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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之海棠詩社比詩情,群芳花艷寶玉護

「三智師說」專欄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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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在前期的三智微信中,我們和大家相繼分享了王德峰教授講解《紅樓夢》與中國文化命運;權欲和精明的結合——王熙鳳;王德峰細說金陵十二釵之秦可卿;美德與事功高度融合,人情練達卻人性虛無化者 ——金陵十二釵之薛寶釵。今天,我們就繼續跟隨王德峰教授徜徉在《海棠詩社比詩情,群芳花艷寶玉護》中,感受紅樓女子的才華橫溢和寶玉的默默愛護之深情。

海棠詩社比詩情,群芳花艷寶玉護

接著在另外一個場合看釵黛對比,那個場合就是海棠詩賽,第三十七回。說那一年賈政出差了很長一段時間。賈政不在家,寶玉是最快樂的,悠閑度日,所謂把光陰虛度,歲月空填。正在無聊之際,翠墨進來了,帶來一個帖子,其實就是探春寫給寶玉的信。在信中探春提了一個建議,希望大家像古代的文人那樣結詩社,「結二三同志,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

寶玉巴不得有這樣的事,看到這封信非常高興,【「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馬上就出門了,趕往探春住處秋爽齋去,到了秋爽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都已經在那裡了,【眾人見他進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他們要成立詩社。

後來李紈也來了,李紈說的話蠻有趣,【「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就是她來做社長的意思,當仁不讓的樣子。這個有道理,為什麼?李紈不善作詩,但善於評詩,是個很好的文學批評家,我們等會兒會看到,她是有眼光的,有很高的鑒賞能力,她評詩有道理的。【「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自認社長了。

黛玉有一個建議,既然成立詩社,我們平時姐妹的稱號就不能用,應該起詩號,我們都是詩翁了應當起詩號。李紈先說,我就叫「稻香老農」,因為她住在稻香村;探春說我就叫「蕉下客」。探春又給黛玉起詩號,黛玉住在瀟湘館,平時又愛哭,就想起那個典故了,日娥皇女因灑淚在竹上成斑。還打趣黛玉,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她「瀟湘妃子」,林黛玉居然默認了。

那麼薛寶釵該起怎樣的詩號呢?李紈給她起了 「蘅蕪君」,她住在蘅蕪苑。中國古人以自己的居住地起號很普遍。寶玉的詩號該怎麼起?大家跟他開玩笑,當初有一個號叫「絳洞花主」。寶玉說小時候乾的營生不要再提了;寶釵說有一個最俗的號給你,叫「富貴閑人」;寶玉說當不起當不起;最後他還是起了一個詩號叫「怡紅公子」。還剩下兩位,迎春和惜春,寶釵說,迎春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頭惜春住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李紈說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一位就是菱洲,也就是迎春;一位就是藕榭,也就是惜春。其實他們兩個都不愛作詩但是也要加入詩社,給她們各自一個職務。社長是李紈,要有兩個副社長,請兩位學究來,各自擔任什麼職務?一位叫出題限韻,這是迎春的活;一位叫謄錄監場,那就是惜春。

然後李紈說,也不能拘定了我們一定不作詩,如果遇見容易些的題目和韻腳,我們也隨便做一首,你們四個是必須作的。哪四個呢?寶釵、黛玉、探春、寶玉,其實我們知道還少一個人,史湘雲。但是湘雲此時並不在賈府,這是後話。既然成立了詩社,就要定一些規則,多少時間碰一次頭,大家都講了。寶釵認為一個月只要兩次也就夠了,擬定了日期,風雨無阻,除了每月兩日之外,如果還有高興的,加一社也可以。探春說,是我起的主意,所以我先來做個東道,方不負我這雅興了。李紈說,如果這樣的話明天就開一社;探春說明日不如今日,找日子不如撞日子,今天就可以。

然後探春就跟李紈說,你就出題目,讓菱洲來限韻,藕榭來監場。迎春的意思是什麼呢?她說得很清楚了,【「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說這樣的話的人她的思想是道家的,道家最反對人為,最主張順從天意,這是道家學說的基本出發點。

中國哲學中儒家也罷、道家也罷,都主張天人合一。但是同樣主張天人合一,怎麼會又有了儒家和道家的區分呢?重點不同,儒家的重點在人,道家的重點在天。道家認為人類生活的幸福都來自天,人類生活的麻煩和苦惱也來自人自己。你了解這一點,你就了解了道家的基本出發點了,道家的基本出發點一定是主張做減法的,減去來自人的因素。

