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山水地圖》驚現「樓蘭」
作 者：趙 華
上期《〈絲路山水地圖〉實為乾隆平定南疆路線圖》（地圖簡稱《嘉圖》，文章簡稱《路線圖》）一文發表後，有朋友指出：明代鄭曉「黑婁（樓）」一說不可信，有學者專門研究，黑婁即哈烈，即今阿富汗赫拉特，中國沒有黑婁。
感謝提出意見的朋友。筆者認為，《路線圖》判斷的大前提是正確的，具體線路的小局部、繪製過程細節等有必要進一步研究，但「黑婁即哈烈說」這類違背大前提的論點是錯誤的。
一
黑婁就是哈烈嗎？
「黑婁即哈烈說」，並非一人一口之論，而是眾口一詞，和「天方國」唯一說一樣，都存在嚴重的邏輯問題。
以《西域研究》2001年第1期《〈明史?西域傳〉黑婁考》的相關論述較有代表性，總結其證據與邏輯：
證據
1） 黑婁地近吐魯番的最早源頭是嘉靖甲子年（1564）鄭曉《皇明四夷考》：「黑婁，在嘉峪關西，近土魯番，世結好黑婁。黑婁夷入貢從土魯番，入其地，山水草木禽獸皆黑，男女亦然。宣德七年始遣使朝貢。」王宗載、羅曰褧、陳仁錫、茅瑞徵、楊一葵、程百二、傅維鱗等所記黑婁內容皆為因襲。
《明史》對「黑婁」和「哈烈」分別立傳，但《明史?黑婁傳》將鄭曉的描述改為：「黑婁，近撒馬兒罕，世為婚姻。其地山川、草木、禽獸皆黑，男女亦然。」
2） 同一事件的前後，黑婁和哈烈在《明實錄》中被混記；
可能性原因
1） 《明實錄》中黑婁與哈烈的譯法區別，可能與哈烈來文時由高昌館譯審，時由回回館的通事翻譯有關；
2） 黑婁貢使入明必經土魯番之地，並與該地使團一道進貢，這是產生黑婁「地近土魯番」的誤解的原因；
3） 嘉靖初年，明朝使臣很少到達土魯番以西地區，且有邊事舞弊現象若干。
基於以上理由，從清朝人開始就已經有人不相信黑婁在吐魯番附近了；馮承鈞、邵循正在30年代也提出黑婁即哈烈，並提出宜將《明史》中這兩傳合為一傳；到現在黑婁即哈烈更是成了共識。
因果關係不成立
以上獨立事實陳述都沒有問題，問題出在邏輯，真實事實之間的因果關係並不成立。黑婁、哈烈音近，可能產生誤解誤記、不同翻譯口徑、邊事舞弊等現象，但有以上現象不能倒推出黑婁、哈烈必然為一地或兩地的結論。
好比有人把湖州和福州混淆不清，那麼福州和湖州是否就是同一個地方了呢？
二
黑婁當然不是哈烈！
《路線圖》一文通過多重證據檢驗，但第三條補繪路線對「黑婁」未能展開討論。路線繞行樓蘭附近，又都有一個「婁（樓）」字，我一直懷疑，黑婁與樓蘭會不會有某種聯繫呢？好在，有「黑婁即哈烈說」的出現，讓懷疑化為行動。
比較發現，《嘉圖》中黑樓城是200多個地標中唯一的圓形城牆城市，這很特殊。
圖1 《嘉圖》中的圓形黑樓城
1、鹹水泉古城
檢驗方法很簡單，網上搜索關鍵詞「樓蘭+圓形」。讓人吃驚的是，2017年一條根本未關注過的新聞「羅布泊發現古城該古城呈圓形直徑達300米疑為都城樓蘭城」排在第一位，摘其要：
2017年3月29日，新疆考古人員近期在羅布泊境內的孔雀河流域北岸進行考古調查時，發現1座漢晉時期古城址，命名為鹹水泉古城。古城修築在一片黃土台地上，由於風雨的侵蝕，古城僅剩下部分斷斷續續的牆體。考古人員根據這些殘存牆體對其進行了復原，復原圖顯示，這座古城呈圓形，直徑達300米，牆體寬2.2至2.7米，殘存最高處達2.5米。經碳14鑒定，古城牆體最晚使用年限距今1790年左右。古城遺址，有可能是樓蘭國都城。
