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要討論可知
你每天都聽到大量勸導式和規範式的語句,「你應該如何如何…」、「這個規則是什麼什麼樣的…」、「怎樣怎樣做是好的…」,剝開來看,背後原因可能是你怎麼做對對方是有好處的,或者符合對方的價值觀。這裡產生一個巨大的問題,如果他人的言語直接或間接與利益相關,那麼我怎麼相信他人的話呢。
人們很自然的想到客觀中立的話是值得相信的,比如某個機構發布的權威排名,官方的統計數據和年鑒,某個一直以中立著稱的新聞出版社,或者是像數學公理那樣客觀的語言。但是很不幸,從更大的視角來看,並沒有絕對的中立和客觀,新聞媒體呈現的是各方利益博弈的結果,因各方立場不同不停的有各種巧舌如簧;有人甚至陰謀論的講到,「你能看到的是他想讓你看到的」,這種懷疑跟柏拉圖所說的洞穴人,有相似之處了,如果你僅僅生活在地底下且看到的只是洞穴里火的投影,你看到的世界是客觀真實的嗎。
當然還有另一個角度是說,人所認識的客觀是人主觀認識的客觀,首先對生物個體來說為了不至於過分的消耗能量必須要用足夠少的感覺資源來應對複雜的環境,據說許多哺乳動物只有3色視覺蝙蝠的眼睛幾乎不感光,作為生物個體的人能感受到的光聲等都是有限的,人認識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嗎?其次,人是按照自己的習慣、思維等等來理解世界,外界的「真」一旦經過「感」和「理」它馬上變成失真的。
認識世界如此的困難,難怪先哲如蘇格拉底也要說「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無所知」。關於這句話的理解之一是,越求知的時候越發現不足,相對於更豐富和廣闊的知識,自己一無所知了。王東嶽在《知魚之樂》中曾大約這樣描述,1.邏輯的推理和思辨方式十分的嚴密有據,但並不能證明世界是按照這樣的邏輯展開的2.人們藉助於感覺和經驗來歸納出知識(歸納法),但這並不能證明這些知識是否能印證未來3.演繹法藉助於理想和判斷來推理,然而這種根據已知推論未知的過程,這過程根植於之前的假設,也就無法證偽了。所以你看,人能否認識世界顯的很可疑。
那位著名的經驗論者也是不可知論者休謨認為人的知識來自於過去的經驗,而過去的經驗又怎麼能推論出未來呢,公雞每天看到自己打鳴太陽升起,於是它認為太陽是因為它打鳴而升起,人們總是在證明證偽,誰又敢說這和公雞是不是類似呢。更現世的說法是,2016年你怎麼知道2017年會有浪潮般的共享單車,2017年又怎麼知道2018年會發生什麼。
關於休謨問題趙汀陽在《第一哲學的支點》中說,「對於一般生活狀態來說是誇張的…」、「從科學的角度看,經過反覆驗證的科學知識通常都是高度可信的,從博弈論角度來看,生活的大多數情況因為已經達到均衡狀態,因而也是穩定可信的」、「但這種信任只是人們的理性選擇,絕非因為普遍可信」,那一章的標題就足夠動人,叫做「懷疑論是揮之不去的影子」。
這一章的開頭講到「只要追求無懈可擊的概念,懷疑論就必定有機可乘」。他談到,懷疑論不信任一切符合完美條件的知識或價值、但不懷疑經驗知識,例如會懷疑「蜂蜜本身是甜的」不會懷疑「蜂蜜吃起來是甜的」,懷疑論的一般形式表達為:P顯得如此這般,但沒有任何必然證據或理由能夠證明P真是這般。最具挑戰性的懷疑論問題是「美諾悖論」(你連你研究的東西都不知道是什麼,又如何找的到它呢),美諾悖論指出「P顯得如此這般」是不知道的,因而無法認識到「p到底是哪般的」。
為了認識出P是哪樣的,可以構造出被認識之物的出場條件,在數學直覺主義里,存在就是被構造。在討論「P到底是哪般的」時候,康德式的論證是我們的知識k只能在知識界限K之內,既然沒有其他的標準則知識k是好的;美諾式的質疑是,如果知識k在知識界限K之內那麼肯定有其他問題在界限之外了,所以k是不足的。進而關於好的知識好的生活似乎是未決之事。
從科學和博弈論的角度來解釋休謨問題,只是理性的解決而非普遍必然,沒有一個預言是完全可信的,也很少有人是完全可信任的,生活的確定性之剩下價值的信念,康德非常清楚只有可信的價值能有效地保護人。「即使知識抵抗不了懷疑論,只要價值能夠抵抗懷疑論,人就有了最後的立足之地」。然而康德的為自然立法和為人類立法,卻因為世界和他人是超越的存在而大打折扣。
關於懷疑論,維特根斯坦的刀鋒會說,如果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則這個問題不是問題,在沒有答案的地方提出懷疑論,則懷疑論根本不是問題。
趙汀陽接著說真正要緊的是倫理學問題(倫理學指向價值和幸福),有效的價值判斷必須相對於某個標準的價值判斷,而絕對的價值判斷卻不可能轉化為明確的事實陳述因此毫無準則。
在最後,趙汀陽總結到,懷疑論質疑了各種信念、理想、完美概念,但是那些不可信的信念、理想、完美概念構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懷疑論作為一種思想應該對思想負責,但還要為生活負責,生活需要希望和不真實的信念。如果用更生活的語言,是說,用思想的方式可以懷疑一切的理想和完美概念,然而我們總需要一些想像來當作安放之處和期望未來。