人為兩個漢字合起來又是一個漢字,「偽」。老子主張無為,無為主張的是不要人為,反對人為,也就是反對偽,反對造作。所以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這是《道德經》中的話。損就是減少,減少什麼?減少來自人的因素。

所以我們當初說迎春是道家思想的代表。看她的言行就能判斷了。叫她負責限韻,她說不必由人來限韻,還是拈鬮的公道,那就是聽從天意。【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題目來了,詠白海棠。那麼定怎樣的韻腳呢?這件事迎春來做,但是迎春先說這樣一句話,【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寶釵說得有道理,詩人靠的是平時的積累,一個詩人在生活中處處會有所觀察,有所感受,都積累在那裡。所以那些了不起的詩人即興寫詩,很能理解。平時積累著,詩人用文學的語言在感受著生活。所以像曹雪芹此刻借著寶釵的口說出了他的見解,就是詩歌的創作依賴於平時的積累。

【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體裁有了,七言律,一共有八句。七律、五律,或七絕、五絕,這叫近體詩,在唐朝時候成熟了,杜甫是近體詩格式真正的奠基人。在此之前都叫古體詩,有長歌、長行的,像《長恨歌》、《琵琶行》,這都屬於古體詩。到了律詩和絕句,近體詩來了。詩歌的體裁已經規定了,七律,下面是韻腳的問題。

【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古人作詩有工具,有一個木匣子,木匣子裡面放著一塊塊木方塊,每一個木方塊上都刻著字,古人對韻的分類,「門」字韻在第十三元,她就抽出「十三元」這一抽屜,裡邊有那麼多字塊,就讓這個小丫頭隨手拿四塊出來,這也是順從天意。丫頭就隨手拿了四塊,分別是盆、魂、痕、昏,這個韻腳也就規定了,這個規定是很嚴格的。

這個七言律詩一共八句,先有一個字是門。八句當中第一句的最後一個字必須用「門」字;然後底下押韻,第二句最後一個字必須用「盆」;第四句又要押韻了,最後一個字必須用「魂」;第六句最後一個字必須用「痕」,第八句最後一個字必須用「昏」。各位我們想想看,這詩怎麼做?太嚴格了,在我看來這就叫戴著鐐銬跳舞,我王德峰肯定動彈不得。

作詩不光有嚴格的韻腳的限定、格式的限定,七言律詩,門、盆、魂、痕、昏。還有時間的限制,找一種香,又細又短,叫「夢甜香」,只有燈草粗細,三寸來長,點燃了它就算開始,燃盡了時間就到了。下面就描寫了,這幾位姊妹,再加上一個寶玉,如何作詩。【待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黛玉自在得很,沒有那麼緊張開始思索,很瀟洒。

迎春讓人點好了夢甜香,【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看來她沒有那種一氣呵成的本事。藝術家有不同的類型,沒有一氣呵成的本事也未必做不出偉大的作品,比方說歐洲的音樂家、作曲家莫扎特,始終是一氣呵成的,從來不改;另外一個偉大的作曲家貝多芬,他的改動極大,反覆修改。現在我們看到探春她也是要改的,改完了以後就遞給了迎春,然後就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寶釵一定這樣說,比較謙虛。

這個寶玉又是怎麼樣子呢?【寶玉背著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其實他幹嗎?關心著黛玉,【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其實又是提醒著黛玉。【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麼?」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說著也走在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這就是針對黛玉了。【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眾人都道:「自然。」】

我們先來看探春的詩。題目是《詠白海棠》,題材是限門盆魂痕昏:

詠白海棠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通常的律詩規定每首8句。超過8句 ,即10句以上的 ,則稱排律或長律。通常以8句完篇的律詩,每2句成一聯,計四聯,習慣上稱第一聯為破題(首聯),第二聯為頷聯、第三聯為頸聯、第四聯為結句(尾聯)。每首的二、三兩聯(即頷聯、頸聯)的上下句習慣是對仗句。排律除首尾兩聯不對外,中間各聯必須上下句對仗。律詩要求全首通押一韻,律詩通常押平聲韻;第二、四、六、八句押韻,首句可押可不押。

