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娶富家千金後患重病,那天他突然找到我說:要你一雙眼入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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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千岫離開金樽谷時,人間恰是盛夏時分。她一時貪涼,也不知鑽進了哪家後院,往那井底一歇,舒舒服服地就睡了過去。
這一打盹,時光如水淌過,竟悄無聲息地就過去了三年。
千岫睡了個飽覺,迷迷糊糊醒來時,耳邊只聽到一陣清朗的讀書聲:「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她心下一動,綠光閃過井壁,活動了番身子,好奇地探出了腦袋。
斜陽照在了井邊,暮色四合,一襲白衣站在風中,衣袂飛揚,眉目染著夕陽的金邊,俊逸如畫。
那是千岫第一次見到顧衡深,霞光漸晚漸濃,她在風中一時間竟看痴了。
顧府是城中有名的玉石世家,小公子玲瓏剔透,聰慧過人,三歲通詩賦,五歲便才名遠播了。
那一年的顧衡深,不過還是個總角孩童。白衣如雪,一張臉卻已生得那樣好看,聲音也那般動聽,字字句句就像顧府雕琢的玉石一般,清脆空靈。
千岫不知不覺就聽入迷了,她本是來人間遊玩,此後卻不再離開顧府,只待在那沁涼的井底。每日黃昏時,都會在風中聽顧衡深念詩。
這一待,便是兩年。
那顧小公子彼時尚年幼,亦是小孩心性,見井邊一抹碧綠日日相伴,如同有了默契般,也心生親切。有一日,竟如摯友般對千岫打趣道:「小青蛙,你又來陪我念書了呀?」
那聲「小青蛙」叫得溫柔又動聽,倘若千岫那時能幻作人形,恐怕一張臉早就緋紅了。
奈何她修為尚淺,還不能夠幻化出人形,只能揚起頭,在風中輕輕叫了兩聲,像是在回應顧衡深一般。
顧衡深雙眸一亮,竟拿著書本湊到井邊。一點點伸出手,在她頭頂輕柔地摸了摸,唇含笑意:「小青蛙,你真乖,以後每天都陪我念書好不好?」
千岫只覺頭頂一暖,愣了愣後,心中暖意流淌,如飲蜜糖,她一雙眼眸望著他,又輕輕喚了兩聲,似允一諾。
從此像有了約定般,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共沐黃昏,朝夕為伴,有清風明月,有朗朗書聲,有脈脈溫情隨流光飛舞。
千岫開始加緊修鍊,每當顧衡深熟睡的時候,她便在井底望月吐納。周身散發著碧綠的幽光,藉助著月華的力量,潛心靜修。
日久天長的孤獨歲月中,她從沒有一刻這麼想要化身為人。
花開花落,不知過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終於,在又一年的盛夏時分,她最重要的時刻來臨了——
渡劫。
三道天雷加諸於身,只要捱過去了,她便可以擺脫原形,修鍊成人了。
這雖是一個飛升蛻變的機遇,卻亦是一場不可預測的天劫。
以往在金樽谷,也有小妖修鍊到了一定程度,需歷經天雷渡劫的,但或多或少都會有谷主庇護,助以一臂之力。
但這次,千岫卻是以一人之力,面對浩蕩天劫。
她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但她早已義無反顧。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都要蛻變為人。
只因,她想同那道白衣站在一起,用動聽的聲音喚出他的名字,用靈巧的十指替他研墨潤筆,用最柔軟的一顆心陪他跨過春秋冬夏。
她想與他靠得更近,想和他,變得一樣。
踽踽獨行的生命中,因為有了這一抹暖意,冰冷的井底似乎也布滿清輝。
2
大雨傾盆,雷電交加,天地間黑壓壓的一片,劇烈的疼痛劈頭襲來,千岫一度以為自己渡不過這場天劫。
就在她遍體鱗傷,在大雨中苦力支撐之際,一道身影掠風而來。不顧漫天的電閃雷鳴,將她一把摟在了懷中,「小青蛙,你別怕,我來帶你走……」
