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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散文《水言茶語》之三:《茶之本性》

茶是什麼?

在歲月流轉中,一次次的追問,每一次的答案,都會不盡相同。

也有相同的,生命歷程里的大部分茶,和茶館有關。

小時候,隨父親去鎮上的茶館。橋堍,臨水枕河的一排房子,當門的木櫃檯和老虎灶,十幾張八仙桌,每桌至少坐著四五人,清一色的男人,老人居多,都抽著煙桿。煙霧繚繞,人聲嘈雜。幼小的我,對茶館有著極差的印象。要不是隔壁就是賣肉包子和大餅油條的,這樣的污濁之處,烏煙瘴氣,連半隻腳也不願跨進去。吃到包子或油條麻尖角後,我就會逃出去,坐在街邊河堤的石凳上,看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河裡的船來船往。

太陽升起,茶館四周的麻石台階上,會曬一灘灘黑乎乎的東西,細細短短。問父親,說就是泡著喝的茶葉。繼續問,茶葉啊,葉呢?是茶梗。這也好喝?太好奇了。我在父親那黑乎乎的茶壺裡喝一大口,立即噴掉了。這輩子首先在茶館裡喝的一口茶呀,又苦又澀,夾雜著濃重的煙槍氣和老人味。為此,我現在把茶和父親聯繫起來遙想,父親就是一個有濃郁煙槍味和老人味的小老頭,而那時,父親才四十多歲。

是什麼,吸引著十里八鄉的男人,匯聚到這個局促骯髒的茶館呢?那一壺老茶梗泡的茶?不是。那臨河軒窗喝茶的「雅緻」?更不是。直到我讀大學,開始梳理時代的印記,才明白:男人們匯聚在一起,是為了顯擺和聊天吹牛。有幾個閑錢去茶館喝茶的男人,是「擺得上台盤的人」;而只好待在家裡的男的,不是節省得摳門,就是「孵灶門」的角色,是沒出息的。而況,在茶館,可以聽到許許多多的小道消息,回家和鄉鄰添油加醬著吹,很風光。比如,一九七一年發生的一件事,就讓我父親「絮叨」了無數次。

一九七一年的那個秋天。鄰村一位老兄乘輪船從無錫回來,北漍下船前,和身邊幾人吹牛:「你們知道嗎,林副主席,死了……」沒想到有人回家後「傳謠」被抓。鄰村人很快就被追查了出來,立即被關到了縣裡。審查消息來源,鄰村人機靈,說是在無錫聽陌生人講的,其實,他是偷聽台灣廣播才知道的。將要以「現行反革命」開公審大會時,「敬愛的林副統帥」真的摔死了!他被放了出來。那年,我八歲。父親把從茶館聽來的和其他途徑的消息匯總後,經常「教育」我們,惶恐之餘,總贊他「拎得清」。偷聽敵台,是「敵特」的罪名呵!那個時期,敵特和現行反革命,粘上一個,就可以要你命了。已經變得非常謹慎的父親,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二年後,會因為一把手槍,自己也被關起來,四十三個日日夜夜。父親經歷的惶恐事,也成為了茶館的人們談論了許久的「趣事」。

我的童年、少年時期,蘇南的農村,缺衣少食到家裡一般不會備有茶葉。茶葉,是有閑錢才會有的玩意。去茶館喝茶,茶也只是個媒介,主要的樂趣不在茶。我想明白這段歲月的特異,茶的最原始的苦澀本性,那樣清晰地烙在記憶里,儘管,我只是喝了一口老濃茶。鋪天蓋地的紅色歲月,茶梗泡出的又紅又黑老茶,烏煙瘴氣的茶館背景,以及蒼老猥瑣的一群南方的小老頭,茶的初次印象,「苦澀」得厲害。

我開始喝茶。似乎,比父親要「高大上」許多。第一次裝模作樣喝茶,是在鎮江的「天下第一泉」邊,喝「金山翠芽」。第一次像模像樣買茶,是在黃山的北海,買了「黃山毛峰」和「黃山雲霧」。可惜,接下來的近十年,我也開始沒閑錢了。「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一句順口溜,把那時知識分子的相對而巨大的物質困境,描述得非常精準。