探春第二句就對第一句,「雪為肌骨易銷魂」,「雪」對「玉」,「肌骨」對「精神」,「銷魂」對「比潔」,對得蠻工整的。第三聯也是一副對子。寫得好不好?我們一定說好,我們還寫不到這樣的詩句,這首詩把白海棠的形象寫出來了,把它比喻為玉,比喻為雪,又說它是「芳心一點嬌無力」,這個白海棠裊娜的身姿;又說它在月夜之下留下了痕迹,「倩影三更月有痕」。

讀了探春的詩你覺得不錯,但是我們後來知道,其實她並不算很好,還有更好的。詩歌鑒賞的能力就在於多讀,不是文學系能教出我們如何鑒賞詩詞的,讀得多就對了,有比較才會有鑒別,有鑒別才會有提高。

下面來看寶釵的那首詩: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這一首比探春的如何?顯然高了一層,詠白海棠就是詠物,詠物並不是僅僅要把那個白海棠寫得生動逼真,詠物是為了寄情,寫情寄興。

寶釵跟探春這兩首詩的差別在哪裡呢?寶釵把自己的精神境界放進去了,第一句就是「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儼然一個端莊的淑女來了,穩重矜持。中間兩副對子,「胭脂洗出秋階影」,這是倒裝句,秋天台階的影子把胭脂洗乾淨了;「冰雪招來露砌魂」也是倒裝句,露砌把冰雪的魂召來了,這個冰雪就是指白海棠。秋天是沒有冰雪的,但是我們看到了白海棠,彷彿冰雪來了,那是冰雪的魂來了,那個秋天的露砌把冰雪召來了。這是倒裝句,又把自己放進去了。

寶釵這個人信愛淡雅,從來沒有濃妝艷抹,白海棠也是如此。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這是第三聯,前面一句其實還是在說她自己,我是不喜歡濃妝艷抹的,其實這花更美麗了;後面一句暗暗地譏諷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的名字里都有「玉」,一個寶玉、一個黛玉,你們愁太多了,所以難免有了痕迹。

最後兩句,「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白帝是指秋天這個季節,秋天叫白帝司時的時候,陰陽五行學說中秋天屬金,在顏色上金是白,所以要對得起這美好的秋天,叫「欲償白帝」,靠什麼對得起如此美好的秋天呢?要靠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完全是她的自我寫照,寶釵是罕言寡語的人,平時話不多,這叫「不語婷婷日又昏」。詠白海棠,其實是在說自己的精神境界,這一點就是詠物的詩應當達到的,不是為了寫那個外物而寫那個外物,那個外物再好看,你把它寫得很生動,還不是好的詩,最好的是詠物寄情,所以這就是寶釵的詩要高出探春一籌。

那麼我們看看寶玉的詩: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秋容淺淡映重門」,秋天花草都凋零了,整個秋天的自然景色是淺淡。「七節攢成雪滿盆」,這裡也是對這個白海棠種在花盆裡的樣子,就像雪堆在這個花盆裡,白海棠是白色的,如雪一般。「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這裡用了典故,說到了楊貴妃,又說到了西施,用楊貴妃和西施的美來比喻白海棠的美。這也就平平了吧,只不過用了兩個典。

第三聯,「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果然被寶釵言中了,愁多。不過這第三聯不錯,對得也很工整,「宿雨」對「曉風」,「寒添」對「不散」,「淚一痕」對「愁千點」,對得不錯。最後一聯,「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假如你一個人靠著欄杆站著,面對著如此秋天的景色,心中有了感懷,叫「如有意」,你就會聯想到婦女們在河邊洗衣服。古代婦女在河邊洗衣服怎麼洗?把那個衣服放在石頭上,用木棒敲打,敲出那個聲音傳得很遠,古人向來把這個聲音叫做「清砧」,這個「清砧」是在石塊上搗衣的聲音,然後遠遠地又聽人正在吹出笛聲來,而且那個音樂充滿了哀怨,叫「清砧怨笛送黃昏」,這就是寶玉的詩。

這三首詩我們看了之後,不能說寶玉的詩每一句都不好,總體上說不如探春和寶釵。【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才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這個評詩的來了,說她有身份,有一股貴氣,端莊、穩重、淑女。然後現在就要等著黛玉來了,看黛玉怎麼樣。

