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開,老死不相往來
命運還是巧合
幻覺
謝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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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不斷做噩夢,不斷驚醒,透過窗帘的縫隙看出去,這個三線小城市區的凌晨燈火還算通明。我感到一陣陣地噁心,胃裡不斷有東西想要跑出來。身體瑟瑟發抖,蜷曲在被窩裡就像是晚春玉米地里的蠐螬。到了凌晨3點,終於吐了,每年過年都會出現這個毛病,吐完也就好了,懶得去醫院查。喝了點水漱了漱口想要繼續入睡,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索性坐起來,拉開窗帘看看煙火零星的窗外。今年的雪可真大,南邊那棟樓的北屋檐上的積雪還沒有化完。我搬離老家那年雪也很大,開春入學了,還有冰棱掛在屋檐。
以前住老家同一個村子裡,總是會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親戚,從來沒有什麼人情往來,但是見了面都要被家長要求叫人,這不像今天遇人打招呼「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之類客氣話,而是聽上去的的確確有血緣關係的那樣。郭海鹽算一個,每次在村頭村尾見到他,媽媽都催著我「快快,叫三爺。」我不願意叫,同學們都叫他「小老郭」,一種不太好的叫法,很多大人也這樣叫他,心情不好時,乾脆叫他「痴子」。我在學校是三好學生,自然不願意與這種人有半點瓜葛,有時候甚至領頭去捉弄他。
小學在村裡上學,放學的時候總能看到他在橋頭樂呵呵的轉悠,同學們看到他都會上去戲弄他,編一些順口溜膈應他,他倒是很開心的樣子,把我們這些小屁鬼追的一鬨而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以為我們喜歡跟他玩,事實上一點也不,沒有人喜歡和他玩,我們都是欺軟怕硬的主兒,純粹就是看他好欺負。他要是真像我媽說的那樣聰明的話,他應該能看出來的,媽媽說他是我們村裡唯一考上大學的,而且是名牌大學,腦瓜子特別靈光一人。可是看看他的表現,哪裡有個聰明樣!
媽媽說,郭海鹽從小就特別聰明,學校老師沒有不喜歡他的,外婆是老師,帶過郭海鹽三年級的語文課,當時很多學生字還沒認全,他就開始在課堂上偷看他爸的金庸小說。奶奶逮到過他好幾次,可是誰忍心去批評一個天才呢?每天放學外婆領著媽媽回家,順道也會帶上郭海鹽,他家住在沿路的高坡上,看著他爬完50個台階,外婆才會繼續回家。媽媽說那個樓梯很窄,張開手就能摸著兩邊的牆壁。坡上只住了郭海鹽家和他的叔叔家,另外還長著成片成片的竹子林。有一年夏天,連著下了很久的雨,天氣又熱又悶。有一天郭海鹽沒有上學,中午外婆去家訪,看到郭海鹽的奶奶神情獃滯,被一家人圍著,嘴裡念念有詞「要死人啊,要死人啊」,別人說她突然就瘋了,至於原因莫衷一是,傳的最多的就是郭海鹽他奶奶出門的時候,房屋上的蛇滑下來掉在她脖子上,被嚇傻了。媽媽說沒人能肯定就是這個原因,但是確實那段時間,郭海鹽家附近的竹子都被他爸砍光了。我小時候還去過那片地,竹子重新長出來了,春夏之交的時候,竹葉下面全都是白色的蛇卵。第二天郭海鹽就回學校上學了,繼續上課偷看武俠小說,外婆更難去批評他了,怕他奶奶瘋了這件事兒給他造成了心理陰影。他是由他爸和他奶奶一手帶大的,他媽生了他後就離婚出走,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奶奶瘋了以後,整天拿個小鐵楸挖門口的樓梯,一邊挖一邊叨嘮「要死人啊,要死人啊……」,他爸不知道這裡有什麼寓意,只是覺得不吉利,很少讓她出門,當然也沒有人相信這些胡言亂語,只是覺得瘮得慌,都躲得遠遠的。我問媽媽,你相信嗎,當時。媽媽說,我當時還小沒有什麼概念,只是每次經過郭海鹽家附近,整個空氣都散發著神秘的靈光似的,金片子般隨著稠黏的空氣艱難的流轉著,可能也是心理作用吧,小孩子都不禁嚇的。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確實沒有發生什麼弔詭的事情。郭海鹽繼續念書進入了重點高中,他爸有次準備去市裡看他,下門口的樓梯沒有看台階下的路況,被過往的貨車撞翻在地,就再也沒能起來。
媽媽說,外婆當時很是心疼,老天爺怎麼能把這麼多災難都只砸在一個人身上呢?郭海鹽倒像個沒事人,處理完他爸爸的白事,帶著他奶奶搬到靠近田梗的地方,那裡沒有大片的竹林,沒有視野憋仄的小巷子,只有一望無垠四季更替的田野。他回到學校繼續上學,畢業後考上了一所免費師範大學。當時所有人都覺得他了不起,村裡書記也召集全村供他上學,每個人都很樂意,大方掏錢。媽媽說當時很多人村裡人家裡要是來了什麼客人,都會毫不保留的炫耀,要不是我,他哪能上大學,我培養出來的,哈哈。但是後來對郭海鹽蔑視,無禮,惡語相加的也有這些人,可能是覺得老子花了錢,就培養出你這麼個玩意兒!