小鎮上,茶館依然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茶館曾經風光過。消失了許多年的小販、拉胡琴賣唱的、算命說媒的,紛紛進了茶館。評彈說書,兩人一檔,無數的小鎮,許多的茶館,輪著轉。茶館店門口,一塊小黑板,就是很好的廣告和節目表。日場和夜場,不停地說唱,說書人的嗓子都是啞啞的,有說不完的那歲月滄桑人間悲歡的韻味。一直覺得,藝人「走穴」,是從茶館說書開始的。

客從遠方來。難得有興緻,要去聽聽蘇州評彈。我陪著去茶館,那時,已經是八十年代的中後期了。教書的那個江南老鎮,茶館在一家飯店的樓上,文化站也在其中。茶館說書開始冷清了,似乎每天只有夜場和越來越稀的老顧客。茶館下面的飯店,面點不錯,早上,我們一幫單身漢,經常去吃碗面,很熱鬧。遇到穿長衫的男的或穿旗袍的女的,就是評彈說唱的藝人。一男一女,往往是一老一小,不聲不響從我們身邊走過時,目光平靜似水,從不和我們的眼睛對接一下,和說書時的靈動多情,對比如黑白色。如果是個瘦瘦的老者,會帶個茶壺下來,坐在一隅,安靜地喝茶、看報。說書人,熱鬧,在他(她)的故事裡,安靜就在平常時。許多年裡,偶爾想起他們,長衫和旗袍就從我眼前飄過,沒有冷峻,沒有嫵媚,那份寧靜和平和,是那個浮華歲月里一杯茶。藝人的江湖和愛恨情仇,盡在一把小小茶壺裡,什麼滋味,沒有人知道。說書人,只說前人和他人的故事。

去茶館聽書,僅有兩三次。我喝的茶,都是江南的茉莉花茶。濃郁的花香,那是蘇南的味道,用來哄遠客,又實惠,又會留下些許印象。我的漫長青春,和一波三折的八十年代交織一起,現在突然覺得,茉莉花茶的意象,可以用來隱喻。苦澀中花香,是那時許多知識青年貧窮失意的寫照,是那悵惘中的希望。只是,紅塵中的希望,更像慾望,是茶杯里漂浮的茉莉花。苦澀中,有挑逗,歲月中的青春記憶,會更苦澀。

最後的說書人,落寞的消逝了。江南的「茶館」,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桃花開,突然變異了。鎮上老人的茶館,叫「老茶館」,邊喝茶邊打起了麻將,妻子的唯一的親舅舅,打麻將時,一隻手伸出去摸牌,就再也沒能縮回來,那是九十年代的中葉的事了。

小鎮,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另外的茶室。名字很招眼,紅房子、藍月亮之流。夜晚,茶室的燈光,都是粉紅色。曖昧的粉紅色,是「三產」中服務業的主色調,茶室、舞廳、洗頭房、歌廳、浴室、酒吧,等等等等,繁榮娼盛輪流轉。茶室的粉紅色,閃爍的歲月最短,是曇花一現的氣數。喝的茶,是什麼茶?標準的「花茶」。味道如何?估計沒人說得清。茶室之意不在茶,而在粉紅之「色」也。

世紀之初,真正的茶室,如雨後春筍般,爭相出現。謂其真正,是因為,真的以喝茶為主了:寬敞的大廳,舒適的環境,穿著得體的服務員,明碼標價的消費項目。茶室的名字,也開始古雅起來,世外桃源、大浪淘沙一類,濤聲依舊、金色沙灘算是俗氣的。各種茶、咖啡,以及簡餐、點心、水果,甚至還有酒水和小炒。港台茶座的風情,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在大江南北盛行了起來。

