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技法、審美——淺談《三塊廣告牌》觀影的三個層次
The Last Rose of Summer
The Trees They Grow So High
Sarah Bright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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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講明,我不會對《三塊廣告牌》這部優秀的電影做過多內容上的解讀,也沒必要就隱喻象徵之類長篇大論。這部奧斯卡級別的電影的好,應該由它的觀眾自己去感受,而不是從任何人的解讀中讀出來。說極端一點,一部電影、文學或是別的藝術作品,如果只有事後被解讀的意義,那它其實是沒有意義的。這樣說是基於一種近乎偏執的理念:真正的藝術產生於作品被它的受眾感知到的那一瞬間,那是心與心的共鳴。
結合目前許多觀眾的反響,我倒是想談談觀看《三塊廣告牌》的幾個層次,為了和電影對應上,就說三個層次吧(這部電影和三真是有不解之緣,後文再談)。
第一層自然是大部分觀眾都能感知到的故事層面,即電影的內容。人們在談論一部電影好看與否的時候,往往指的是劇情上。其實這部電影的劇情挺簡單的(至少故事的起點看上去如此),就是一位被害者的母親用三塊廣告牌督促警方辦案,引起公眾關注,簡單說就是「要說法」。但其後的發展是標準的一波三折,這就對想要給他人複述電影內容的觀眾增加了不少難度。
劇情的發展之所以有別於常規劇情片(或類型片),原因就在於導演馬丁·麥克唐納的戲劇出身背景,使這部電影的舞台感很重,舞台即是Ebbing鎮,幾個主要人物在上面展開對峙,衝突不斷升級,彷彿不可收拾且註定要走向極端……劇本的戲劇性很強,內在的張力很特別,簡直自成一派,時而喜劇時而暴力,溫和與激烈交織,高潮之後是反常規反類型的處理。一個處處充滿憤怒和暴力的電影最終收場於溫情與和解。看似什麼都沒解決,但每個人都跟一開始不一樣了。另外,好人壞人的標籤也在不斷轉換著,實際上,這些標籤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人本身就是多層次的,立體的。之所以看上去不同,要麼是因為他(她)真的改變了,要麼僅僅是因為旁觀者視角的問題(這個問題常常是敘述者帶來的)。
觀眾看完這場戲會記住些什麼,多半是那些精於設計但又順理成章的精彩情節,個個都讓人回味無窮。女主角那些懟天懟地的事迹自然不必多說,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雷德為狄克森拿過來的那一杯橙汁,還擺正了吸管。人類那種發自內心的溫和善良,會讓所有的憤怒和暴力顯得無力和愚蠢。
這部電影結束後,慕名而來的觀眾很可能會產生兩個問題:其一,這部電影是什麼類型,怎樣描述?其二,評分這麼高,頒獎季熱門,好在哪裡呢?
第一個問題,若不了解導演馬丁·麥克唐納以往的作品就很難說得清楚。了解後,會發現他那獨一無二的風格真的是在幾部電影中一脈相承的,至此到達一個高度,一個足以去競爭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高度。我自己願意把這部電影描述為黑色喜劇文藝片,諸如罪案片一類的標籤,在這部電影的內容和風格面前,都顯得太淺薄了。
第二個問題,好在哪裡?這其實是觀眾應該自問的問題,或者說是創作者希望觀眾去感受和思索的。某種程度上說,你感知不到它的好,那麼對你而言,它其實就不是好。任別人再賣力地告訴你它有多麼多麼好,都不能改變它在你心裡的最初印象。
第二個層次,涉及文本、技巧、風格和文學性等方面。
上文的第二個問題通往的便是這個層次的觀影。入圍(或獲得)這麼多重要獎項,讓許多觀眾確信本片一定有什麼自己尚未能感知到的「獨特之處」,這就需要從專業技巧和藝術內涵上去挖掘了。解讀的鑰匙有很多,我提兩把,開頭雷德看的那部弗蘭納里·奧康納的短篇集《好人難尋》(推薦去看看她的另一篇著名短篇小說《善良的鄉下人》,這兩篇足以證明她為什麼被人稱為專寫邪惡的作家),以及那句重複多遍的台詞「憤怒只能醞釀更大的憤怒」。
內容之外,這部電影給我的最大感受(甚至可以說是震撼)是,一部電影居然可以在戲劇性和文學性上都做到如此之高的水準。這無疑是導演繼《殺手沒有假期》《七個神經病》後,現階段的成熟之作,也是從小眾通往大眾的必經之路。這部電影獨特的風格無疑是給所有追求「文藝」的電影創作者們上了生動的一課。電影的可看性,普通觀眾的可接受度,其實與創作者們的深層次藝術追求之間是不矛盾的,這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一部好的電影(文學也是如此)能帶給觀眾的東西本就是多元的,你看到了故事,他看到了藝術,你愉悅而感動,他佩服又震撼,這都再正常不過。
