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枯葉落，落葉生肥土，肥土生香果，孜孜不倦不緊不慢

日本電影真的是個奇怪的存在。它們要麼重口到讓人望而生畏；要麼清淡到近乎無色無味；要麼人間至惡，看不到一絲人性的希望，比如《怒》《告白》；要麼至真至純讓人笑了哭、哭了笑，比如今天我們要說的《人生果實》。

《人生果實》

這是一部紀錄片，記錄的是建築師津端修一和他的妻子英子，一個90歲，一個87歲，兩位老人大隱隱於市的隱居生活。初看時，你會驚訝於它的瑣碎和平淡，兩位老人做飯、吃飯、侍弄果菜……日常到不能再日常。就連導演都在事後採訪時吐槽，拍的時候有時會希望兩位老人吵起來，或者鄰居上門來鬧一下。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整部片子里，修一和英子唯一一次「鬧彆扭」是這樣的：英子做了藍莓酸奶端上桌，修一面無表情地說：「你能不能給我換個勺子？」然後很「生氣」地扭過頭去。英子一邊「對不起」，一邊拿來一把木勺，修一二話不說開始吃酸奶，臉上露出了頑童般的笑容。而此時的英子坐在一邊，眉梢眼底全是寵溺：「他不喜歡用鋼勺子。」

然而，恰恰是這些瑣屑的日常，讓導演產生了一個鏡頭也剪不掉的「困惑」，也讓銀幕前的我們，產生了每一個鏡頭都想暫停思考一下的衝動。因為他們已經把平凡的日子過成了一種藝術：房子是他們親手建造的，庭院周圍的雜樹林是他們從幼苗開始一點點培育出來的，而雜樹林和房子之間的田園，他們種了70種蔬菜和50種果樹。身為建築師的修一給每一株蔬菜和果樹都打造了屬於它們自己的亮黃色小木牌，就連裝滿清水的陶盆都立了一個小木牌：「小鳥喝水專用」。當鏡頭掃過它們的時候，你甚至會感覺每一株植物、每一樣器物都驕傲地伸直了腰。那是一種對於世間萬事萬物的尊重，而置身其中的兩位老人，早已與之化為一體。

關於這一點，有幸接觸到兩位老人的人，是最有發言權的。影片中，英子每次做料理都會做很多，因為她會習慣性地把導演、攝影師、工作人員的那份都做進去。而數十年如一日賣給兩位老人食物的店員會不時地收到修一寄來的信，上面有修一畫的漫畫，還有「非常好吃，加油」的字樣。

講真，觀影過程中，筆者不止一次地打心底里嫉妒這些人。正因如此，這兩位老人身上那股恬淡之氣使人如沐春風，即使隔著鏡頭，都會神為之奪，連呼吸都跟著沉靜下來。而這種氣質經過歲月的沉澱，更是返璞歸真，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同化矣。似乎早已超然物外的兩位老人，不經意間的一句情話，也於無聲處讓人無比動容。比如英子會說：「『我愛你』這種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的，就儘力做到讓他舒心吧。」而修一則會說：「對我來說，她是最好的女朋友。」這種經過65年的醞釀而凝成的陳年情話如醇酒，別說喝了，就是聞一下都會醉。隔著銀幕，都能感受到那種無比虐狗的殺傷力。

更令人動容的是，兩位老人不僅僅是在過日子，而是身體力行自己對於生活、對於環境，乃至對於世界的一種態度。影片告訴了我們，修一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生活：他曾經設計過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社區，但最後短視的官員們選擇了建設整齊劃一的高層建築。對於這種呆板的設計，修一吐槽說：「完全就是魚糕排隊！」為了向世人證明他是對的，他買下300畝土地，開始了屬於自己的「歸園田居」。修一在建築學方面的天才，加上英子始終微笑著的全力支持，300畝的不毛之地，一點點變成了真正的桃花源。而在修一的帶動之下，當地居民自發上山栽樹，一座濯濯童山，慢慢有了遮天蔽日的森林。

而修一和英子，絲毫不居功自傲，相反，他們真正把自己融入了自然和生活。他們拒絕所有揚名的機會。影片中，修一在電話里拒絕一個高薪邀約時這樣說：「我已經90歲了，想儘可能珍惜自己的時間。」而他唯一一次出山，是為一個精神病院設計山間療養院。打動修一的正是院方信里的一句話：「我們的病人，大多是經歷了快速發展的經濟社會的磨難，在過度勞累中迷失自我的人。怎樣才能生活得像一個人一樣？請祝我們一臂之力。」修一分文不取，為它們設計出了一整套方案，而這個方案秉承的，正是它堅持了一輩子的，與世界、與環境、與森林融為一體的理念。當電影結束時，那個讓人無比安心的療養院正在興建中，我們彷彿看到了修一和英子的理念正在生根發芽，他們用自己的力量，讓這個世界變好了一點點。

而他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偉大的。修一說：「能發自內心地感覺到自己的家真好，在這種安心感中度過每一天，比什麼都美好。請傳承給下一代，使他們過上充裕的生活。比起金錢，人更重要。」而他們也用一輩子的時間踐行了自己的理念：「只要還活著，就儘力做到最好。只要埋頭做事，就能發現各種精彩的事。積累時間，不緊不慢，這才是一生一次的幸福工作。」而直到此刻，我們才能體會到影片中出現了好幾次的那首詩的意義：

風吹枯葉落，落葉生肥土，肥土生香果，孜孜不倦，不緊不慢。

文 | 捉刀人

本文刊載於20180313《北京青年報》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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