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闢蹊徑大談自己,寫隨筆是蒙田回放人生的方式
在16世紀的作家中,很少有人像法國作家蒙田(1533-1592年)這樣受到現代人的崇敬和接受。他的散文主要是哲學隨筆,因其豐富的思想內涵而聞名於世。特別是他的《隨筆錄》,獨闢蹊徑,不避嫌疑大談自己。對於蒙田來說,他無意對事物進行定義和分解,而是想把它們攏在一起,接近它們,同時也接近自己。從他的思想和感情來看,人們似乎可以把他看成是在他那個時代出現的一位現代人。
趙汀陽說過,「古代知識雖不正確,但卻生動,所有事物都有表情。」這話反向理解就是,現代知識雖然正確(科學、理性),卻不再生動,更不會有表情了。那會不會有一種知識既正確又生動,且有表情呢?
我認為,蒙田隨筆里關於人生的知識就是。比如,他寫道,「一天,我在一位患肺病的老富翁家裡遇見了他,他和病人商討治療方案時,建議病人將我留在身邊做伴,說是多看看我朝氣蓬勃的臉蛋,多想想我生機盎然的青春,將我身上的朝氣填充他各個感官,他的健康狀況興許能得到改善。」這可不是宣揚前現代迷信巫術的「關聯律」,而是現代人文主義浪潮里「論想像的作用」,但又不是通過實驗數據、概念演繹來論證,而只是通過一個關於身體的有趣故事。怪不得狂傲如尼采都要激賞他:「世人對生活的熱情,由於這樣一個人的寫作而大大提高了。」
蒙田隨筆是怎樣煉成的?作家楊照曾談到西方隨筆興起的背景:「近代初期,突然之間在生活里多了那麼多稀奇古怪的知識,看得人目眩神迷,於是迫切需要一種文體,解除這種知識爆炸帶來的陌生與焦慮。『隨筆』的一大功能,的確就是把看來很奇怪、聽來很恐怖的事物,經過巧妙轉化,變得跟我們那麼親切,跟我們原本熟悉的事物,東拉西扯全帶上了關係。」他對「隨筆」效用的分析沒錯,但說隨筆興起是為抵抗知識焦慮就是一知半解了。
蒙田動手寫隨筆,有三個觸因:一、自1517年馬丁·路德發動宗教革命後,歐洲內部的宗教戰爭頻發,說不定哪天你身邊哪個熟人因宗教信仰不同就把你刺死了;二、火槍開始運用在戰場,但當時命中率不高,勇敢的騎士經常莫名其妙被懦夫的亂槍打死;三、蒙田自己多位親人早逝,尤其有個弟弟被網球打了一下,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就死了。所以,蒙田談了很多小概率的死亡事件,比如某某被豬拱死之類,是想表達生命無常,沒有一個確定的辦法可以避免意外死亡。他的寫作,首先要抵抗的是死亡焦慮,而不是知識焦慮。
死亡如影相隨,怎麼活?一次偶然摔下馬昏死的經歷,卻讓蒙田發現,死亡沒那麼可怕,「我在這休息中感到無盡的甜美」。從那以後,他的人生態度就由消極轉為積極。他不再絕望,開始去感受生命那樸素的紋理和質地;而他的隨筆也逐漸演進為他「回放」或者說重新體味自己人生的一種方式。
「回放」人生的方式很多種,又是什麼讓蒙田隨筆變得特別明亮?我驚喜地發現:原來蒙田也是個吃貨!
