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柱外科張宏其教授：我的失眠是他的痊癒

記者 劉少龍 通訊員 佘麗莎

2015年底的一天，我所在的脊柱外科門診如往常一樣緊張而有序。臨近中午，一位母親帶著小孩敲門進來，雖然小孩穿著寬鬆的運動外套，卻依稀可以看到小孩的身體已向一側傾斜。作為一位在脊柱矯形領域耕耘近三十年的專家，我預感到這是一位特別的病人。

小男孩名叫小豪，今年14歲，正讀初中二年級。他出生後不久，家人就發現他的脊柱有點歪斜，但當時都沒怎麼在意。後來隨著孩子慢慢長大，他右邊的背部隆起得越來越厲害，身體也開始向右歪斜，雙肩一邊高一邊低，走路時甚至開始一瘸一拐了。男孩因為常年的病態，變得敏感而自卑，他一度想要放棄學業。為了治病，母親帶著孩子四處求醫問葯，但保守的治療並未帶來明顯的效果，緊接著家裡的一場變故讓小男孩的治療徹底停滯下來。可是，如果任由病情惡化下去，孩子體內重要器官的發育極有可能受到影響，並可能導致自發性截癱。

一次偶然的機會，母親從網上了解到湘雅醫院脊柱外科在全國脊柱側彎矯形領域處於領先地位。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小豪的母親帶著他來到了我的門診。仔細檢查之後，我深表遺憾地對小豪母親說：「你的孩子患的是一種名為先天性脊柱側彎的疾病，這種疾病的手術時機以及手術策略的選擇很有講究，遺憾的是你的孩子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年齡；從片子上看胸椎腰椎有兩個結構性側彎，頸椎也出現了繼發彎，側彎融合僵硬，手術難度很大，風險極高，我不建議實施手術，要不你們去北京上海看看？」男孩母親一聽，卻激動地說：「張教授，小豪剛出生不久爺爺就去世了，他爸爸身體也一直不好，3年前就因為癌症去世，所以這麼多年來他的病情就這樣給耽誤了。我在網上看了很多，大家都說您是國內脊柱側彎領域的專家，請您再給小豪一個機會，不管冒多大的風險我們都願意。」面對家庭情況如此複雜，而又懷抱殷切期望的母親，我嘆了口氣，陷入了沉默。許久之後，我默默地拿起片子，看了又看，慢慢說道：「我現在也不能承諾你一定會做手術，只能試試看。而且，這種病的治療時間長，你們家屬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畢竟，脊柱側彎矯形手術，是衡量脊柱外科水平高低的標誌性手術，其難度之高、風險之大，位居脊柱外科手術之最。相較於常規頸椎病腰椎病的患者，脊柱側彎患者無論是椎體形態還是血管神經走形都存在明顯的個體性差異、畸形。對於主刀醫生而言，手術中的每一步都可謂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旦手術失敗，後果更是不堪設想。眼前的這位小男孩早已錯過了最佳的手術時機，脊柱現在已如一條擰亂的麻花，多年的經驗告訴我，無論採用何種術式，對我自己、對小男孩來說，這都將是一個艱巨的挑戰。可同時，我心裡清楚，對於這種程度的側彎，國內能夠有信心接收的醫院屈指可數。看著小豪眼中泛起的淚光，我毅然決定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承擔起這個艱難的任務。

小豪入院以後，醫療組的醫生們開始對小豪進行身體狀態評估，影像學檢查提示「T3蝴蝶椎，T4、T7半椎體，T9左半份變窄脊柱整體呈S形側彎，C6-T8水平脊髓空洞」。他的軀幹已嚴重地向右偏斜，整個軀幹嚴重失衡了。針對小豪的情況，科室教授們進行了數次研討，教授們大多贊成實行椎體截骨矯形術，即通過將椎體的一部分切除來達到矯形的目的。然而這個手術需要繞開神經及脊髓來切除椎體，手術難度極大。儘管我們已成功實施過很多例，但該術試手術創傷很大、術中發生神經損傷的概率很高，且一般來說只適應於側彎程度較小的患者，要麼得通過前後路兩次手術才有可能。結合小豪的具體情況，在徵得小豪本人和家屬同意後，我為其選擇了自己首創的「湘雅階梯遞進牽引法輔助一期後路手術治療重度僵硬型脊柱側凸」方案。相較於傳統的前路松解後路矯形手術，我提出的新的治療方案能夠為小豪減少一次手術的痛苦，並且能在保證矯形效果的同時，最大限度地降低術中的風險。我的這一方案，已取得很好的臨床效果，早已被國內外的同行們廣泛認可。

