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簡史》如何在中國走紅

導讀

「我的目標很簡單，就是把宇宙整個明白——它為何如此，它為何存在。」

——霍金

刺蝟公社 | 田不然

霍金走了。一生詩意的人來去亦如傳奇：他出生於伽利略300周年忌日，離開在愛因斯坦的139年誕辰。

作為「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們一方面尊敬他現代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的身份，驚訝其在"黑洞蒸發"等理論上的貢獻、《時間簡史》世界範圍內高達2500萬冊的銷量；津津樂道於他諸如「我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仍自以為是無限空間之王」的言論、喜愛瑪麗蓮夢露的趣事。

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能理解霍金及其著作的人，並不多。

威斯康星大學數學系教授艾倫伯格甚至提出了所謂的「霍金指數」（Hawking Index）——該指數專門用來衡量那些享有盛名卻因各種原因未能被仔細閱讀的書籍。

所以問題來了，霍金和他的《時間簡史》是如何做到如他本人引用的那樣，「比麥當娜關於性的書還暢銷」？特別是在中國，《時間簡史》又是怎樣成為經久不衰的爆款？

事實上，早期《時間簡史》的中國銷量並不好。

1993年，《時間簡史》第一版出版，該書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科普叢書「第一推動力叢書」中的一員，「叢書」《序言》開宗明義：「科學，特別是自然科學，最重要的目標之一，就是追尋科學本身的原動力，或曰追尋其第一推動。」

《時間簡史》第一版（圖片來源：孔夫子舊書網）

但彼時國內消息傳播不暢，加上印刷水平不高，《時間簡史》中文版質量粗糙，湖南科技出版社在全國征訂時，報回來的數量不足500冊，《時間簡史》只能在科學圈子內部流傳。

這個現象直到1994年才開始改善：1994年，支持者與撰稿人多為學術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的《讀書》雜誌，發表了《無中生有——霍金和〈時間簡史〉》。該文的作者吳忠超先生曾師從霍金，是其唯一的亞裔弟子，也是《時間簡史》一書的翻譯。

吳忠超與霍金

2002年，國際數學家大會在中國召開，一方面，它是國際數學界規模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會議；另一方面，這次大會被定性成「中國數學和世界數學接軌的重要標誌」：它是第一次在中國召開的國際數學家大會，並由中國數學家擔任大會主席（中國數學家吳文俊院士）。

而霍金 ，也將參加該會。

霍金在會上做演講

一個背負拗口痼疾「肌肉萎縮性側索硬化症」患者，一個曾經被醫生宣判只能再活兩年的奇蹟，一個物理學上有傑出貢獻的科學家，一系列標籤讓霍金的影響力開始從中國學術圈走入中國公眾視野——「當時，整個校園都沸騰了！」有媒體報道，1985年，在得知霍金首次訪問中國，並將在北師大和中科大做演講時，中科大物理系一位老師如此回憶。

湖南科技出版社迅速抓住這一契機。

他們在國際數學家大會以及霍金訪華行程安排上做足了功課，大會召開前不久，出版社推出了《時間簡史》（插圖本），該書一改之前的包裝簡陋，採用硬皮裝和全套銅板彩印，定價45元，發力高端市場，給出版社較大利潤空間。

《時間簡史》插圖本

同時，湖南科技出版社結合霍金行程，在全國範圍內開展了購買優惠活動。在霍金 進行演講的北京、杭州等城市，出版社還向霍金贈送《時間簡史》中文插圖本。

一系列霍金科普作品被宣傳推廣:《果殼裡的宇宙》、《霍金講演錄》、《時空的未來》.....

在《時間簡史" 如何由滯銷變為暢銷》一文中，作者引用「2002年全國非文學類暢銷圖書排行榜」數據，2002年《時間簡史》（插圖本）的監控銷量為33726冊，《時間簡史--從大爆炸到黑洞》的監控銷量也達到28642冊，《時間簡史》（插圖本） 在全國的銷售估計將近 15萬冊。

哪怕仍然和通俗爆款不可比，但這在當時中國，已經是一個奇蹟了。

《量子物理學史話》被譽為「中國的《時間簡史》」，他的作者曹天元回憶，在2003年前後，「新浪原本和我說首印10萬冊，但後來出版人沈浩波說首印只能先2萬冊」「然而2萬冊印量在今天已經算很多了」。

曹天元：《上帝擲骰子嗎——量子物理學史話》

看到這很多人會有疑問，這些讓書籍親近讀者的措施，在當時就已經很常見啊，為什麼暢銷的只有霍金自己呢？

這其中，媒體功不可沒。

如上文所述，霍金本人的學術貢獻和個人魅力，是媒體報道本次重要會議絕佳的角度。浙江大學新聞辦,、邀請霍金來華的丘成桐教授、吳忠超先生, 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大量媒體人在霍金來華前很久就枕戈待旦，各展神通。