而斯文?赫定1900年在樓蘭發現的古城（斯坦因將其編號為LA），可能是樓蘭改國名為鄯善後，遷都建的扜泥城。
圖2 鹹水泉古城西南段牆體
2、太陽墓
進而有，1979年冬，考古學家侯燦、王炳華等在羅布泊孔雀河古河道北岸，發現古墓數十座，每座都是中間用一圓形木樁圍成的死者墓穴，外面用一尺多高的木樁圍成7個圓圈，並組成若干條射線，呈太陽放射光芒狀。 經碳14測定，太陽墓已有3800年之久。
圖3 樓蘭太陽墓的發現
3、樓蘭特徵
由兩大考古發現可知，從3800年前到1790年前，將近2000年一脈相傳的「樓蘭特徵」是：尚圓。
而1500多年後《嘉圖》上的黑樓城繼承了這一特徵。
這個搜索結果，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正確的判斷必然會得到更多的證據支持，必然又可以查得，帖木兒時代的哈烈城必然不是圓形。
圖4 帖木兒時代的「哈烈城」不是圓形
因此，幾百年來，以書證書得出的「黑婁即哈烈說」是錯誤的，被無數人證偽的鄭曉的記載應該得到昭雪，「黑婁，在嘉峪關西，近土魯番」，非哈烈。
三
黑婁的發現與記錄
羅布人、黑婁部落和樓蘭的關係，一直是樓蘭研究的熱點，羅布人即黑婁、樓蘭後裔的說法並不鮮見，同樣被絕大多數學者持否定態度，斷點還是在曾經被普遍「張冠李戴」到哈烈頭上的黑婁。
《嘉圖》的出現，讓三者從文化傳承上再次建立起了聯繫，值得重新審視。
1、 消失
羅布泊（Lop Nor），又名羅布淖（nào）爾，《山海經》稱之為"幼澤"，還有泑澤、鹽澤、蒲昌海、牢蘭海、輔日海、臨海、洛普池、羅布池等多種名稱。曾是中國第二大內陸湖，1942年測量時湖水面積達3000平方公里，1962年湖水減少到660平方公里，1972年以後乾涸。
漢朝時期這裡曾是頗具規模的樓蘭王國。它東起古陽關附近、西至尼雅古城、南至阿爾金山、北至哈密。公元4世紀神秘消亡。1900年3月28日，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和羅布人嚮導奧爾德克於又將它重新發現，因而轟動世界，被稱之為「東方龐貝城」。
一般認為，赫定之前最晚的目擊記錄為公元646年的玄奘《大唐西域記》：「城郭巍然，人煙斷絕」。
2、 發現
《嘉圖》前兩段分別是追擊傳檄、拔達克山交涉，都與乾隆平定大小和卓叛亂有關，而這個第三段，同樣是平叛路線，《平定準葛爾方略》記載了乾隆二十三年（1758）阿里袞追擊大小和卓木黨羽沙拉斯至羅布泊的奏摺：
「阿里袞等奏言：臣等於二月初九日至羅卜淖爾，地甚寬廣，林木深密。有回人頭目哈什哈等投見。據稱，伊等原有二千餘戸，數十年來移往阿克蘇、多倫等處，現在尚有六百餘人，以漁獵為生。四十年前大兵平定吐魯番時，將軍等曾經招撫，賞給縀布茶葉。撤兵之後為準噶爾所據，近聞大兵平定準爾，前年曾進貢仙鶴，送交吐魯番頭目莽噶里克，至今未知信息。昨聞額敏和卓移居吐魯番，伯克托克托前年被瑪呼斯掠奪，逃至此地，聞亦歸附，懇准我等沾受皇恩等語。臣等詢問羅卜淖爾通達何處、有無厄魯特賊人藏匿，哈什哈告稱此水甚大，周行須兩月余，準噶爾、葉爾羌、喀什噶爾、等處六十餘河皆匯於此地等語。臣等沿途登髙瞭望，不見涯岸。今大兵兩路進，恐將來有逋逃賊眾，隨派員查明伊等戶口，歸併額敏和卓管轄，並曉示哈什哈等嗣後有厄魯特及他處回人逃匿，即行報知，哈什哈等叩謝，復以狐兔皮乾魚等物向兵丁等貿易，而回奏入報聞。」