經過4周的牽引及反覆評估後，小豪的手術日期終於確定下來了。然而在手術前3天，我卻失眠了。回想起自己從2004年一手創立脊柱外科至今，我雖已完成了大大小小的脊柱側彎手術1000餘台，然而小豪這次手術無論是切口長度，還是側彎複雜程度都是最大的。到底是分兩次做還是一次性做完？一次做完怕出血太多、手術時間太長，孩子受不了，手術及麻醉風險更大；分兩次手術進行的話，孩子又要多承受一次痛苦。怎樣選擇置釘方案，怎樣預彎鈦棒，怎樣矯形，需不需要取肋骨去剃刀背畸形？一旦手術有任何閃失，對這個原本已極度脆弱的家庭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或謂滅頂之災……凡此種種問題，盤旋縈繞在我的心中，我感到肩上的擔子越發重了。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小豪床邊，語氣沉重地說：「這個手術風險還是太大，你們家屬再考慮下，我還是建議保守治療。」男孩聽完，沒有說話，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一旁的母親含淚說道：「張教授，我們住在這裡近一個月了，看到了您以及您團隊嚴謹的工作作風，把小豪交給你們，我們放心。我們也相信手術一定會取得成功，相應的風險我們都願意承擔，辛苦您再給小豪一個重生的機會吧！」看著躺在床上默默流淚的男孩，我暗暗咬緊牙關，最終下定決心：那還是做吧。

在麻醉科曠滿秀教授和手術室脊柱專科郭靜組長的嫻熟配合下，手術從早上八點開始一直到晚上6點結束，持續近10個小時。手術結束後，我疲憊地坐在手術室的地上，等待小豪從麻醉中蘇醒。再次確認小豪的下肢活動良好後，我和麻醉師一起將男孩送回病房，向醫療組的其他成員們以及家屬詳細交代了注意事項後，才放心地離開。

在看護期間，我看到小豪一天天地恢復，感到由衷的高興。有一天查房，我忍不住有點驕傲地對他們說：「你這個手術又創造了我們科的一個記錄。」因畸形的類型特殊，側彎手術切口最長——為整個脊背全長（胸1到骶1），但術中確保了病人情況穩定、並達到了最佳矯形效果。面對如此大型的手術，術中呼吸循環能確保平穩，再一次證明我們醫院麻醉手術部的高水準，同時也進一步證實「湘雅階梯遞進牽引法結合一期後路術式」確實是一套切實可行的治療重度側彎的方案。真的，這確實是我們科室了不起的一份成績。孩子的母親也一臉開心地對我們說：「真的，你們創造了一個奇蹟，我們家裡完全沒有想到會達到這樣完美的效果，不但畸形、軀幹傾斜完全矯正，而且還長高了16公分，都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太謝謝湘雅脊柱外科的各位醫生了。」在術後恢復的日子裡，小豪的母親每天都會充滿感激的向醫療組的成員們表示謝意。此後，在我們醫療團隊以及護理部的精心照料下，小豪最終在農曆新年前順利地康復出院。

這十幾年，我們脊柱外科完成的脊柱側彎矯形手術：無論是其量還是難度，均居國內領先水平、與國際先進水平同步，由我主刀的1000餘例，患者來自全國17個省，在確保療效優良的前提下，迄今為止仍保持著該病種「零癱瘓、零死亡」的紀錄。這份成績的取得來之不易，既是我們科室艱辛奮鬥的結果，也是廣大患者選擇和信任的結果。如今，我們科室年均接待患者6萬多人、完成脊柱手術1700台、側彎手術200台，已經達到了一個較為理想的境地；但我想，我們應該「不畏浮雲遮望眼」，繼續堅持不拋棄、不放棄、敢擔當的醫學精神，為我們的科室、我們的醫生和我自己開拓出一個新的、更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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