影片的主線故事不複雜,但包裹其中的要素太多了,讓人需要消化(也留出了太多解讀空間),除了最表象的憤怒與暴力,本片還涉及到了諸如公權的,同性戀的,種族的,家暴的,軍人的等種種問題。文本上沒有讓自己過多陷入其中任何一點,而只是呈現,讓這些要素可以服務於舞台上的這齣戲劇,但同時也有一定自己的空間。這種在紛繁複雜又矛盾不斷的現實面前不偏不激的表述,值得很多走現實主義創作路線的電影人學習,至少這種態度。
技法上我最佩服的是敘事和結構,兩者在此處不可分割。三塊廣告牌,其實有三個主人公,故事又被三封信帶出來向前推進。仔細想來,你甚至可以把劇情裝進標準的三幕劇結構當中。劇本妙到你甚至不能立馬說出它到底哪裡好,這就是《三塊廣告牌》。此外,這個高水準的劇本讓裡面的每一個人都有空間,只要站上過這個搭建好的舞台,就不會被觀眾忽略,哪怕是亂入的「小惡魔」都讓人過目難忘。
第三,拋開故事和技法,純粹的審美層面。
我自認在觀看了兩遍之後進入了這個層面。這也使得,我可以有底氣說,我認為(這真是一個嚴肅認真的表達方式)《三塊廣告牌》在多方面都優於今年奧斯卡的最佳影片《水形物語》。去年,面對《愛樂之城》和《月光男孩》之爭我尚且不能如此篤定,因為綜合來看,這兩部電影讓我難以取捨。今年情況就簡單多了,我甚至都不認為《水形物語》和《三塊廣告牌》是一個級別的電影。
我對《水形物語》的創作者吉爾莫·德爾·托羅沒有任何意見,相似的風格下,我喜歡他的《潘神的迷宮》,但怎麼也喜歡不來《水形物語》。除了那種風格和「迷影」趣味,《水形》在故事和情感層面很難打動我。《水形》和《廣告牌》,我自己把它們定義為「過度甜膩」與「適度激進」,並確信後者更能通往真實和藝術。(順便說一句,《水形物語》也會在中國上映,但肯定是刪了不少內容的)
《廣告牌》的不凡之處是,高超的技巧甚至讓人看不到技巧的痕迹,隨著劇情的全面鋪開,影片早已經不動聲色的觸動了人心,結束之後,意猶未盡,引人深思。多種情緒在觀眾心裡的交織,更證明了電影的厚重。
一如經典的文學作品,時間長了,我早已不關心它的故事和藝術追求了,但是無論我翻開它其中的哪一頁去讀,我都能清楚地知道它為什麼被奉為經典,或者當初是什麼讓我認定它可以稱之為真正的藝術。
福克納在談到真正的藝術創作時(任何形式)說:「(藝術家)用的工具與材料不是別的,僅僅是人類精神中無法作交易的那些」。我覺得《廣告牌》已經達到了這種境界。這種真正藝術的境界,足以讓它的觀眾進入審美之境。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三個層次並不是嚴格的層級關係,它們完全可以交互乃至同時發生。很常見的情形是,觀眾大致看明白了故事,情感也被觸動,並隱隱覺得這電影在多方面(比如劇本、人物、敘事、群戲、表演、氛圍、結構等)水準極高,但總有些說不清楚道不明的東西(不是上述那些)吸引著自己,感動著自己,讓觀影的過程很「享受」。其實,這就充分說明了這些觀眾是具有審美直感的。
這部電影確實有很多「無法作交易的部分」,那些語言說不清楚的部分,不是娛樂,更不是商業,不是喜劇,也不是衝突。更像(但可能也不是)是一種氛圍,一種情緒,溫和靜謐,餘韻無窮。一切源於生活,卻又躍上舞台,創作者的高超技巧讓人和舞台之間沒有了距離,但卻感覺舒適、溫暖。體驗這一切的過程,從觀看變為了欣賞。
這部電影起初只在中國的藝術聯盟相關影院上映,就是所謂的小規模放映。但由於口碑和上座率的持續走高,市場立馬做出了回應,非藝術聯盟的影院也開始排片了。本片與以往引入的這類國外文藝佳片、頒獎熱門的命運迥然不同,原因就在於本文談到的多層次觀影的問題。戲劇性和藝術性並重,至少保證了買票的觀眾不會昏昏欲睡後一頭霧水。簡單說就是,觀眾能把故事看進去,並且感受到戲劇性極好,至於其他的藝術、技法云云能領悟多少,就因人而異了。
在中國的電影院看到這樣的電影就像是一個奇蹟。它會讓許多觀眾搞明白,真正優秀的電影,應該是什麼樣子。先把好的標準不斷提高,再來談怎樣達到那個標準。
最後簡單說說最近看的另外兩部院線電影。
黑豹
這部漫威電影真的挺奇怪的,一點也不漫威。之前常常抱怨漫威的套路化同質化嚴重,但當一部一點也不漫威的漫威電影出現時,反倒有些懷念了。《黑豹》在全球火得一塌糊塗,在中國票房也火但口碑確實不怎樣。真要說這部電影的獨特之處,也就是它最大的意義吧,就是第一部黑人超級英雄電影。
這種開創性的意義類似於DC的《神奇女俠》,大銀幕上第一個女性超級英雄。我對純黑人的班底倒沒覺得哪裡不妥(但據我所知似乎很多中國觀眾對這一點有意見),真正覺得不妥的是,除了上述的開創性意義,作為單部電影本片沒什麼新鮮的也沒什麼特別的,最多只能算是擴大了漫威宇宙的版圖而已。
小蘿莉的猴神大叔
這算是「老片」引進了,想必之前不少人都看過了。本以為會埋沒在眾多影片當中,沒想到憑自己的質量和口碑還佔據了一個不錯的位置。看來,印度電影在中國影市的地位真的已經相當高了。由於時長問題,刪了幾段歌舞和喜劇情節,但於總體而言並無太大影響。觀眾照樣被感動得稀里嘩啦。印度猴神大叔送巴基斯坦小蘿莉回家,看到這種故事,人們似乎已經猜到了一切。但有時候,人也需要這種「傻天真」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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