顧衡深埋著身子,替她擋住轟鳴的雷電。他想要帶她躲到長廊下時,卻驚覺那雷電詭異萬分,似乎長了眼睛一般,如何也避不過去。
千岫在顧衡深懷裡,周身碧光閃爍,心內慌亂急切,她想對顧衡深說,「快走啊,小公子,這不是普通的雷電,這是我的天劫,我躲不過的……」
可是她發不出聲音,顧衡深抱著她在雷雨中躲閃著,始終不鬆開一雙手,他護著她最終退到了井邊。
「小青蛙,別怕,我把你放回井底,你不會有事的……」
天昏地暗,最後一道天雷緊追不捨,如惡龍嘶吼,狂擊而來。顧衡深身子一震,咬牙悶哼了一聲,唇邊有鮮血漸漸漫出。
千岫心頭一悸,周身碧光瘋狂閃爍起來。風愈急,雨愈狂,她雖被顧衡深牢牢護在懷中,卻仍是受到三分重創,眼前一點點模糊起來。
一隻溫暖的手裹住她全身,顫巍巍地將她送回井中。狂風驟雨間,一滴鮮血落在她頭上,溫熱灼灼。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她只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輕道:「小青蛙,別怕,別怕,有我在……」
似銅鏡應聲而落,所有畫面支離破碎,她瞬間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那張染血的面容映在她瞳孔中,越來越遠……
遠處似乎有人奔來,驚慌失措:「小少爺,小少爺!」
她沉入水中,黑暗襲來,再聽不見任何聲音,一切戛然而止。
一夢經年,恍如隔世。
五年後,煙城,顧府。
春煙柳綠,一道俊挺身影穿廊而過,身後的小奴亦步亦趨地跟著,欲言又止:「少爺,您真要去賭這一把嗎?夫人讓您多多三思啊,這可是府上最後一點家當了,若是……」
「不用再說了。」少年轉過身,眉目俊秀清逸,卻帶著一絲冷冽,陽光照在他的唇角,他冷冷道,「我沒有退路了,顧府也沒有退路了,與其搖搖欲墜,等著轟然坍塌的一天,還不如放手一搏,絕處逢生。」
那小奴猶豫了一番,卻還是下意識地攔上前:「要不,等老爺回來再說?」
「讓開!」
少年冷聲一喝,那小奴嚇得退開兩步。少年白衣一拂,大步流星地踏入了風中,毅然決然,頭也未回。
長廊上,一襲碧色倩影站在暗處,淡綠的雙眸望著這一幕,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玉器行里早就人頭攢動,聚滿了煙城的各大世家,以及從四面八方趕來看熱鬧的人。
畢竟這場「賭玉」的噱頭實在太大了。
顧衡深到來時,抬頭看了眼高高的匾額,陽光映著那四個燙金的大字,「煙記玉行」。
他長睫微顫,神情恍惚了下,旁邊卻有人已經認出了他,壓低聲道:「快看,那就是顧府的少當家。他居然還真來了,也不怕賭得傾家蕩產嗎?」
「怕什麼,他們顧家還有什麼底子能輸嗎?他就指著這回徐老闆的貨翻身呢,要是賭中那塊鳳凰紅玉,他們顧家可就有救了!」
「嘖嘖,我看懸,這幾年顧家一直倒霉,這少當家眼光也不怎麼樣,從來就沒經手過什麼好玉,他怎麼可能挑對那塊玉中之王呢?」
「說來也奇怪,這小公子幼時還才名遠播,一雙慧眼尤其厲害,聽說七歲時就會辨認上千種玉石了,無人能及。怎麼越長大本事反而越差勁了?」
「誰知道呢,興許老天就是見不得顧家好呢,快別說了,裡頭的買賣要開始了……」
一片竊竊私語中,顧衡深俊臉冷凝,只當沒聽見,握緊了雙手,深吸口氣,踏入了玉器行的大門。
人群中,一道碧色倩影步履款款,跟在顧衡深身後,也一併進了玉器行。
她長發飛揚,臉上蒙著白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淺碧色的眼眸,方才那些人的話,她顯然也聽到了。眉心微蹙,抬頭看了眼高高的匾額,若有所思。
3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煙城中的人誰也未料到,短短五年里,顧家竟會衰敗得如此之快。