【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請注意這個動詞,「擲」,她不是遞給眾人看,而是扔給大家看,充滿了自信,儼然一個大才子的樣子。一揮而就,擲與眾人,這描寫多生動。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大家來看,第一聯「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正可以跟寶釵的第一聯對比了,寶釵的是「珍重芳姿晝掩門」,黛玉是「半卷湘簾半掩門」,瀟洒活潑。寶釵是「自攜手瓮灌苔盆」,黛玉是「碾冰為土玉為盆」,種著白海棠的那個花盆裡的土是冰做的,「碾冰為土」,這個盆就是玉一樣。我們就看到了那種清雅之氣,這個花盆彷彿就在面前,在樸素中見到了清雅。前面一句是瀟洒活潑,後面一句清雅樸素。

第二聯「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讀到這裡眾人都叫好,這叫慧心獨具。前面一聯別的人沒叫好,寶玉先叫起來了,剛念了兩句,寶玉說「從何處想來」,起鬨,要製造氣氛。第二聯來了,眾人一起叫好,【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慧心獨具,想想看寫得多好,光這兩句就可以技壓群芳了。

下面再來一聯,「月窟仙人縫縞袂」,說的是嫦娥,到了晚上,明月高懸,月亮是誰居住的地方?嫦娥,所以嫦娥又叫「月窟仙人」;她有長長的袖子,「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天上有嫦娥,人間有怨女。這第三聯也是一副對子,叫流水對,前面的「縞袂」後來成了「拭啼痕」的袖子。第四聯「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寫出了她的孤獨哀愁,這樣一種情感的境界,很孤獨,同誰訴?「嬌羞默默」,讓我們覺得這白海棠彷彿內心有許多的哀怨,又那麼的孤獨,在西風夜裡,倦倚西風,風不斷地吹著這個孤獨哀愁的白海棠,夜色慢慢地昏暗下來。這就是黛玉的詩。

我們比較一下,寶釵是這樣把自己的精神境界藉助白海棠來寫,寫她信愛淡雅,寫她的端重矜持,寫她心中沒有什麼愁,寫她自己這樣一個沉默寡語,不語婷婷的樣子。但是黛玉呢,第三聯開始就直接了當了。第二聯那句很好,把白海棠的形象和精神的品格都寫出來了,它的潔白猶如梨花一般;它的精神如梅一樣的不畏風霜,如梅花一般,我們都知道梅花開在冬天。然後底下就把自己全部放進去,我就是這樣一個「秋閨怨女」,心中有無限的哀愁,就是不知道該跟誰說,寫得非常坦率。

所以我們一比較,馬上發現了寶釵和黛玉的不同,寶釵那首詩寫得有身份固然不錯,但是她端著呢,端著就是矯情。黛玉的詩毫無矯情之處,那麼地坦率和真誠,直抒心意,我就是那麼的哀愁和孤獨,我就直接地寫出來,這樣的詩才能感人。寶釵的詩寫得不錯,但不能感動我們。所以寫詩為了什麼?詩貴懇切,寫詩就是為了情感的表現,那份情感一定要真誠,要盡量地把它寫出來,而不要留任何一點遮掩和造作,這就是懇切的意思。這樣的比較,我們就再一次看到了寶釵和黛玉這兩個形象,在曹雪芹的筆下,藉助海棠詩賽的機會又做了一次對比。

眾人看了都說黛玉這首為上,但李紈是社長,她執掌著最後的決定權。李紈是這麼評論的,【「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就是兩個價值標準,對詩歌評價的角度,李紈確實是一個藝術批評家,有很好的鑒賞功底,所以她兩個標準都提出來了,就看你取哪一個,是從風流別緻上說,還是從含蓄渾厚上說,我們不免要看李紈的立場。李紈的立場是什麼?含蓄渾厚,所以黛玉的詩稿「終讓蘅稿」,就是蘅蕪君的稿。

探春在邊上表示同意,【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但是寶玉不甘心,還是提了一句,【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他滿心期待的就是黛玉奪魁,現在李紈這麼一評他不甘心。【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只得罷了。】

在這裡我要提另外一個事,後來我們發現每一次詩賽,寶玉總是壓尾。大家不要被曹雪芹瞞了,好像寶玉的詩才真不如她們。其實不是,寶玉心中存了一份想頭,什麼想頭呢?眾姊妹們在一起作詩,是他們難得的最快樂的時光,寶玉是多麼體貼她們,我也參加了,怎麼好跟她們爭鋒呢?所以他每一次都把自己的詩寫得比較平庸。