吳忠超曾說，中國媒體對霍金的狂熱程度，是他陪同霍金出訪其他國家時都不曾遇到的。

我們援引當時的幾則報道來回顧當時的「盛況」：

遭遇霍金的我們 , 也遭遇了久違的激情 , 我們有一種追星的感覺 。

就在霍金輪椅被抬進車子的一 剎那 , 有的記者不惜使出了金手倒掛 、爬窗 、爬門的手段 , 上海媒體的一記者索性把事先寫好的英文提問緊貼在車窗外 , 祈求霍金能看上一眼 。

周圍的聲音彷彿都淡去了 ,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 揣摩著他的呼吸, 沒想到自己會在10米之內正視這張無數次出現在媒體上的臉 , 我清楚地看到了那臉上蕩漾著笑容 , 他那張標誌性的大嘴斜斜地往上翹著——我又向前走進了一大步 , 仔細端詳著他漂亮的金頭髮。他在我身邊 , 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

有媒體統計，「霍金在北京的短短几天里，僅新浪網一家在 17 天時間就轉載文章94 篇」。霍金中餐吃什麼，喝什麼飲料，每天吃維生素和魚肝油，喜歡在輪椅上跳舞.....大量的細節被報道出來。

令人深思的是，這種報道引起了媒體內部一定程度的反彈，其中代表是《悲哀來自我們的淺薄》，作者稱上述的報道方式體現的是「媒體的那一張張表情豐富的臉 」：

在從一大堆問題里篩選出來的個問題中 , 居然有這樣既弱智又非常不通情理的問題：如果你沒有患病 , 你今天會怎麼樣?

有一家媒體對於中國媒體的這次低水準表現很滿意:「 ?? 看著這些報道 , 真是令人高興。誰說我們的年輕人只會崇拜歌星影星呢 ?? 殘疾科學家霍金 , 不是同樣成為年輕人大受歡迎的偶像嗎？ 」

這完全是一種淺薄的樂觀 。

但無論當年的媒體表現如何，配合名噪一時的廣告語：「閱讀霍金，懂與不懂都是收穫」，霍金和他的《時間簡史》等著作，終於由象牙塔的科學界人士，"飛"入了廣大非專業的讀者手中。

通過它們，黑洞、蟲洞、狹義相對論、宇宙起源、時間旅行......這些神秘又帶有禁果味道的概念變得耳熟能詳。

值得一提的是，在1996年，霍金為了使讀者更深入的理解書中晦澀的概念，增訂了初版的《時間簡史》，形成了上文所說的《時間簡史》（插圖本），書中，自1988年以來的新理論和觀測結果被加入，還增加了「蟲洞和時間旅行」新的一章。

在增加了240多幅彩色插圖中， 中國的算盤和太極圖被囊括其中——這大大激發了中國讀者的興趣，—— 據說科學家波爾曾驚奇的發現，中國太極圖與他提出的互補性理論極為相似。

《時間簡史》（電子書）里的太極圖

而在中國2006年出版的「普及版」，《時間簡史》雖然仍舊保持12章和4個附錄，但前面9章的標題、內容都改變了，增刪之後，全書篇幅大為減少。在不減損內容質量的情況下，讀者門檻進一步降低。

「也許，他的身體狀況與其智力的反差也會是一個重要因素？」《時間簡史》廣告語撰寫者劉兵曾分析過《時間簡史》爆紅的原因，他認為，科普讀物本身有構造暢銷書的潛質，雖然霍金書里的內容是「最難懂」的物理學，「但像宇宙學這樣的主題，是多年來人們在各門科學中相對較有興趣的」。

而霍金本人表示人們對於《時間簡史》的熱情主要來源於兩個方面：一是人類對於自身的好奇；一是社會對於英雄的崇拜。

當然，霍金的走紅根本原因在於自身功力深厚，著作內容質量極佳——從美國及歐洲各國的書評和市場銷售表現可以肯定，《時間簡史》品格上乘。而在近年來諸如《人類簡史》、《未來簡史》、《萬物簡史》優秀有趣的科普、社科書籍熱潮衝擊下，屹立不倒，也反向證明它的價值。

「有人只有眼皮能動，思想卻遨遊太空；有人身強力壯，思想卻一輩子癱在輪椅里。」科幻作家劉慈欣在聽聞霍金去世消息後，告訴媒體。他的多部作品如《朝聞道》、《中國太陽》里都有霍金的身影。

劉慈欣曾在《朗讀者》節目上朗讀《時間簡史》

而在世界範圍內，無論是發表關於「上帝、「世界真實性」、「」外星人」的爭議性觀點，還是客串、配音《生活大爆炸》、《星際旅行下一代》、《辛普森一家》等。霍金已然上升為當代的一種精神符號與公共記憶，人們憑此汲取力量。

「叢書定名為『 第一推動『，當然並非說其中每一冊都是第一推動，但是可以肯定，蘊含在每一冊中的科學的內容、觀點、思想和精神，都會使你或多或少地更接近第一推動，或多或少地發現，自身如何成為自身的主宰。」「第一推動」書系如此說。

所以何必再糾結什麼人才有資格緬懷霍金，《時間簡史》到底看不看得懂？

田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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