自從五年前,顧家的小公子顧衡深大病了一場後,顧家就彷彿交上了霉運一般,生意越做越差,甚至到了一蹶不振的地步。
顧老爺為此不惜遠赴海上,想同那裡的人做筆大訂單,救回奄奄一息的顧家。然而他久去未歸,生意也不知談得如何,顧家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
恰逢徐老闆帶著貨回到煙城,顧衡深只能孤注一擲,以全部家當去賭一塊鳳凰血玉了。
鳳凰血玉,就是這場春日賭玉中,最大的噱頭。
徐老闆是煙城當地的一個傳奇人物,常年在外遊歷。每年春天時,都會帶上大批原石回來交易,賣給能出得起價錢的人。
這些原石中,不乏價值連城的寶玉。一刀下去,有些人直接一夜暴富,也有些人看走了眼,血本無歸,甚至輸得傾家蕩產。
總之,賭玉是件看天吃飯的事情。誰也說不准你花重金買下的那塊原石里,究竟藏著寶玉,還是一文不值的廢石。
大廳內熙熙攘攘,已經接連開了幾塊原石,有翡翠現世,但成色一般,不算什麼稀罕物。
先交易的也只是幾塊小件的原石,真正大塊的還堆在正中央,沒人出得起價錢。
見到顧衡深來了,人群自發分開了道,首座上的徐老闆拄著金玉拐杖站起,面露笑意:「顧少爺,你果然沒有失約。我這回運來的貨全在這兒了,幾個大件也擺在廳里了,你隨便挑。祝你一刀便得好玉,贏下今年春日的最大彩頭!」
顧衡深唇角微揚,一拱手,舉止從容有禮,不卑不亢:「多謝徐爺,徐爺是個爽快人,那衡深也便不客氣了。容我斟酌一二,挑准了便能下刀。」
說著他雙手奉上一隻紅封,裡面除卻幾張銀票外,還有顧府幾處宅子的房契。
這輕飄飄的紅封里,承載的卻是顧府的全部家當,捧在手中無比沉重,如同顧衡深緊緊繃住的一顆心。
他此番破釜沉舟,孤注一擲,豁出一切來賭玉,不能輸,也輸不起。
長眉微挑,他目光落在了徐老闆身後的一人身上。那是徐老闆的大徒兒,他向他使了個眼色,他餘光一瞥,望見了堂中央最大的那塊原石。
是了,就是這一塊,這份收買的錢沒有白花,鳳凰血玉,他勢在必得。
一顆心稍稍放下些許,顧衡深裝模作樣地直起身,在那幾塊大件的原石間轉了轉,敲敲打打間,似乎要下決定了:「我看中的便是這塊……」
卻在此時,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記急切的女聲:「不,不要選那塊!」
顧衡深一回頭,正對上一雙淺碧色的雙眸。他心下一動,不知怎麼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少女排眾而出,一襲碧色長裙,身姿婀娜纖細,眉目清麗,臉上卻蒙著一層面紗,看不清芳容。
但單從那雙水光瀲灧的眼眸,已不難看出,這姑娘定是個絕色美人。
她走到顧衡深面前,似乎很是心急,連聲道:「這塊是廢石,裡面什麼也沒有。顧少爺,你若是挑中這塊,一定會輸得傾家蕩產!」
顧衡深臉色一變,雙手緊了緊,定定道:「你是何人?」
少女一愣,彷彿沒有想好怎麼回答:「我,我是……」
她猶疑間,索性道:「反正這塊裡面什麼也沒有,真正有寶玉的是這一塊!」
話一出,四座皆驚。少女毫不理會眾人的反應,徑直走到最冷清的角落裡,蹲下身,摸出了一塊還沾著污泥的原石。
「這塊,這塊裡面有稀世美玉。顧少爺,你挑這一塊吧,你相信我!」
清脆的聲音在堂中響起,落在眾人耳中卻是說不出的荒謬,一時間,笑聲四起。顧衡深臉色複雜,走上前,也蹲了下去。
他沒有跟著眾人一起譏笑,只是緊盯著少女淺碧色的眼眸,沉聲道:「你怎麼知道這一塊裡面有?我如何相信你?」
「我,我……」少女隔著面紗,像是又答不出話了。顧衡深眉心一皺,正要起身時,少女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衣袖。
他們四目相對,有過堂風穿過。她淺碧色的眼眸蘊著春秋冬夏般,直直望入他心底,他身子倏然就定住了。
她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輕得只有他能聽見:「我不是尋常人,我的眼睛可以透過原石表面,看見裡頭的東西。我知道這很匪夷所思,但我沒有騙你,你相信我,我絕不會害你的。」