蒙田是波爾多葡萄酒莊園的園主。在旅行中,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要嘗試一下當地產的葡萄酒,或嗅或飲,或小酌或牛飲,還留下了很多點評……他不但是葡萄酒的愛好者和業內人士,還把對葡萄酒的品嘗融入了他的思想和寫作中。「隨筆」在英文世界裡對應的是Essay,法文則是「Eessais」,多數注家把他解釋為「試驗」或「測試」,強調的都是對思想能力略有些謙虛的態度,這與現代人對蒙田作品中懷疑主義因素的關注是一致的。但對蒙田同時代的人來說,「Eessais」可以單獨指「品嘗」或者「嘗味」。英國傳記作家索爾·弗蘭普頓就通過比較蒙田與培根在各自隨筆集中的用詞,以及蒙田手稿的修改情況,作出推斷:「品嘗」在葡萄園主蒙田心目中,佔有重要地位;蒙田的寫作不僅是懷疑主義的「試探」,更多的是對不同事物與話題的「嘗試」或品嘗。
因此,蒙田隨筆的首要特色,是對各種身體差異以及習俗的包容。他說古代人用羊毛擦屁股;洗澡放很多香料;愷撒剃光體毛,全身塗油。
蒙田不但不把身體視作思想的障礙,而且將身體作為思想的感測器四處探尋,這尤其體現在對細節的捕捉上。在人生最後時日,蒙田的腎結石越來越嚴重,痛苦日增。這時候讓他念念不忘而留戀生命的卻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一條狗,一匹馬,一本書,一隻杯子,每一樣東西,都讓我心中牽掛。」「當我從總體上看待死亡,亦即把它視作生命的終結時,我抱無所謂的態度,我能輕鬆地接受它;但當我從細節上想像死亡時,則又心潮難平。僕人的眼淚,我的遺物的分送,一隻熟悉的手的觸摸,極平常的安慰話,想到這些我便心裡酸楚和感動起來。」蒙田的意思是,具體的食物具有某種感官上或思想上的味道,情感因素越簡單的東西引起的反應越明顯。這跟普魯斯特迷戀瑪德萊娜是一樣的,不是蛋糕重要,而是那種小玩意兒的味道和觸發的記憶很重要。
最顯示蒙田「吃貨」本色的,是他對知識「味道」的強調。「我們只注重讓記憶裝得滿滿的,卻讓理解力和意識一片空白。我們的學究,就像鳥兒有時出去尋覓穀粒,不嘗一嘗味道就銜回來喂小鳥一樣,從書本中採集知識,只把它們掛在嘴邊,僅僅為了吐出來喂學生。」
要知道,在所有感覺中,視覺是排第一位的。視覺是一種距離性感官,它具有直接性、不介入對象等特徵,因此視覺所獲得的經驗最「客觀」,最接近對象本身的性質。味覺則具有很大主觀性,在西方一開始就遭到了柏拉圖等人的貶抑。比蒙田稍晚的哲學家笛卡爾不滿意蒙田的懷疑主義,找到一種析分式的認知原則——「我思,故我在」,試圖讓世界變得清晰起來,這也是西方「視覺優先論」傳統的延續。
「視覺優先論」導致了西方科學的大發展,但也弊病叢生,它將萬事萬物看作獨立於主體的無生命客體,成為一種形式化感覺,身心兩分,這就導致人們對事物「茫然失味」。而蒙田隨筆不廢味覺,讓五官均衡發展,這才成了西方科學叢林中的一股清流,並獲得現代人的喜歡。對於蒙田來說,身體既是思想的源頭活水,也是打開思想的鑰匙。他無意對事物進行定義和分解,而是想把它們攏在一起,接近它們,同時也接近自己。在他看來,對恆常和確定性的追求,不過是換了一種面目的偏執。
抵抗死亡焦慮是蒙田寫作的初衷,所以我很留意《探討哲學就是學習死亡》這篇文章,特意找了四種中譯本對照著讀:李德桂譯得散而無神;馬振騁譯文可信,卻不可愛;梁岱宗譯得詩意盎然,但也不夠傳神;唯有譯林版潘麗珍、王論躍二先生譯得既準確精練,又活潑風雅,尤其「心靈忙忙碌碌,但與軀體毫無關係,這有點像學習死亡」堪稱神譯,「忙忙碌碌」比別人譯得「活動」「行動」傳神百倍,也譯出了蒙田思想「向死而生」的味道。蒙田把「死亡焦慮」釀成了「知識美酒」,在他眼裡,身體是酵母,也是酒窖。
(作者系專欄作家)
新媒體編輯:李小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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