾千人,大家一起勞動,晚上休息的地方,就在飼養棚的熱炕頭上講民間故事。這樣的一些民間口頭傳說,對我的影響遠遠大於我讀書讀來的東西。比如蒲松齡的聊齋,這部小說對我的影響非常大,小說里的很多故事,在我們鄉下也有流傳。

我由此產生了一個疑問:到底是這些故事在先?還是蒲松齡先生的小說在先?有可能是聊齋的故事,被我們祖先的知識分子讀了以後,口頭傳給大家聽。也有可能是我們的祖先口頭傳授的故事,被蒲松齡聽去了寫在他的小說里。

另外,當時鄉下的集市上也有很多說書人,像有一個叫鐺扣的人,是我們鄉最有名的民間藝人,領著一幫盲人到處說書,白天說《林海雪原》《紅岩》這些革命小說,到夜深人靜了,也會講些葷段子。

這個說書人對我的影響也特別大,他的語言機敏,儘管文化程度不高,但是運用語言的能力非常強,同樣的話讓他一說,就非常幽默非常生動,非常有形象力。所以《天堂蒜薹之歌》里,每一章開頭的唱詞,我都冒用鐺扣之口來寫,這些民間藝術家對我的影響是最大的。

我聽老人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鬼怪妖狐,歷史傳奇,土匪好漢種種,哪個地方打過一場什麼戰鬥,哪個地方曾經出現過一個什麼奇怪的人物,哪個地方曾經發生過一場什麼樣的災難等,都變成了我小說的素材,基本上都被我寫到了小說里去。

童年時期以至於青少年時期,農村十幾年的生活經驗、知識積累,你如果不搞文學的話,當然沒有什麼用處,你搞文學的話就感覺非常寶貴、非常重要,我想這也是構成了我的小說跟其他人的小說風格不一樣的重要原因。如果我是一個讀著經典名著長大的,那可能我又是另外一個作家了。

張英:高密是你的作品非常重要的創作素材,這片土地的故事你寫完了嗎?寫了這麼多年,你今後的創作會轉變到城市寫作嗎?

莫言:作家跟故鄉的關係,跟所有人故鄉的關係都一樣。你在這塊土地上的時候,你感覺不到它跟你有什麼密切聯繫,一旦你離開這個地方,就會跟它產生一個魂牽夢繞的感受。

對作家來講,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一點,尤其像我這麼一個以系鄉土為主要風格的作家,因為我早期的作品裡面的人物、語言、事件都是取自於鄉土生活,所以鄉土對我的依賴性更強。

但是我想,鄉土也不是說永遠寫不盡的,作家要不斷地寫鄉土,要對鄉土的變化了如指掌,要不斷地深入鄉土裡面去,對鄉土發生的變化非常清楚,然後才可能持續不斷地寫。

我的小說確實是寫了很多農村題材,而我本人也在城市裡面生活了很多年。實際上,我後來的寫作裡面,城市對我的影響已經在小說里得到了體現,但我沒把它完全放在一個明確的地點裡,是北京或者香港或者上海,而是寫到很多在鄉土基礎上成長起來的城市。

也就是說,我的鄉土文學已經跟三十年代的鄉土文學有了很大變化,它已經是變化的鄉土,已經是城鄉化、城鎮化的鄉土。這樣一個城鎮化的鄉土,跟大城市的生活當然有區別,但是已經區別不大。所以,如果你說我一直是一個鄉土作家,嚴格地說,也是不太能夠讓我服氣的。

張英:民間立場對你意味著什麼?

莫言:我成長在「文革」期間,那個時候的文學沒有什麼營養,只有八個樣板戲,小說也就是那十幾部紅色經典,就那麼幾個作家。

當時能夠讀到的文學書,就是當時流行的「三突出」,突出正面人物、英雄人物那類小說,絕對是好人,肚臍眼裡都是沒有灰的;壞人是絕對的壞,一點好處都沒有。幾歲的小孩,一看當時的電影演員的扮相就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當時的文學夢想,實現起來非常困難。

總之,我是在國家經濟貧困、社會政治狀況壓抑的狀況下長大的,這個時候產生的文學夢想,離真正的文學理解相去甚遠。後來我把村裡部分家庭里的一些書,比如《三國演義》《聊齋志異》《隋唐演義》這種古典章回體小說,借過來看了以後,慢慢在頭腦當中才有了一些文學概念。

張英:講真話對一個作家重要嗎?

莫言:我覺得講真話,毫無疑問是一個作家寶貴的素質,如果一個作家不敢講真話,那麼這個作家勢必要講假話。講假話的作家我想不但對社會無益,對老百姓也沒有益,也會大大影響文學的品格。

因為好的文學作品,我想它肯定是有真實的東西在裡面,它應該來源於生活,應該真實反映下層人民群眾的生活面貌。如果誰想用文學來粉飾現實,用文學來讚美某一個社會,我覺得這個作品的質量是很值得懷疑的。

我有一個偏見,覺得文學藝術永遠不是唱讚歌的工具,文學藝術就是用來暴露黑暗,揭示社會的黑暗,揭示社會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類心靈深處的陰暗面,揭示人性中惡的成分。

所以我的很多小說發表以後,比如《豐乳肥臀》《紅高粱》《酒國》《天堂蒜薹之歌》,不但有些機構不高興,即便有的讀者也不高興,因為我把人性丑的東西暴露得太過厲害,把社會上的一些真實面貌暴露得太真實了。

有些批評者也不高興,他們喜歡看一些優雅溫柔、舒舒服服的小說,對這種暴露出人類靈魂醜惡一面的作品,感到很受刺激。當然,我絕對不會為了迎合這樣的讀者而犧牲自己文學創作的原則。

張英:這個時候,莫言違反了「莫言」。

莫言:(笑)因為我愛亂說話,性子直,愛說話,說真話,也得罪不少人,給我個人和我的家庭惹了很多麻煩。

我的母親父親,對我確實非常憤怒,經常教育我,你為什麼說這麼多的話,你如果不說話,難道誰還會把你當啞巴賣掉嗎?如果你再出去亂說,就找一根麻繩把你的嘴巴縫起來。我的姐姐也反對我,說即便用麻繩把他的嘴巴縫起來,從這個縫隙裡面也會漏出話來。

所以過了十幾年後,當我要開始寫作發表小說的時候,我就使用了這個筆名叫做莫言,告誡自己少說話。幾十年到現在,事實證明,我也一句話沒有少說,經常在一些文學會議上、公開場合說實話,本來人家高高興興,我一說真話大家就非常尷尬,所以儘管我起了個筆名叫莫言,依然沒有控制住自己這種亂說話,而且因為這個亂說話帶來了很多不好的後果。

我們生活在這個環境,生活在一個雙重話語裡面,中國人有兩條話語體系,一套是在家外面,社會場合公開講的話語,都是假話、套話,豪言壯語,都是口號。另外一套話語是回家以後,在家裡面對親人講的,家裡的父母教育孩子的話,或者是夫妻之間的話。

在我們這個村莊里,也有這兩套話語。比如說在公社、大隊開批鬥大會,我的父親他們慷慨激昂,一會兒罵這個,一會兒罵那個。

我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如果在外面敢於講真話,回家馬上就會受到懲罰。我從小就是一個特別願意說話的孩子,在我們老家叫做「炮孩子」,就是這個小孩說話無邊無際,特別喜歡傳話,特別喜歡對人講話。後來,我寫了個小說叫做《四十一炮》,裡面就是一個炮孩子,這其中也有我個人的經歷。

全文首發於《青年作家》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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