如果把距離拉近一點,羅振宇就做過一期節目《我們到底該信誰》,由該不該給女兒吃腸絞痛的葯的糾結開頭,不吃看著女兒疼父親心裡難受,吃又怕有副作用,關於醫學我們該信誰。在和萬維鋼的交流後,羅振宇轉述,關於科學要信權威的科學家和主流科學家的主流意見、最新的意見,然而牽扯到醫學尤其是營養學最好啥也別信。美國科學家埃尼迪斯選取了1990-2003年間著名的49篇醫學論文,發現只有34篇是可驗證的,其中有7篇是錯的有7篇是誇大的,在某特定領域的432篇論文中被重複證明有效的只有一個,這些重要論文都無法被坐實,老百姓就更不能區分到底幾點鐘吃蘋果好了,難怪馮唐說醫學「偶爾治癒,常常緩解,總是安慰」。
羅振宇說到,科學討論的是能不能被證偽,例如不討論有沒有上帝(這超綱了),但是燒香和漲工資的聯繫就可以設計實驗討論了。鑒於科學需要給出確定的結論,所以科學的風險很大而且飽含著傲慢、冷漠和封閉性。儘管如此,如果需要了解的問題的複雜性進一步提高,例如轉基因,且人類的知識負擔變得越來越沉重,即使是握著科學也顯得捉襟見肘。
最後羅振宇得出的結論是,1.現代社會有很多黑箱,直接拿來用就好了,很多時候並不需要知道攝像頭和晶元的原理.2.按照貝葉斯定理的方式,如果我們認識的世界是一個並不知道的黑箱,那麼就根據結果來不斷調整認知,在信與不信、信多少之間取一個中間值,例如天氣預報就根據時刻的觀察給出天氣狀況的概率。在之後的跨年演講中,羅振宇說我們以前想找出某種規律得出事物之間穩定的必然的本質的聯繫,然後後來才發現演算法才更貼切,當世界呈現出越來越大的不確定和不可控,我們只有根據不斷出現的事物和結果來調整認知和行動。
實際上如果回到日常的場景,我更願意討論,買一部手機你怎麼判斷網店裡實體店裡手機是否貨真價實,當需要購買一份保險,你怎麼判斷業務員沒有因為業績壓力而欺騙你或者條例中實際上有種種隱形條款,在旅遊景點裡那些商品和食物又是值得保障的嗎,為什麼曾經有毒奶粉、毒疫苗、不安全的校車,當這些事情洶湧的向你襲來,你覺得世界可以信任嗎。李松蔚在專欄中寫到,不只是被虐的孩子,整個社會都應激障礙了,創傷後應激障礙最大的危害就是,人的「信任」系統,徹底失靈了,接著家長會十分的懷疑老師是否虐待了孩子,許多無辜兢業的老師受到質疑,企業在強烈的輿論下考慮要不要再辦託兒所。關於不信任有更寬泛的內容,比如奶粉要買澳洲的奶嘴要去香港帶,保險要到香港買…
如果說上面一段裡面包含了批評,那麼首先批評的背後應該有清晰的價值觀和關於什麼是好的標準,其次,相對於在情緒層面的各種反應,好的批評是指出什麼是更好的狀態和生活。每次魯迅說完精神勝利法、吃人的禮教和當頭立撲的棒喝,總會在朦朧中想起海邊碧綠的沙地來,想起面對這或近或遠的希望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也總是說起,我們自古以來就有為民請命的人捨生求法的人。
再次回到所謂可知懷疑的問題的時候,或許我們可以說正是面對了各種時代的變化社會的變化,人們開始懷疑。查爾斯·狄更斯寫出這是最好的年代這是最壞的年代的背景仍然是英國的勞動工人們在廠房裡啼飢號寒,那個著名的大鬍子導師卡爾·馬克思研究為什麼勞動會讓人不自由,同時他描述到「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之後,狄更斯同樣也說出了,這是絕望的冬天,這是希望的春天,馬克思也激昂的寫到,他們失去的是鎖鏈,得到的卻是整個世界。
從這個角度來看,深深的懷疑也會生出深深的相信。所以在討論此時此刻中國社會的種種不安(作為資深的輕度抑鬱者,在我看來,人的種種病態行為都源於內心的不安),你是在記錄是在反抗,也是在嚮往更美好的生活,而至於更好的生活,大約在於對事實的直面當中,在理性的思考當中,也在雙手的創造里。
而另一問題是,這些高懸的可知、懷疑論實際上是有巨大思想價值的,比如,休謨經驗論的懷疑啟發科學實驗里的「隨機雙盲大樣本」,當我們討論哪些知識可知哪些事物可預測,也啟發了我們對風險的管理,比如在什麼天氣下飛機可以起飛,這筆貸款可不可以貸給他,評判一個人的信用是更加他的哪些歷史交易數據,如果你知道這個人的交通飲食購物習慣和資金走向你能不能判斷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羅振宇說不斷更新認知,趙汀陽說完美的概念是生活的一部分,王東嶽說人為了生存而扭曲了感受實際上並不能完滿的認識世界,休謨不知道明天太陽能不能升起。矛盾實際上無處不在也推動著發展,懷疑的背後一定有某種相信的東西、價值的判斷,而至於最後你相信什麼,這也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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