一杯茶,可以打發半天的光陰。歲月的痕迹,是記憶中許多品種品質的茶,和三五朋友的海闊天空,獨自聽音樂和亂翻雜誌,以及在大廳打幹凈的「八十分」「鬥地主」等。要個包廂,就是有輸贏的「三打一」或者麻將了。在茶室打麻將,什麼都方便,尤其是晚飯,簡餐、水果,隨叫隨到,從中午可以打到午夜。直到現在,繼續開茶室的,都是以打牌為主了,喝茶,只是配套服務之一了。

這個社會,一些茶館,已經離不開「吃喝嫖賭」了,此是俗。雅的,就向「琴棋書畫詩酒花」靠攏。茶書吧、琴畫室等的出現,八雅之一的茶,才會真正的得到皈依。大眾的茶,永遠是生活娛樂品。唯有小眾的茶,才是有文化的雅玩,深情款款的訴說著千年的茶道和人間的悲歡離合。

追問茶是什麼?漫長的過程,一個人和一首曲子,一直在冒出來,如茶葉在水裡翻滾一樣,越來越清晰和生動。

那個人,就是瞎子阿炳。無錫的那個拉二胡的瞎子阿炳,是江陰北漍鎮的女婿,他的老婆姓顧。據說,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阿炳賣藝到北漍,才討了這個老婆。阿炳最後的賣藝的場所,一般是在兩處:早上到中午,在茶館;午後到深夜,在妓院。阿炳的眼瞎,和風月有關,是因為得了梅毒的緣故。解放後,連茶館也不許去了,阿炳的生活就沒了著落,最後,是貧病交加而離開了人世。北漍的那個茶館,我的祖父、外公,曾經在那兒喝茶。他們不會知道那個拉胡琴的瞎子,以後會被譽為「人民藝術家」。也許是在賣唱的二胡聲里,外公答應祖父,把我的母親許給了父親做續弦。母親因此怨恨了外公一輩子,「在伊個人家,吃了多少苦哦」。難道,和茶館沾邊的婚姻,也是苦澀的多?

那首曲子,就是聞名天下的《二泉映月》。阿炳在茶館、妓院里拉的曲子,據說起初很輕佻,後來才悲苦。悲苦的曲子,怎麼又有了如此清朗雅緻的曲名呢?肯定是附庸風雅的文人甚至是詩人,才會有「精雕細琢」粉飾美化之功。 或許是歪打正著,抑或是冥冥之中由天定,「二泉映月」的名字里,就有茶的清涼和苦澀之氣。二泉,就是錫山上的「天下第二泉」。和鎮江揚子江里的「天下第一泉」等一起,泉水,是古人用來泡茶的品級。山間月色的清冷,和茶色的意境,是十分應景的天上人間的應和。

江南人聽《二泉映月》,不用恍惚迷離,靜下心來,就會置身於這樣一個環境:河網如織,月色下的小鎮,石板街,枕水的屋舍,如音樂流淌的河道,咿呀的小船如木魚節拍一般的飄過……瞎子阿炳,拎著二胡,盲竹棍一下下敲在石板上,深巷裡,打更巡夜的聲音悠悠。小澤征爾說,跪著才能聽懂這首曲子。

是的,跪著,才能聽懂,一個老藝人輓歌一般的傾訴,以及,幾乎是一個民族的辛酸歲月和苦難歷史。

茶,古人曰苦茶。原本,是南方山林的一片樹葉。或為了充饑,或為了治病,遠古的先人們,嘗百草,發現了茶葉。幾千年後,飲茶的方式,千姿百態,但茶的苦寒的本性,宛如當初。

茶,演化成了各種顏色,細化成了三六九等,在孤燈陋室或燈紅酒綠中,扮演著各種角色。一如芸芸眾生,分化成了無數的等級,有了尊卑,有了雅俗,在人生的舞台上,粉墨登場,或是黯然退場。時光飛舞,茶性的苦寒依舊,而人性卻已是錯綜複雜。

「苦茶久食益意思」,華佗在《食論》如是言。茗茶一生一世,也許,在老、病之後,才會真正明白茶之本性,才會理解喝茶那本初的用意。

2016、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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