頓了頓,她語氣愈發動情:「世上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害你的,你信我。」
微風揚起少女柔軟的長髮,顧衡深心尖一顫,一股奇妙不可言的感受包裹住他整個人。
明明才第一次見面,他卻莫名受到牽引般,深陷在了那雙淺碧色的眼眸中,如受蠱惑。
「好,我信你。」顧衡深站起身,當著所有人的面,吐出了這四個字。
周遭一片嘩然,首座上的徐老闆更是目光一緊。
一生之中能有幾次不問緣由的信任?能有幾場豁出一切的豪賭?能有幾段毫無保留的傾命以付?
顧衡深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下,他願意相信眼前這個女子。
那是種要命的直覺感,冥冥之中,心底像有一道光在指引著他,他無論如何都要賭這一次!
這突如其來的結果實在令人驚愕萬分,周圍像炸開了鍋一般,議論紛紛。
「這少當家昏了頭,果真要把顧府敗個乾淨了!」
「是啊,竟然隨意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真是美色誤人,委實糊塗啊!」
各種聲音傳入顧衡深的耳朵里,他卻不聞不顧。徐老闆拄著金玉拐杖站了起來,也似笑非笑地問向他:「顧少爺,你想清楚了嗎?當真要開這一塊嗎?」
顧衡深道:「是。」
徐老闆笑意更深了:「這一刀下去,可就再無轉圜了,你當真不後悔?」
顧衡深看了眼那塊沾滿污泥的原石,又對上旁邊那一雙淺碧色的眼眸,深吸口氣,望著徐老闆逐字逐句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開吧。」
「好膽色,來人,開玉石!」
4
顧衡深一戰成名,不僅帶回了價值連城的鳳凰血玉,還帶回了一位神秘的鑒玉高手。
在顧家住下的第一夜,千岫對著銅鏡,緩緩揭開了臉上的面紗。
鏡中人眉如遠山,雙瞳剪水雙瞳,一張臉卻是坑坑窪窪,像癩蛤蟆的皮一般,駭人至極。
燭火搖曳間,千岫緩緩伸出手,一點點撫過自己粗陋的臉頰,嘆聲道:「小公子,五年了,我終於能化身為人了。可是,我怎麼能用這樣的一張臉見你呢?」
那一年盛夏渡劫,她雖被他護在懷中,叫他擋去了第三道天雷,但她仍是受了幾分重創,在井底一昏迷就是五年。
醒來後,顧家竟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她還是一眼就能認出那身白衣。煙記玉行里,他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回顧家時,她幾乎按捺不住心跳,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天知道為了這一日,她已等待了多久。她要留在他身邊,用畢生去報答他。
「小公子,我終於能夠靠近你了,只是……你等等我,再多給我一些時日,我一定會加緊修鍊,將這張臉恢復好。到那時,我一定會揭下面紗,告訴你,我就是當年在黃昏里陪你念書,每日與你為伴,最後被你救下的那隻小青蛙……」
顧家以一塊鳳凰血玉起死回生,顧老爺又帶了海上的生意回來,千岫的一雙碧眼更是神力無盡。顧家的霉運一掃而光,得了老天爺的眷顧般,玉石買賣很快又做得風生水起,家族重新振興。顧衡深的地位也越來越穩固,得到了顧府上下的認可與信服。
坊間開始有流言傳出,說顧衡深身邊有位「玉娘子」,碧眼通天,神力難測。那才是顧家真正的無價之寶,勝過美玉萬千。
煙城的玉石世家都眼紅不已,對顧家各番羨慕嫉妒,明裡暗裡更是接二連三地去找過那位傳奇的「玉娘子」,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動搖她對顧家的忠心——
確切地說,是對顧衡深的忠心。
她死心塌地地跟在顧衡深身旁,為他做了數不勝數的事情,毫不計較,無怨無悔地付出。
顧衡深對這一切都感念於心,卻又有過疑竇,非親非故,她為什麼要這樣待他?
