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筆記著…︱母親,亘古不變的深愛與暖意
一個無,
這就是我們亘古是,今時是,以及
永遠是,絢爛綻放的
無之玫瑰,
無人之玫瑰。
------保羅 策蘭
衣櫃、衣櫥、更衣間,無一處不是滿溢出來的衣服,它們被燙過,折好,疊得整整齊齊的,有些甚至還用塑料袋或絹紙包起來,放在小紙盒裡。幾十件的毛衣、羊毛衣、襯衫、無袖上衣、T恤,全都平躺在那兒,等著也許有一天還可以被人穿出去而受到稱讚。
它們全是母親所喜愛的秋天色彩:從金褐色到淺栗色、蜜橙色,從焦糖到象牙色,從橘紅到一種叫「黑人頭」的棕色,偶爾還冒出一兩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莧菜紅、苯胺紫或天空藍,配上對比強烈的條紋與鮮艷的圖案。這些衣服用的都是很好的布料,整體擺設得就跟高級服飾店裡的一模一樣而且完美如新。
母親向來對於追求高雅出眾很堅持。她自述年輕時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倒是從來不曾馬虎。在她眼裡,我永遠不夠「利落」。 我從小就一頭亂髮,對所有的穿著失去掌控,完全是一塌糊塗。
反觀母親:梳得好好的髮型,沒有一根頭髮膽敢逾越本分;塗得完美無暇的指甲油,畫得一絲不苟的眉毛;絲襪縫線中規中矩地貼在她兩條腿後面。她的鞋子跟包包一定是搭配成對的,並且還上了蠟。她身上穿的必然典雅、樸素;多半是米色系的,春天時就穿藍、白、紅等色。母親的穿衣品味,可說是優雅中略帶著近乎僵硬的嚴謹,但她偶爾會打破自己的規矩,而在某個午後或晚宴上,以很叛逆或獨具「設計感」的套裝現身。
她過度在意自己的外表是否高雅出眾,不免予人一種既超過又矜持的奇妙感受。看來她一直在試圖馴服內心裡那令她自己感到害怕的狂熱與激情----在灰燼之下,其實還埋藏著烈焰。
母親一生熱愛流行服飾,與曾經養育過她且深獲她愛戴的祖母有關。她祖母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這雙手能做的,其他雙手也可以。」這話成了母親的信條。
我總是看到母親在做衣服,她會先把紙版買回來,用大頭針別在選好的布料上:絲、紗、絨、羊毛的都有。我喜歡看她先用白粉筆在布料上細細地畫出第一片版型的輪廓,將它們剪下,「組合」之後粗縫,再把大頭針取下,進行第一次試穿。如果是洋裝,她會先組合一半來試穿。
她裹著沙沙作響的絹紙端詳鏡中的自己,一隻手在肚子前面撫著那件成型中的洋裝,另一隻手的手肘彎起來,看看袖子會不會太長或太短,接袖處是否平整,皺褶抓得漂不漂亮。她皺著眉,嘴角抿著幾根彩色大頭針。
無論是洋裝、裙子或尚未完成的外套,她都是先把每一塊布片都接起來,然後在縫紉機上以細緻堅韌、和布料同色系的絲線車縫起來,最後再用手縫邊。她可以一連她幾個星期每天連續數小時地埋頭苦幹,只為了在一件只穿一次去參加婚禮的洋裝上釘滿亮片。
二十、三十、四十年之後,我站在這個敞開的更衣室前,對著一掛洋裝冥想。這些,都是母親以無比的耐心和專註親手縫製的。她是個永不懈怠的完美主義者。
完全投入工作中的她,常常被我逮到正在輕吐舌頭----這時絕不能打擾她。她屏住呼吸重新將縫線車直、修改、再畫一遍某條喇叭褲的弧線、腋窩的凹度、一道弓形的開縫、一個低領的大小、一行滾邊的寬窄和一件裙子的「垂墜感」。.......
我彷彿走入一座時裝博物館,六O、七O、八O年代和世紀末的女裝線條,一一從眼前流過,全都被母親保存下來了。而那些一擁而上的往事,每一則都帶著對她的氣味記憶:香奈兒五號香水——一整個時代的「媽媽的味道」。而我正是傳說中,那光芒四射的瑪麗蓮 夢露只穿著它睡覺的香味之女。
那件用細絲紗織成、輕得像一聲嘆息洋裝,那套珍珠色野蠶絲的套裝,塔夫綢的大花裙、米色的西裝裙和那條緞紋長裙。這些洋裝曾經如此貼近地見證了母親的手藝。它們不但保存了她的曲線、儀態,似乎還被她的手藝,那極為堅定的品味及藝術家的靈魂給附了身。每件皆獨一無二、由她親手裁剪,並在口袋或領口處都縫上標示著「hand made by Mami(媽咪手制) 」的標籤,最後再親手寫上完成日期的衣服,我該如何處置它們呢?
也許我的挪威朋友會樂意來試穿幾件看看?
幾天後,朋友過來試穿,結果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以「震驚」、「頓悟」來形容都不為過。只見那些線條神奇地在她身上流轉,她就像個小女孩收到仙女送來的公主華麗的衣裙一般,眼光里都是驚喜。透過她,我終於可以向母親的才華致敬。
朋友欣賞著衣服的每一處細節、每一寸細膩的剪裁、流暢的垂墜感、別出心裁的開縫、動感十足的皺褶和弧線、用料的柔軟,以及肉眼幾乎無法辨識的完美車工。
同樣的一幕,在整個夏日又上演了好幾次,母親遺留的衣服也逐漸易手了。我的朋友以她的方式來演繹著這些衣物。以她發明的新的混搭風格,來賦予它們新生。
霓裳永存。
文章的出處:
《我如何清空父母的家》
作者:[比利時] 莉迪亞. 弗萊姆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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