同期，受命編纂《西域圖志》測繪團隊的巡線記錄，顯然是參考了阿里袞的陳述，並在《嘉圖》中記錄了黑樓城，在《西域圖志》中第一次繪製了羅布泊水系圖。之後，清廷實現了對羅布人的有效戶口管理。
圖5 有待發現的黑樓城和有待翔實的路徑
3、 實勘
阿里袞的奏摺被認為是宋以後可查最早的關於羅布人的實地勘察文獻；由此，《嘉圖》繪製黑樓城，則是樓蘭消失以後，第一次用圖像方式描寫樓蘭文化；明朝文獻關於黑婁、哈烈記載引發的混亂與爭議，正是源於缺乏實勘。
明代黑婁地面通過吐魯番進貢的貢道，可以參考徐松嘉慶二十四（1819）年所著《西域水道記》中說到的羅布淖爾貢道：「每歲吐魯番郡王遣屬受其貢。路由吐魯番城南三十里哈喇二工屯田而南。又西南五百餘里，經庫穆什大澤東（哈拉沙爾城東北五百二十里有庫穆什阿克瑪軍台，澤在台南二百四十里，官牧場也），又南出山（自吐魯番至出山處凡六日行）。山陽平沙無人。又三日，至小淖爾北岸，舉火為候，淖爾中回人以木筏來迎。小淖爾寬數里，達其南岸，沙地曠遠，海氣鬱蒸，胡桐叢生，結成林箐，即羅布淖爾北岸也。」行程共計九日，這正是對鄭曉《皇明四夷考》「黑婁，在嘉峪關西，近土魯番」的實勘。
圖6 清代徐松《西域水道記》中的羅卜淖爾（上南下北）
同治十二年（1873），蕭雄作為幕僚跟隨平定阿古柏入侵的清軍入疆，在《聽園西疆雜述詩》卷二有一首名為《羅卜淖爾人》的詩：
蒲昌海上黑婁居，
牧樹全無祗食魚。
一種窮黎隔人生，
煙波刳木自相於。
他看到蒲昌海中有一洲，「洲中聚處一種回人，與各城回部迥別，肌粗色黑。言語多有不同，無耕種，亦非游牧，但用大木刳成小舟，浮海捕魚，或煮或燒，以供日食。採取野麻子為餌，捕哈什鳥。剝皮衣之。或得水獺等皮，及哈什烏翖，持往各城售賣，以易布匹。深處海隅，別成世界，外人亦無至者。初不知有中國，亦不與各回部相通。當即黑婁之昔裔也。乾隆二十二年（筆者註：應為二十三年），尚書果毅公追沙拉斯逆黨，搜尋至此。」
蕭雄的記載有誇張的部分，如「外人亦無至者，初不知有中國」將極少誇張為沒有，與「持往各城售賣，以易布匹」自相矛盾，這是文學問題，不是事實問題，蕭文的大局是真實的，判斷也是成立的。
4、思考
新疆師範大學買買提江?阿不都哈地的碩士論文《古樓蘭人與羅布人文化之比較研究》同樣從生產生活方式、房屋、墓葬、崇拜等文化傳承的角度進行的比較，羅布人與樓蘭人有較大的文化相關性，而與回鶻人差異較大。這個研究支持了蕭雄關於羅布人「與各城回部迥別」的記載。
有的文章以阿里袞的記載「回人」為依據，認為羅布人是從他處移居的維吾爾人，是沒有理解地域與民族概念，清朝將整個新疆各民族統稱「回部」，回人實際是個地域概念。羅布人不排除有移民，但也無法排除有遺民。
鹹水泉古城的發現和《嘉圖》的探源，使得一系列讓人將信將疑的史料鮮活起來，讓樓蘭文明的影子更加清晰。
四
結語
本文並不是認為今天的羅布人就是古樓蘭人後裔，這中間有民族融合因素存在。同時，也不能認同二者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他們之間有文化聯繫，確切的種族聯繫有待更多證據。但今天的羅布人一定與《若羌縣地名圖志》中記載的黑婁部落關係密切。羅布泊地區肯定不止鹹水泉一處圓城，期待晚期圓城，甚至黑婁城被再度發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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