只是每回委婉地提及時,那身碧衣都會低下頭,扯一扯臉上的面紗,輕輕道:「總有一天,少爺你會明白的……」
久而久之,顧衡深便也不去探究了。反而是千岫身上的那份神秘,對他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他想,老天自有安排。或許,她就是他的命中注定。
日子一天天過去,千岫一邊傾盡全力相助顧衡深,一邊守著自己的秘密,對月修鍊。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都會坐在銅鏡前,看著自己越來越光滑的一張臉。
月光透過窗欞灑入屋內,她莞爾一笑,纖細的手指撫過唇邊,喃喃自語道:「小公子,我馬上就可以摘下面紗,與你相認了……」
一切都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著,卻就在這時,意外突發,顧衡深在西郊處遭人暗算了。
許是他近來與顧家的風頭太甚,搶去不少人的生意,擋了不少人的財路,早就有同行懷恨在心。趁他這次運貨回煙城,在西郊處,劫了他的一批貨,還將他打傷了。
千岫趕去時,殘陽如血,草木肅殺,風中都飄著血腥的味道。顧衡深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
千岫的淚水瞬時奪眶而出,她一路飛奔而來。臉上的面紗早就被風吹去,她卻根本無暇顧及這麼多了,眼中只能望見那身染血的白衣。
她一下撲到他身旁,顫抖著手將他抱入懷中:「公子,公子……」
淚水滑過那張清麗的臉龐,千岫自己都沒有發現,她露出的一張臉,一絲粗陋的疤痕都沒有了。白皙如雪,光滑無瑕,就像一塊散發著溫潤光芒的美玉般。
顧衡深在半昏半醒間,聽見有人喚他。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只看見一張絕美動人的面容,他嘴唇翕動著,下意識想叫出那個名字:「千岫?」
只是他沒能喊出來,身子便再也支撐不住,頭一偏,倒在了那個柔軟的懷中。
「公子!」
千岫淚眼矇矓,再不遲疑,手心散發出碧綠的幽光,抵住顧衡深的胸口,將暖意源源不斷地傳入他體內。
日頭一點點落下,她靈秀絕美的一張臉,在風中慢慢又浮出了坑坑窪窪的疤痕,像癩蛤蟆的皮一樣。手臂與背上也隱隱作疼,現出醜陋的原形,千岫清晰地看見自己可怖的變化,呼吸一窒。
那麼多時日的修鍊,那麼久的期盼,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她手心顫動不已,卻依舊散發著碧綠的光芒,沒有停止過那股暖意的輸送。她抱緊懷中的白衣,貼著他的臉頰,呢喃道:「小公子,只要你沒事,只要你沒事就好……」
哪怕耗盡她一身功力,她也不在乎。只要能救回她的公子,讓她付出一切,她都甘之如飴。
一波波的輸送下,顧衡深的身子漸漸暖了過來,氣息也平穩均勻起來。千岫手心微顫,碧光慢慢淡去,鬆了口氣,自己眼前卻模糊起來……
遠處有人影靠近,一個小丫鬟驚聲道:「小姐,快看,地上躺了一個人!」
一道倩影如清風徐來,雪膚墨發,美麗動人,聲音更是溫柔如水:「快將他扶起,他似乎受了不輕的傷……」
主僕二人全身心都放在了昏迷的顧衡深身上,絲毫沒有注意到,他身旁草叢間,還伏著一隻虛弱的小青蛙,周身散發著淡淡的碧光。
像是回到五年前的那場渡劫,全身錐心刺骨地疼痛,眼睛都睜不開,只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如困夢魘。
夢裡沒有光,沒有暖意,沒有那道白衣。天大地大,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人。
「小公子,小公子……」