不是我妄加揣測,因為《紅樓夢》的後面是有兩個例子來證明,寶玉有極高的詩才。一個是當時他父親叫他們三個孩子拿歷史上的典故,就是女將軍——姽嫿將軍寫一首詩,寶玉寫了很長的歌行,叫《姽嫿將軍詞》。鋪陳展開,跌蕩起伏,很感人。然後他父親總算滿意了,這是寶玉詩才的一次表現。還有一次,就是晴雯去世了,他心中萬分悲痛,而這種悲痛是不吐不快的,後來他寫了一篇長長的祭文叫《芙蓉女兒誄》。《芙蓉女兒誄》其中有訃聞,有駢體文,自己發明的結構,這表明寶玉有很高的文學才華。但是在眾姊妹一起作詩的時候,為了姐妹們開心,他一定願意甘居末流,這就是寶玉。

講到這裡我們不免想起最終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不在場,就是湘雲。我們讀了《紅樓夢》一定知道,就作詩的才華來說,誰能跟黛玉比肩?就是湘雲了。後面有一回,就是賈母在中秋節的時候請大家都來喝酒、賞月,杯盞闌珊,賈母又一時興起要聽音樂,就請人吹笛子。有兩個人悄悄地離席了,一個是黛玉,一個是湘雲,她們走到大觀園的一處叫凹晶館的地方。那地方非常有境界,皓月當空,面對一個池塘,然後黛玉跟湘雲就說,我們今天就來聯詩吧。這個聯詩是非常精彩的活動,就是你來一句我來一句,後面一句一定要跟前面對仗,而且還要對得非常工整。不光是對仗,後面一句連前面一句,最後成篇是一個完整的作品,不能支離破碎,多難的事情。

黛玉一句來了,湘雲馬上跟上一句,速度非常快,才思敏捷。最後兩句還記得嗎?湘雲來了一句「寒塘渡鶴影」,正是那個時候有一隻野鶴從池塘上飛過,湘雲就靈機一動。秋天的池塘叫寒塘,野鶴飛過,渡鶴影,你都來不及看清楚它就飛過去了。「寒塘渡鶴影」,這句話一來,緊接著黛玉跟上去了,「冷月葬花魂」。對得多好,意境也出來了,但是不免悲涼,而且是不祥的預兆。邊上妙玉偷聽到後跟她們講,你們這個聯詩聯得好,很可惜的是如此結束不好。雖然妙玉是出家人,她還是認為詩不能這樣結束,太凄涼了,要給它一個比較好的、完美的終結,所以妙玉也是詩才很高的,然後她就續下去了。

這樣的故事告訴我們,在曹雪芹的筆下,這些姊妹當中,文學才華最高的就是兩個人,一個黛玉,一個湘雲,伯仲之間,難分高下。藉助湘雲和黛玉津津樂道,我們詩歌創作的全部美妙藉助這兩個女子展現出來了,所以你讀《紅樓夢》讀到這裡,就是覺得滿心的愉悅。

但是千萬別上當,這是光看正面,我們的文化多好。後來她們兩個人的結局是不是這樣的?湘雲就是流落了,寒塘鶴影了,黛玉死了,詩魂被埋葬了,這就是她們將來的結局。我們說《紅樓夢》里有一個結構叫讖緯結構,這也是,她們不知不覺把自己未來的結局寫進去了。我又有一個感慨,想想看這些詩都是一個人作的,叫曹雪芹。這還了得?你時而要為寶釵作一首,時而要為探春作一首,然後你又要換一副心腸,為黛玉作一首,虧他怎麼能夠?所以我們不得不佩服這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和曹雪芹。

所以研究紅學的人後來專門也做一件事,就是把《紅樓夢》當中所有的詩詞歌賦集中起來,加以評論和注釋,出了一本書《紅樓夢詩詞全集》,你如果把玩也可以去把玩。你如果自己作這個功夫也可以,他們後來還詠菊花,後面的詩詞多了,還有燈謎,每一個燈謎都是一首詩,非常精彩。

(文章為王德峰教授於2017年1月14日在三智課堂,講授《紅樓夢》與中國文化命運的錄音整理,未經本人審閱。未完待續,敬請關注!)

王德峰教授不僅對《紅樓夢》有很多獨到而有價值的心得體會,亦對《資本論》有著深刻的見解。在感性與理性的遊走中,我們能夠感受到王德峰教授作為當代學者的知識淵博與當代文人對社會百姓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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