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父親,是我一生的懷念
文/馬付才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夢到父親了,有時候晚上睡覺的時候,閉上眼睛,腦海中回憶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然後希望在夢中與他相會,人們都說夢由心生,可是,父親卻固執地遠離我的夢境,連給我牽手的機會都不給。父親是生我的氣了嗎?我想父親是永遠不會的,每年正月二十五,是父親的忌日,今年,父親已經離開我們八年了,我在北京,計劃著想回去到他墳前給他燒個紙,終沒能回成,我想,八年了,父親真的是越走越遠了,現在,父親會在哪裡呢?
父親去世一年多後,母親說她總夢到父親還沒有離開家,我們回去的時候,他就躲在老屋房門背後,害怕驚嚇到我們,默默地守著這個家,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關心著我們。母親說父親能看到我們,我們卻看不到他,我們陰陽兩隔,孤單的他說話我們也聽不到,他只有著急流淚。
我後來帶著心神不安的母親去找一個神漢,據說這個人有一定的道法,能看到陰間的事物,他的鬍鬚很長時間都沒有刮,胡亂冒出來,有黑有白,臉也長期沒洗乾淨,長期侍弄莊稼的手粗糙而皸裂,讓我對他產生不信任的感覺。果然,他焚香禱告之後,說出父親生前的一切卻沒有一點靠譜,我於是嘲笑他說的沒有一點是對上號的。他於是急躁了,於是認真地拜倒在神像前再次焚燒香裱,然後在香裱焚燒後飛舞四散的灰燼中,他準確說出了我家的方位和父親的姓氏,他告訴我們,父親真的還在老屋中守著家。雖然,他寥寥數語仍然模糊不清卻急於結束我們的詢問,但疑惑中多少也讓我信服一些,母親流著淚於是忙請他告訴父親,讓父親不要擔心我們,讓他安心離去。
很多時候,我希望世上真有另外一個世界存在,因果循環,善惡有報。這個存在於我們未知的世界應該有鮮花,有陽光,人人平等,幸福自由。像父親一個農民,侍弄了一輩子莊稼,卑微的如同一株野草,任人踐踏而謹小慎微,在這個世界受了一輩子的苦和累,在另外一個世界應該享受幸福。
別人收割小麥都是手持鐮刀彎腰割麥,只有父親是半跪在地上割麥,別人都是累了站起來伸直腰歇息,只有父親是一口氣不停地從地頭到地尾根本不知道休息。村裡的人都說父親幹活快,其實,父親的「快」是父親從不敢休息,別人都讓自己的孩子早早輟學幫家裡干農活,父親卻執意讓我們去讀書。他一個人侍弄那麼多莊稼,根本不敢歇息。夏日的夜晚,無論蚊子如何叮咬,都影響不了父親的鼾聲如雷。小時候嗡嗡的蚊子聲常常讓我輾轉難眠,我天真地問父親為何不怕蚊子,為何蚊子只叮咬我而不叮咬他,難道僅僅是父親的皮膚粗糙蚊子不喜歡嗎?長大後我才明白,是父親白日的勞作太困頓了,這些小小的蚊子,根本叮咬不醒父親的疲勞。
每年到「交公糧」的時候,父親把家中打出來最好的小麥裝到袋子中,然後,拉到6公里外的鄉糧管所。這些褐色的小麥籽粒飽滿,就像父親那被太陽考曬出來的皮膚顏色一樣,乾淨、乾燥,可是,糧管所的工作人員漫不經心地用釺子扎進去拉出來,把幾粒小麥填進自己的口中咀嚼一下後,說:沒有晒乾,拉走晒乾再來。父親喃喃自語,想爭辯話還沒說出口,卻被冰冷堅硬的目光一阻擋,再也不敢分辨,只好垂頭喪氣地拉著板車擠出來,無聲地找一塊毒辣辣的太陽地,把小麥倒在這陽光下開始漫長等待。父親低著頭,他的卑微,他的窩囊,曾經讓我憤恨,我曾天真地認為這個世界是美好而絢麗,男人也應該豪邁有志氣,而父親卻沒有一點英雄氣概的樣子。父親唯一的嗜好就是喜歡喝點酒,喝了酒的父親像變了一個人,會耍點酒瘋,耍酒瘋的父親這時候會痛哭流涕,哭的時候鼻一把淚一把,哭完了然後沉沉睡去,醒來,照常去田地里鋤地、澆地、噴農藥、摘棉花,從沒有聽他說過苦叫過累,再苦再累再委屈,這時更不會去流一滴淚水。雖然我不喝酒,但我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父親耍酒瘋的時候我們都怕他,生氣他把握不了自己又喝醉了,其實,我現在才明白,如果沒有酒,讓父親暫時麻醉自己,忘記自己的艱辛,父親一生也不能發泄他心中的苦悶和疼痛,一生也總在憋屈中度過。
父親沒有對我講過他的故事,他不善言辭,也許,認為自己碌碌無為,父親羞於講述他自己,關於他自己的故事,都是苦和淚,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東西。父親16歲的時候,我爺爺就在那場人所共知的「三年自然災害」中餓死了,為了一口吃的,16歲的父親開始遠離開家到湖北修建的水庫工地的工地開山挖土,回來後,又用扁擔挑兩個籮筐到200里外的平頂山用肩膀往南陽挑煤,所受的苦和累,無法形容。
父親很少生病,可一病就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開始的時候父親還雄心勃勃,我給父親買了一雙拐杖,父親堅持著每天走一點路,他幻想著能越走越遠,幻想著能有一天丟掉拐杖,可是,父親一躺就是三年,直到他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父親病了很久以後我給他洗手,我才發現父親的手竟然和我的手一樣變得細而柔軟,父親的手指也比我的手指好看。我曾經以為,父親的手一直是黑而粗糙,永遠是厚厚的繭子,永遠皸裂的皮膚裡面藏著黑色的泥巴和污垢。我給父親洗手,剪手指甲、腳趾甲,父親安靜如嬰兒,他已經慢慢接受這呼之欲出的命運安排,或者,像一棵植物,樹根已經不能吸收水和養分,枯萎只是過程。
父親在等待死亡,而我卻無能為力。
有人說時間能忘記傷痛,我真的忘記了嗎?父親,也真的遠去了,遠得我想與夢中與他相會,也總也找不到他的蹤跡。父親,你真的下定決心不理我了嗎?我永遠是你的兒子,這一生不會變,來生,我希望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