寂寂的山野之中,無人聽到那弱小生靈心底的呼喚。夜冷月寒,風一吹,草叢中碧光茫茫,孤影伶仃。
5
世間之事,總是無巧不成書,將顧衡深救回去的那位千金小姐,名喚徐婧瑤,竟然正是城裡徐老闆的掌上明珠。
她隨父親常年遊歷在外,每逢母親祭日才會回家鄉悼念。沒想到就這樣在西郊處,機緣巧合地救下了顧衡深。
而更巧的地方在於,顧衡深與徐婧瑤都不會想到,她的模樣身形竟與千岫有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張白皙如雪、清婉柔美的面容。
顧衡深醒來後,徐婧瑤正坐在床頭,端著葯碗準備喂他。他望著她,想起昏迷前最後望見的那張臉,不由有些怔忪:「救我的人……是你?」
徐婧瑤抿嘴而笑,聲音溫柔:「還好順路,顧公子無礙就好,我已經派人通知了顧府,他們稍晚一些便會來接顧公子。」
徐府的小丫鬟正好踏門進來,俏生生打趣道:「還接什麼,在我們小姐這兒把傷養好了再走也不遲呀……」
徐婧瑤臉上一紅,忙道:「顧公子別聽她瞎說。」
顧衡深望著那張羞赧的清美面容,微微一笑:「多謝小姐相救。」
徐婧瑤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即便極力掩飾,但女兒家的心事卻仍是展露無遺。
顧衡深靠在床頭,盯著她的模樣,那一顰一笑似乎與另一張臉重疊了起來。他一時有些恍惚,腦中隱隱約約有個聲音盤桓著:「小公子,小公子……」
那雙淺碧色的眼眸漸漸在心頭浮現出來,泛著瑩瑩淚光,揮之不去。
顧衡深握緊了雙手,從沒有一刻這麼迫切地想要見到千岫。
回到顧府後,他卻才知道,千岫不見了。
整個人像憑空消失了般,等到他料理完了西郊遭人暗算的事情後,她也沒有出現。倒是那幾日,徐婧瑤來得勤快,每天黃昏時都會提著自己親手燉的補湯登門,守在顧衡深旁邊,看著他一口口喝下去,對他關心得無微不至。
終於,在又一個暮色四合的黃昏,千岫回來了。
那天顧衡深在玉行處理賬本到了深夜,回府時才知道這個消息。他心中激動難言,所有疲倦一掃而光,喜出望外地朝千岫房中奔去。
他一顆心狂跳不止,也顧不上禮節了,只一把推開了房門:「千岫,千岫你去哪兒了?擔心死我了,那天在西郊是不是你……」
聲音戛然而止,屏風後的那道纖秀身影慌亂不已,想要遮掩住身子卻已經來不及了。
房裡水霧繚繞,木桶中的人若隱若現,幽綠的溫水包裹住那具粗陋不堪的身體,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她坑坑窪窪的一張臉完全藏不住,就這樣第一次暴露在了那身白衣面前——
「這,這是什麼?」顧衡深全身顫抖著,臉色煞白,難以置信。
水中的千岫猛地低下頭,緊緊抱住身子,帶著慌亂的哭腔道:「別,別看我,求求你別看我……」
那大塊大塊的癩蛤蟆皮,詭異駭人的綠色光芒,強烈地衝擊著顧衡深的眼眸。他終於忍不住,幾步踉蹌奔了出去,扶著門,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屋裡熱氣繚繞的木桶中,千岫的雙手一顫,身子在水中陡然一僵,像冰封住的一座雕像,久久未動。
明明熱水溫暖地包裹住她全身,她卻只覺得冷,一陣發自心底,遍布四肢,深入骨髓的冷。
淚水滑過粗陋不平的一張臉,輕輕地墜入木桶中,在水面上無聲地漾開一圈又一圈。
6
顧衡深對千岫的態度,一夕之間,陡然改變。
他望著那對淺碧色的眼眸,無論如何也叫不出那聲「小青蛙」,只是隔著屏風,對千岫道:「小時候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相伴之情也好,救命之恩也罷,你都不用太記在心上了……」
頓了頓,一字一句,極輕極緩:「人與妖,終歸是殊途。」