那是到他到了大二的時候,學期中途突然回家,再也不回學校了。他身上的那股聰明勁突然也消失的一點也不剩,整天只知道樂呵呵的在附近轉悠。沒過多久他奶奶去世,郭海鹽沒能像處理他爸爸喪事那樣,繼續處理好他奶奶的事,在大隊書記的幫助下才得以把一切安排妥當,這時所有人都開始對郭海鹽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有人自告奮勇去郭海鹽的學校調查他退學的原因,他說郭海鹽在學校行為不檢點,和好多女學生關係不清不楚,還在外面亂搞男女關係,被學校逮到了,勒令退學了。這些大字不識的庄稼人,在傳達消息時遣詞造句就像新聞播報員似的。村裡人聽了一片嘩然。後來有個小混混,說他晚上經過郭海鹽家時,一個單身漢家裡竟然傳出女人的聲音。他當著大夥的面,繪聲繪色描繪一番,每個人都一邊笑一邊辭嚴色正義憤填膺。媽媽說,曾參殺人啊。外婆都差點對郭海鹽失去信心了。後來媽媽結婚,我出生長大。郭海鹽也沒有作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村裡人不怎麼待見他,郭海鹽和他們也很少有交集,他不種地,但是總能自己找到事兒做,總能找到飯吃。媽媽說,外婆以為郭海鹽沒得吃,偷偷給他送過米油,郭海鹽樂呵呵的什麼都沒說,沒有謝謝也沒有拒絕,但是外婆看他家什麼都不缺,就再也沒有送過。
村子小的很,觀念、軼事一代傳給一代,媽媽和外婆不准我給郭海鹽搗亂,可是我哪裡會聽他們的。時間流逝,白雲蒼狗。郭海鹽的那些「見不得人」的破事慢慢沒有人記得了,但是人見人欺,人見人騎的印象倒是慢慢刻畫下來了,就連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娃娃沒事也想要去踩上兩腳。
我上四年級那年寒假,下了一場非常大的雪,連著下了三天三夜,雪深齊腰,家裡葡萄架都被壓塌了。我夏天的時候把贏來的玻璃彈珠都藏在葡萄架下面了。雪一停,太陽就出來了,空氣依舊冷的厲害,可是擋不住孩子們出門玩雪的熱情,我得了重感冒,燒到40度,再三央求下,媽媽才同意我出門看他們玩雪。他們在郭海鹽的屋後的麥田裡踩出一大片堅硬的雪地。一大幫人聚集在那,有大人,有小孩。我坐在田埂邊上,看著這些虛虛晃晃的人影來來回回。每個人都喜歡滑雪,那些大人也是,只是他們不明目張胆地滑,總是小走兩步便試探性地滑一下,再環顧一下是否有人看到自己,絲毫不顧忌的只有郭海鹽和那些小孩,他們玩瘋了就合起來去推搡郭海鹽,他磕磕絆絆好幾回,好像就差那麼一點就要摔倒了,卻總是能僥倖站起來,然後繼續嬉皮笑臉地繼續撩撥那些小孩子。雪地不平整,郭海鹽終於一個不留神重重地摔倒在地。可能是發燒的緣故,我看到的一切都很恍惚,郭海鹽就像是一根鼓槌落在鼓面上發出陣陣沉悶的鼓聲,他落下去沒有立即站起來,像是壓著鼓面不讓其發出任何聲音,整個世界都很壓抑。我清晰地記著那張臉在我面前落到地上的過程,短短的一瞬間他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不見了,頭挨著地面,眼淚接著就從眼角流出來。那些小孩爆笑著圍過來,又很快陷入無盡的安靜當中,他們應該都沒有見過郭海鹽這樣子流過淚,我也沒有見過。我不知道後來我是怎樣回的家,也不知道那個冬天我是如何過來的,一點記憶都沒有了。到了春天的時候我們搬家了,麥田裡積雪還沒有化完,屋檐下的冰棱長短不一,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很好看。
今天白天和朋友去逛商場,中午在一家店吃面,人爆滿,吵吵囔囔聲不絕於耳,艱難地找到有一個兩人面對面的座位。拼桌的是一中年男子,和我爸年紀相仿,但穿著要體面的多,合身的西服,白襯衫明顯是新的或者剛熨過的,精心打理過的板寸頭夾雜著些許銀絲,卻一點也不顯老,盡顯成熟老男人的味道。他只顧低著頭吃飯,慢吞吞地把面送到嘴裡去,沒發出惹人厭的聲響。我問他旁邊是否有人,他也只是輕微搖了搖頭,然後繼續慢吞吞地吃他的面,他沒有看手機、沒有聽音樂,就像沉浸在自己的軀殼裡。我不知道一個人到底有多麼自顧自,才能對任何一切都不放在眼裡。我偷偷打量他,面部也很整潔,眉毛鬍鬚修理的整整齊齊,一絲不亂。神情平平淡淡不顯露出任何情緒來,不油膩,不厭世,素的像一碗清湯麵,竟生出熟悉感來。我遙遠的記憶中,也有一張這樣的臉,在冬天積雪的麥田裡,這張臉在雪地上沒有任何錶情,只是汩汩的留出淚水。我沒忍住,還是問了一句,三爺?這下他終於抬起頭,平靜的眼神看了我十秒之後出現了一抹笑意,再怎麼精心打理,眼角的皺紋還是藏不住,他認出我來了。我們沒有什麼可說的,他沒問我工作、沒問情感,也不說後會有期云云,只是遲疑的發出一聲「嗯」,然後吃完最後一口面起身結賬走了。我們走了時候,服務員告訴我們說,剛才有位中年男子已經結過賬了。我回家跟媽媽說起這件事,媽媽說,你那三爺現在混的可好了,開了公司,賺了不知多少錢。咱老家那大河上的橋就是他捐的。讀過書就是不一樣,腦袋瓜子好,現在賺了這麼多錢,沒人再敢欺負他了吧。
而我所關心的是,他現在還看金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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