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鄭兢業:逃往開封

鄭兢業:逃往開封

文革"捷報"飛得最頻的那年夏季,我爸再次病重住院,我媽接到電報就走了。

媽走的次日晚飯後,我哥把姐、弟、我叫到一起,黑唬著臉宣布:咱媽臨走放家五塊錢被盜。

我媽走時,他正在公社參加不知砸爛誰的狗頭的批判大會,他竟天眼大開,毫不費事地斷言:家賊一定是老二。他先下結論後亮論據:「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他用偉大領袖的教導做判案指南。

要說,我是有些 "歷史問題"的。我曾偷偷拆掉過爐灶中的爐條,解掉過院子里晒衣服的麻繩,拿給賣貨郎換過梨膏糖。可這五塊錢,別說沒見,見了也不敢拿。那年頭,別說見見「五塊錢」了,就是說說這個錢數,也算嘴巴過回錢癮。

我辯解洗罪:哥,誰要是見那五塊錢啦,是這麼大個——我比划了個鏊子底那麼大的老鱉。

我的辯解被駁回:誰不知道你是屬雞的——嘴硬。可你也得認清當前的形勢,我在外頭敢斗地、富、反、壞、右,就不能在家革你的命?你三天內不交出咱媽留下的五塊錢,最少是五塊錢,我叫「真理戰鬥隊」把你斗得拉稀。

說實在的,過去不咋把哥放在眼裡,有天晚上俺倆打架,他佔了便宜就跑,待我從廚房找到菜刀追出來,他早沒影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總得回家睡覺吧。我像門神樣手握菜刀站在門口,誰也勸不不回屋,奪不下菜刀。

我家的院牆豁豁牙牙,我一發現哥趴在牆豁處向家門窺望,我就掄起菜刀,向門框上狠劈一刀,哥的影子就嚇消失了。刀劈門框斷斷續續重複過四五次,哥的影子就沒再出現了。可能是到那個朋友家借宿了。

這時的「形勢」確實不同往日,我哥當下是"真理戰鬥隊"的筆杆子,村裡的"階級敵人"都怕他,我也怕成了家裡的「階級敵人」。

儘管我尚不知36計走為上,可躲災避難的本能,把我引上了明智之途。我得逃走,進城找爹娘告狀去。主意已定,便急備路費。先用柴禾棒扒拉出密藏於牆縫的整個家當——硬分幣的全部樣品,又向最好的朋友富軍求援。他慷慨地援助我三個五分硬幣。

家底和援金加在一起遠不夠路費。急難中,急出了妙計。

翌日天沒大亮,趁姐沒放雞窩,我逮出家裡僅有的那隻老母雞,用布衫一包,倉皇而逃。

在公社所在地的黑市早集上,那隻母雞換了三塊錢,外搭去開封的方向。賣雞人指點:相鄰公社所在地,有往返開封的長途汽車。

儘管是逃跑,竟也沒忘了是要進城,為爭光壯臉,特意穿上了新布鞋。然而新鞋硌腳,很快把腳趾"咬"出了血泡,只好脫了鞋夾在腋下,光了腳丫,脫兔般奔跑在野草夾道的鄉陌上。我們公社所在地離相鄰公社所在地12華里,我片刻不停就跑到了。

謝天謝地,不僅沒有誤過每天只有一趟的長途汽車,還有餘暇買了個甜瓜。隨著汽車拖出一溜煙塵,我吐了口長氣暗暗自語:哥,呸——啥球哥不哥的,你個大鱉孫,你這會兒就是騎馬追過來,也只能跟著吃汽車屁了。

這是頭一次坐汽車。起初,我並不貪心享受更多的新奇,路邊樹影箭一樣射入我的雙眸,訝然張圓了的嘴,久久定格成「歐」。車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顛簸。我坐在車的前部,偷眼張望一下後部,那些在座位上一顛老高的人令我生妒:都是掏八毛錢車費,他們憑啥坐後頭,比我顛得高,晃蕩得那麼歡,那一定很得勁兒,跟盪鞦韆似的。

我不甘心前部乘客比後部乘客穩當得多的 「不平等遭遇」,擰緊的眉頭,不多時擰下個良謀:我選中了最有可能成全我的人——最後排那個40多歲的大叔,看著最面善。我從前頭試巴著挪到他跟前,吐出的話像在蜜里打了個滾:大叔,咱爺倆換換座位吧,我賠你個甜瓜。

上車前我買的那個甜瓜,還沒吃呢。

大叔不要,我硬塞給他,老話說吃人家的嘴短,我的強塞,讓他成了「嘴短」的人。

一個甜瓜就換個後排座位,我感激中也有點低看他:這個大叔八成是個傻瓜,一個小甜瓜就把他攆走了。「好位置」不能浪費,我也不扶前排的扶手,像個蹦天猴,任它顛上顛下。起初,我沒敢展覽全部歡心愜意,怕那換位的大叔反悔。當我斷定他不是那號翻悔的人,便縱情驚嚎狂笑。那時倘有人問:你為啥離家?到何處去?你爹是誰?我一準答不上來。我已高興迷了,一路心花一茬接一茬怒放,偶有興不高彩不烈,那是因了道路平坦,車顛簸得太輕。

一走下車門,也走出了夢境。我傻著臉站在出站口,對著螞蟻求雨般的人流茫然無措。直到一位50多歲的老伯推著三輪車來到我面前,問我到哪裡去,我才如夢初醒,遞給他個皺巴巴的信封。他看了地址說:三毛錢把你送到。

按信封上的地址,他把我被拉到演武廳街原開封地區油脂公司,一打聽,該單位已撤銷,人員去了地區糧食局。老伯二話沒說,調頭向北。時值盛夏午後,且無風無雲,毒日頭烤得馬路流油,車輪滾過,軋出道道轍跡。到了地區糧局單身宿舍,他敲開一個門打問,大概是敲碎了人家的午夢吧,門縫裡溜出一聲擠扁了的聲音:不知道!

三輪車停在省府街的槐樹蔭下,老伯無奈地說:小孩,今個先在我家住一夜,明個回老家去吧。

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說不出,淚水匯合了腮邊的汗珠。

我掏出所有的錢捧給大伯。他斷然推開我的手,丟下我轉身離去……。

好一會兒,他邁著快步回到車前:打聽到啦,你爹在包府坑家屬院。來,擦把臉,別像個泥猴樣去見爹娘。

說罷,親手給我擦去了淚痕和汗漬……

我的狀告贏了,「家賊」是哥哥製造的冤案,我媽臨走不僅沒放家五塊錢,連一毛錢也沒放。

以後,我有緣在開封工作了多年,每每漫步街頭,總是情不自禁地目送目迎著過往的三輪車,執著地尋覓著當年老伯正直憨厚的影子……

一塊紅布

 解決

崔健 

00:00/04:40

鄭兢業,男,暫且存活於鄭州。出版過小說、散文集。中篇小說《孤墳》獲炎黃杯《當代》文學獎。

作者語:

我生命的意義和為文理念,可簡化為四個字:有話要說。說出該說的真相,必說的真話,想說的真情,是我過往的不息追求,也是我餘生的終極目的。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心泉低吟 的精彩文章:

TAG:心泉低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