屏風後,那道纖秀身影猛然一顫,卻揪緊手心,面紗下蒼白的臉死死咬住唇,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那頭還在輕聲說著,每一個字都像鋒利的尖刀,鮮血淋漓地扎在她心口上。
「徐府的婧瑤小姐,是個很好的姑娘,同顧府葉門當戶對,不僅我爹娘,顧府上下也都贊她嫻靜溫柔。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裡,她幫了我不少忙,那些玉器行里的門門道道,她比我懂得還要多,畢竟她父親是煙城玉器行資歷最深的徐老闆。
「她說喜歡同我待在一起,我也喜歡看她對我笑,她的性子也極好,你……明白什麼意思嗎?」
話音落下,屋裡靜了許久許久。外頭的冷風輕輕拍打著窗欞。
像是過了一世那麼長,終於,屏風後的千岫低低開口:「我知道的,公子,我會安守本分,不會痴心妄想的。我知道,知道……自己粗鄙不堪,配不上公子。我不會,不會去做那不自量力的癩蛤蟆的……」
她說出的每個字似乎都無比艱難,苦澀而悲慟,令顧衡深一時都有些於心不忍。但他卻依舊抿緊了唇,一言未發。
千岫在屏風後深吸口氣,語帶哀求:「我,我只是想留在公子身邊,用盡一生來報答公子。求求公子,不要……趕我走。」
一滴淚水滑過臉頰,自面紗中墜下,無聲地碎在了地上,就像千岫殘破不堪的一顆心。
顧衡深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屏風後的千岫看不見,他悄然泛紅的一雙眸。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啞著聲音道:「你想留下,便留下來吧。」
說完,轉身而去,白衣越行越遠。
千岫坐在屏風後,淺碧色的瞳孔似兩口枯井,終是捂住臉,淚如雨下。
顧家與徐家的關係發展得很快。本就是業內翹楚,兩家一合作,可謂是強強聯合,迅速就壟斷了煙城大半的玉器生意。
徐婧瑤也對顧衡深越發關心體貼,兩人時常待在一塊,出雙入對,人人都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千岫就像顧家一道最無人問津的影子,伶仃地站在角落中,遠遠地望著他們,從不去打擾,只低頭默默地為顧家做著事情。一天又一天,盡心儘力。
因為她不知道還能做多久,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總有一天,他不會再需要她了。
果然,第二年的春日,徐老闆又運了一批貨回煙城。挑了其中一顆最好的玉珠,特意上了一趟顧府。
陽春煙景,柳絮飄飛,一年最美的時光里,顧衡深與徐婧瑤正式定親了。
那一夜十分熱鬧,千岫坐在房裡,聽著外頭綻放的煙花,目光空茫,冷風灌入窗欞,指尖冰冷一片。
她想,自己是時候走了。
顧衡深喝得面頰酡紅,散席時,去後院的井邊掬水凈臉,不防卻在月下望見了那道碧色身影。
她似乎等在那裡很久了,夜色中人消瘦了不少。面紗隨風輕搖,身子單薄伶仃,唯獨一雙淺碧色的眼眸還是如水溫柔,蘊滿漫天星河般。
顧衡深怔怔地立在了月下,他好像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她了。
不知在逃避些什麼,她也有意離他遠遠的,衣服將全身都包住,臉上的面紗也遮得嚴嚴實實,似乎怕他噁心一般。
他心知肚明,可卻從來不說破。畢竟,有太多東西沒辦法說出口……他到底沒有勇氣去面對她。
「公子,我要走了。」
井邊,千岫的聲音冰冰涼涼,讓顧衡深的酒一下醒了。他呼吸紊亂,過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要走?」
徐婧瑤帶著丫鬟找來時,只遙遙望見月下亭中,兩道身影對坐,風中瀰漫著迷醉的酒香。
「小姐,那不是顧府的那位玉娘子嗎?」
「噓。」
徐婧瑤提裙輕手輕腳地走近,身影藏在了樹下,看情形顧衡深已經喝醉了。他面前的千岫喃喃自語著,聲音渺渺傳入夜風之中:「公子,來人世走了一趟,能陪在你身邊這麼久,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我也是時候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了……」
碧衣在月下飛揚著,纖秀的手伸到顧衡深跟前,取下他頸上佩的那顆玉珠。那是徐老闆千挑萬選,親自送到顧府的重禮。
小丫鬟吃驚得想要出聲阻止,卻被徐婧瑤拉住了。她搖搖頭,主僕二人屏氣凝神,定睛望向月下。只見千岫拿起玉珠,淺碧色的眼眸凝聚在上面,彷彿在施法一般,詭異莫名。
一陣幽綠的光芒閃過後,那玉珠綻放出璀璨的柔光,比之先前更加耀眼百倍,瞬間化作世間難得一見的奇珍異寶。
徐婧瑤與小丫鬟俱望得目瞪口呆,風中只依稀傳來一個女子的嘆聲:「來日那杯喜酒我大概是喝不上了,只能先送你這份賀禮了。公子,祝你與婧瑤小姐白頭偕老,一生平安喜樂。」
璀璨奪目的玉珠重新回到了顧衡深的頸上,那雙手輕輕撫過他臉頰,無限眷戀。碧眼波光閃爍,一滴淚水落在了玉珠上,珠身陡然光芒大作,隨風而動,彷彿活物一般。
徐婧瑤倒吸口冷氣,踉蹌後退,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這玉娘子,恐怕,恐怕……不是人。」
身後的小丫鬟忙將她扶住,她臉色變幻不定,扭過頭,終是咬牙低聲道:「快,快去跟父親說,讓他去找棲霞觀的老天師……」
7
徐家小姐病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煙城,聽說病情古怪,人卧床不起,藥石無靈。未婚夫顧衡深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她,找遍了各處名醫也沒用。
這樣的情形下,千岫自然無法抽身離去。她替顧衡深打理著顧家的生意,忙前忙後,讓他沒有後顧之憂,能專心守在徐婧瑤床前。
因耗損太多功力,千岫的臉始終沒有恢復,身體也一日比一日虛弱。她幾乎將所有的靈力都獻給了顧家,毫不計較地付出。
在她心中,什麼功力修為,都沒有顧衡深來得重要,只要顧衡深好好的,她就別無所求了。
寒風漸起的一夜,顧衡深提著兩壺酒,來看千岫了。
屋裡燭火搖曳,映亮千岫一雙淺碧色的眼眸,顧衡深似乎有些不敢看她,只是遞給了她一杯酒,低低道:「這段時日辛苦你了,你其實沒有必要……」
「這些都是我心甘情願做的,公子不必多想。等到婧瑤小姐的病一好,千岫就會離開,不會讓公子為難的。」
纖秀的手接過酒杯,閉眸飲盡,將顧衡深所有的話都推了回去。顧衡深喉頭一動,到底什麼也沒說。
那酒似乎有些烈,又莫名的苦澀,千岫緩了一陣,才問道:「婧瑤小姐的病怎麼樣了?」
「不好。」顧衡深長長嘆了聲,頭又埋下去一點。斟酒的一隻手甚至都在微微發抖,只是千岫並沒有注意到。
「她不是尋常的病,普通的大夫也治不了。徐老闆想盡法子,才從觀里請來了一位天師,總算有了些起色……」
「那就好,相信婧瑤小姐很快會好起來的。」千岫寬慰著道,順手又端起一杯酒,抿唇飲下。顧衡深目光動了動,呼吸微不可察地紊亂起來。
「那天師給她開了一張藥方,但還差一味藥引……」
「什麼藥引?」千岫的眼前有些模糊,她搖搖頭,淺碧色的眸子望著顧衡深,「我能幫上忙嗎?」
顧衡深盯著她,一字一句:「你能,而且只有你能。」
冷風敲窗,千岫直到這時,才終於隱隱覺察到不對:「那,那藥引究竟是什麼?」(原題:《千岫》,作者:吾玉。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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